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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第一卷)》 作者:潘洗尘等

第11章 长调(1)

  我的情史 马高明

  一生中

  我最大的隐私就是

  由于与众不同的遗传基因

  我手中丘比特的神箭

  从未射向过人类

  只有雌性动物才让我发狂

  与她们的交往

  让我沦为诗人。

  只有九岁

  我便和一匹马驹一见钟情

  她说她要等我一辈子

  果然,十年后

  她仍然在地平线上等我

  可最终我知道了

  地平线

  那是永远也走不到的地方

  但初恋的阴影

  笼罩了我另外十年

  以致我始终

  把驴子和骡子之类

  都认作我的亲戚。

  我也曾娶过狗

  但狂犬病的威胁之剑

  一直高悬于我的头顶

  我只好把她遗弃

  并四处躲藏

  她用超人的嗅觉

  尾随了我三年

  最后她被一头公狼强奸

  从此没有了踪迹。

  在我最沮丧的时候

  一只企鹅扭着屁股

  向我款款走来

  因为我们对环境的温度

  发生严重分歧

  最后只好分手。

  最浪漫的是一只

  美丽的白狐

  她让我知道了

  什么叫做男人。

  中东的一只家猫

  也曾让我陶醉

  我们曾一起在死海裸泳

  一起暴露在耶路撒冷

  但最终

  因为我拥有包皮

  被她的族群拒绝。

  还有一只长颈鹿

  她常以舐犊的姿势俯看着我

  让我难以忍受

  还有一头河马

  她爽朗的大笑

  每每令我恐惧

  也有一条亚马哈鱼

  她溯江回游的长假

  让我难守忠贞

  更有一只乌鸦

  (外号叫黑玛丽)

  她聒噪的分贝

  让我窒息。

  后来,一只野兔

  闯进了我的视野

  经过悉心调教

  她最终被我驯化成了家兔

  而代价是

  我变成了野人

  隐藏在现代人中间

  结果可以想象

  她深深地迷恋上了市井

  而我最终被市民识破

  逃往山林。

  在山林里

  我游刃有余

  有更多的佳丽供我选择

  这里没有官场的暴力

  没有市场的压力

  要想打动芳心

  只需有足够的

  勇气和力气。

  最终,我以高超的

  野外生存的本领

  征服了一只类人猿

  我们同是灵长类动物

  又有人们常说的差异感

  因此惺惺相惜

  我把割下的情敌的阳具

  作为求婚礼

  我们甚至彼此承诺

  死后不能化蝶

  也要化成一对

  扑灯的蛾子。

  毕竟

  人类脆弱的是精神

  动物脆弱的是肉体

  欧式火车站 路也

  1.

  我一直把这个火车站看成是由一大片积木

  搭垒而成的巨大城堡

  深红色屋顶倾斜得多么优美,错落得多么快活

  连体砖烟囱里说不定藏着小牧羊女

  尖形山墙上的半圆小天窗

  也许会闪露小红帽或白雪公主的脸庞

  柱形塔楼高耸,月白色制服上镶褐色拉链

  高处四个表盘环绕,从正面望得见其中两个

  似乎在石制蕾丝花边的双眼皮下面,圆睁着一对碧眼

  最上面有个圆顶子,分明是一只墨绿色头盔,戴得端端正正

  避雷针直指苍穹,那是肩上毛瑟枪竖了起来

  哦,哦,这个英俊士兵是谁

  他可是由青蛙王子变成?

  2.

  在火车站广场一角

  妈妈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圆圈

  把我和弟弟,以及一只庄严的柳条箱

  一起圈了进去:

  “待在这个圈里,别出来,照看好弟弟和箱子!”

  我八岁,大眼睛尖下巴,穿人造棉连衣裙,辫梢扎塑料皮筋

  弟弟两岁,在灯芯绒列宁服里胖乎乎

  柳条箱是爸爸上大学时用过的

  里面先是盛过一个书生的远大抱负和怀才不遇

  后来又盛着一个家庭的温馨和清贫

  就这样,在方形花岗岩墙根,在螺旋长窗下

  我守卫在圆圈里,守卫着一个家庭的

  地之角天之涯

  3.

  朝阳把售票厅门楣上的扁圆拱形大窗

  映成了另一枚光芒四射的太阳

  我看见妈妈沿台阶攀登上了高高的基座

  的确良衬衫和三十二岁的青春一起

  在微风里飘动

  她会仰起脸来,观望墙上蛛网般的巨大地图

  先把整个祖国装进胸膛

  再把人民币递进带棕褐色围栏的窗口

  换回粉红色硬卡火车票

  不远处有棵墨绿色松树,与我一般高

  我轻唱“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

  这时候,塔楼报时的钟声响了,与我的心脏共振

  余音在天空中荡漾开来

  20世纪70年代末的云天,跟我的理想一样高远

  4.

  坐在母婴候车室排椅上

  我吃着三分钱一支的冰棍

  连薄薄的包装纸都是甜的和冰的——于是我祈祷:

  “让我长大以后去卖冰棍吧,

  让我拥有一个盖了棉被的白色木头箱子。”

  穿工装裤的阿姨推着一支横式大拖把

  带着锯末屑,快速移动过来

  我将黑色牛鼻子方口皮鞋抬起,脚下地板顿时变亮

  我们去另一个城,看望比我小一岁零九个月的妹妹

  硬卡车票上隐约着一颗颗星星一个个铁路路徽

  剪刀在上面咬了一小口,留下可爱的齿痕

  检票口在身后关闭,像抽屉一样关闭了

  我拽着妈妈的衣襟向前走,我是她的三颗卫星中最大的那颗

  走过天桥时,钢板在脚下震荡

  那巨大的悬空,让我头晕,感到今生悠远漫长

  正通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5.

  从枕木上传递过来的颤动,微微摇晃着大地

  一声长鸣的汽笛撕开空气的肺腑

  把远行渲染得隆重

  接着,火车开过来了,开过来了,开过来——

  在拉杆传动下一组红色巨轮咣当咣当

  黑色火车头呈圆柱形,裸露着威严的内脏

  忽然一大片水蒸气喷射出来,蒙住视线,浸湿站台

  我紧张并条件反射:“妈妈,我想撒尿。”

  “一到关键时刻你就掉链子!”

  绿色车厢门口放下了踏板,上车后

  看见银灰色行李架、绿色皮革座位、圆风扇和小桌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

  觉得宛如一张彩色糖纸贴上了窗玻璃——上写“大白兔”

  列车缓缓启动,候车室云状曲线形的阁楼山墙在后退

  售票处东面的绿色球型穹顶在后退

  行李房的套窗和柱饰在后退

  至于貌似英俊士兵的塔楼,需将头伸出窗去仰视才见

  火车渐渐加速,喊着口号,喘着粗气,吐着浓烟

  万丈豪情地将征程继续

  仿佛暂别了真实生活,进入到一个独幕剧里

  火车从哪里来?它从日子的尽头开来

  火车要往哪里去?它一直开往命运的终点

  6.

  又过了几年,我知道了

  在这津浦铁路和胶济铁路握手的地方,老舍生活过近五年

  这个火车站曾多次对他迎来送往

  手提箱里盛着以毛笔小楷写就的讲义和小说稿

  斜纹布长袍上有民国的细腻与温淳

  直到有一天,他在炮火中从这塔楼下奔了武汉,再未回返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在十一岁开始阅读

  《二马》《赵子曰》《老张的哲学》,还有《月牙儿》

  又过了一些年,我才知道

  这座无数次迎送我的童年的火车站,有日耳曼基因

  一个叫赫尔曼?菲舍尔的德国人

  把得意之作放在了远东,摆在泰山下黄河边

  还有一天,长大了的我忽然发现,它其实更像一座教堂

  它有着自己的信仰

  我相信在我八岁那年,甚至在我更小的时候

  它就曾经用它那厚重坚实的形象对我说过: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7.

  当我最后一次从这里送走了

  我的外省同学

  当塔楼钟声最后一次为我的学生时代

  敲响离别之音

  这座火车站突然要被强令拆除

  在这座火车站八十岁、离预期寿命还有近三百年的时候

  也就是在它的青春期

  被——强令——拆——除——

  这最结实最雄伟的建筑,只能动用炸药

  哥特式身影倒下,巴洛克风姿不再

  塔楼上机械大钟的指针

  永远停在了1992年7月1日8时05分

  八十年来,它的精确几乎让时间本身感到羞愧

  这是它首次停摆,首次出现差错

  这个从清末民初一秒一秒地走过来的时间

  这个记录这座城市一个世纪每个刻度的时间

  这个包含着我童年的时间

  突然中断了

  我为8时05分之前那些逝去的时间悲悼

  我为8时05分悲悼,我为接下来的9时

  以及指针永远到达不了的未来的所有时间

  沉痛悲悼

  8.

  这个城市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城市的躯干里失去了年轮,这个城市肋骨生疼

  推土机参照作战地图,行驶到了预言的尽头

  正在摧毁这个城市的童年和少年

  如果只允许有现在进行时态

  那么,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日子只能是一个深渊

  没有亘古的哀愁,没有无尽的遐想

  更没有巍巍巨石教导给我们的永恒

  被拆除的不是老火车站

  而是我们

  被拆除的不是老火车站

  而是你,我,他,她

  9.

  如今,我的爸爸已经去了奇异的远方

  他的名字的笔画间长出了苔藓

  妈妈到了暮年,我们兄妹三人将近或业已中年

  在当年欧式火车站位置,站立起“火柴盒”平板楼

  以马赛克炫耀廉价的繁荣

  也已整整十八载

  每次起程或归来,我都保证对它视而不见

  两道目光是平行铁轨,直视前方和远方,却从不看它一眼

  我童年的大气层

  跟现今这座城市的天际线

  永不相遇

  许多年过去了,那个八岁小姑娘依然仰望着塔楼上的大钟

  站在小石子画出的圆圈里

  不肯越界一寸,从未走出来

  10.

  那坡屋顶细数星辰

  那石墙反观苍茫内心

  那三角的、半圆的、长方形的窗子

  由会谈心的风来抚慰

  那塔楼高耸,钟声揳进了蓝天的梦境

  那广场,在汽笛声里变得恢弘,像《马太福音》

  至今,在那侵占了的地界上,在幻觉之中

  那城堡似的大致轮廓,偶尔还会隐约闪现在空气里

  那是被拆的老火车站的灵魂

  被我徒然地爱着

  还有那童年,那会唱小松树的童年

  也还在这人世间轮回

  在21世纪的茫茫雾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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