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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 作者:刘心武

第21章 忠顺王奉旨逞威风 静麝月好歹避微嫌(2)

  一时仆人又报忠顺王府长史官到。赖尚荣不敢离开世子,又不敢不去恭迎那长史官。世子啐他道:“去吧!你们这臭园子,我嫌腌臜!”也不与那长史官照面,带着随从一径去了。赖尚荣去趋迎那长史官,嘴上说:“光临贱地,蓬荜生辉!”心里却不禁嘀咕,那世子来觅女色,倒不难解,这长史官此时跑来,却系何意呢?那长史官茶也不喝,只要赖尚荣带他各处转悠,对花园尤感兴趣,详问园中可是活水?从那里引来,又从何处泄出等等。原来那长史官已得确凿消息,弹劾贾政的奏本,留中不发若干时候,忽然今日圣上检出写上批语,将贾政交忠顺王管教,第一步令其将所藏匿的甄家罪产尽悉交出,荣国府并贾赦院所有库房一律封存;第二步令贾政就唆使儿孙吟颂姽嫿将军一事反省交代,究竟是何居心?圣上虽然暂列两步,其实第三步抄检全府、第四步将贾赦贾政均收监治罪,并将其全部家属仆妇或打、或杀、或卖,估计不久也就宣谕执行,到那时,连这荣府大管家的住宅园子皆要一起罚没的,那时,长史官就要向忠顺王讨要赖家花园,此处将是他的别业了!那赖尚荣还在那里指点介绍旭晖箑、瞻月舫等的妙处,而正院花厅那边的小戏尚未演完,笙笛锣鼓并咿呀吟唱之声随风飘来,正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矣!

  第二日一早,忠顺王即到荣国府宣旨,按旨行事。贾赦、贾政分别软禁到荣府东西外书房。忠顺王除带来自己府中人员外,又调来仇都尉协理。那贾琏、平儿跪到忠顺王面前,忠顺王望着平儿说:“你算什么二奶奶?当我不知道么?你们府里原来拿事的那个二奶奶叫王熙凤,府里钱财诸事,着他好生一一交代!”因命手下将王熙凤押来。

  王熙凤来后与贾琏、平儿跪作一处。忠顺王厉声道:“先去把那甄家藏匿到此处的罪产悉数指认出来!”遂令仇都尉押着他们去往后楼仓库。忠顺王又令将甄家罪产点清运走后,将荣府并贾赦院的库房皆加封条,以待今后处置。那长史官又带领王府管事人等,进入荣国府官中各处,掌管事务,但要求原来管事人等暂守其职,听候驭使。住在正房后院的薛姨妈并宝琴,被驱逐出府,回至自己家里。邢夫人等被安置到荣府后院挤住,贾赦那边的空院落由仇都尉派人把守。又宣布圣上旨意,道李纨守节多年实堪旌表,准其带着儿子仍暂在园子里稻香村居住,其丫头婆子亦允其悉数保留;园子中的拢翠庵并女尼丫头嬷嬷等,因系圣上恩准元妃省亲所备,在查清那妙玉来历前,也暂按原样不动。荣府中王夫人、贾宝玉等,皆允许暂在原居所生活,但须立即裁减丫头,所裁减的人员皆由忠顺王府长史官与仇都尉另行安排。

  陡生巨变,府里上下人等均惶悚莫名。那赵姨娘却忽然跑去跪在忠顺王面前,道是有重要事情要揭发。让他讲来,他就头胀筋蹦地诉说,语无伦次,忠顺王便命掌嘴,被掌嘴后,他倒能大体说个明白了,大意是二老爷实在冤枉,这个府里全是大老爷惹的祸,还有那大太太,琏二爷并新旧二奶奶,别的不说,他们匿下了二十把古扇,都是满世界找不到的奇珍宝贝,那些古扇若不是死了的老太太留下的,就是甄家藏过来的,每把少说也值千两银子,更有说每把值万两的!忠顺王就喝问他那二十把古扇今在何处?他就说把那二太太陪房周瑞家的逮来,一拷问就全知道了,那二十把古扇现在那周瑞女婿,一个叫冷子兴的古董行混混手里。忠顺王将赵姨娘喝退后就命将周瑞夫妇押来讯问,又命仇都尉去逮那冷子兴。赵姨娘的斜次里杀出令忠顺王又烦又喜,烦的是节外生枝,乱了他的严密布局,喜的是荣府的窝里斗,使他能获得更多利益。圣上一贯爱将所先查封再查抄的罪家财产,包括仆妇等,一古脑赏给负责此事的官员。这二十把稀世古扇,若无赵姨娘揭发,岂不就失之交臂了么?那忠顺王尤其喜欢杂项古董,急欲一睹古扇真容。

  忠顺王喝退赵姨娘后,遂宣布裁减各房主子的丫头。邢夫人、王夫人各人只许留下两个丫头,王夫人便留下了玉钏和小霞;贾琏、平儿因算有了凤姐,不允再留丫头,但允许为巧姐儿留下一个丰儿;贾琮随嫣红;周姨娘、赵姨娘不允留丫头,但允许贾环留一个,贾环就留下小鹊;到宝钗、宝玉这一房,只允许留下一个丫头,宝玉便对宝钗说:“莺儿只怕要受委屈了。”宝钗道:“如今说不得许多,能有袭人跟我们同甘共苦,也算侥幸了!”于是报告留下袭人,谁知那忠顺王对别房只限人数,留谁听便,对二宝这一房,却点名索要袭人。消息传出,阖府紧张。且不论那宝玉舍不舍得袭人,那袭人的不舍得宝玉,是尽人皆知的。袭人曾说过,倘若逼他离开宝玉,他就引刀自刎,这话府里传得很广。那时王夫人已无法与袭人对话,心想袭人必如鸳鸯般以死抗争,只是那鸳鸯剪喉,不过死了他自己,且博个刚烈美名在人间,对贾府并无大碍,这袭人若是真的引刀自刎,则忠顺王一怒之下,必迁怒于老爷和自己,甚至祸及全府,想及此,一筹莫展,觳觫难禁。倒是那赵姨娘仍懵懵懂懂,闻听忠顺王手下人一片喝令袭人出去跟他们走的吼叫,反有解气之感。

  彼时门外索人声甚急。宝玉乱了方寸,只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人间景象?为何人与人如此不善?”那宝钗虽端坐不动,心里也在打鼓。他想袭人外表温柔和顺,其实内心刚烈不让鸳鸯,匹夫有志,驷马难当,究竟袭人会如何抗争?自刎?触柱?或竟冲出去与那些人拼命?也只好听其自然,默颂其贞吧。至于忠顺王对此将如何报复,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那莺儿、麝月、秋纹、碧痕、春燕、佳蕙、文杏几个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却只见那袭人先呆立一阵,末后从容走到门边,对外面人说:“且容我略整衣衫,就随你们去。”说完走到二宝面前,哽咽着道:“为你们,为全府,我去。只是你们--好歹留着麝月。”说完跪下拜了两拜,没等二宝搀扶,就自己起来,朝门外走去,连个包袱也不带,到门边,理理衣衫,就随那忠顺王府的人往府外走。那忠顺王本是听世子唠叨,说一定要弄来袭人,及至叫出袭人来,一看,觉得姿色比傅秋芳差多了,顿觉扫兴。那袭人竟并未以死抗争,随那忠顺王府的人而去,贾政后来知道,甚是感动,王夫人当时隔窗看到,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不止。

  然府里不少人均有腹诽,有的想,他曾说过“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出去”,如今却抱琵琶另上别船,其假惺惺厚脸皮,令人齿冷!有的想,真是“千古艰难唯一死”,恶誓易起,兑现实难。有的想,那宝玉平日待他,真是没的说了,虽未正式收为姨娘,实在跟二夫人亦无大别,他竟不能从一而终,可见那贞节牌坊,确是不好挣的。赵姨娘则恨恨有声,道:“你也有今天!看你还狂不狂!”长史官随即来问二宝究竟留下谁,皆道留麝月,那其余六个丫头,只好跪别二宝,随忠顺王府的人去了。

  那赖大夫妇,本以为赖尚荣早有活动,能得傅试通过傅秋芳内应,将他们调到忠顺王府里去管事,谁知那长史官对他们与对林之孝夫妇无异,只令他们照常执事,只是今后不能听从贾琏夫妇命令,要由长史官、仇都尉本人或指派的人指挥。府里各房的陪房、婆子、男仆小厮,尚有待逐步分派到别处。那长史官心想那赖大夫妇老奸巨猾,到了忠顺王府岂不成了自己的威胁?倒比对林之孝夫妇防范更严,只等着他们随荣府一并毁灭,也好稳稳霸占住他们那个花园,那赖尚荣就是不倒甚或还往上升,少不得也须迟早交出那有旭晖箑、瞻月舫的花园去。

  那赵姨娘本以为揭发出二十把古扇的事情能缓解贾政的案情,让大房多倒些霉,且又拷打了仇家周瑞夫妇、逮住了那冷子兴,也就杀了王夫人气焰,却不曾想大大增加了整个荣国府的罪责,又牵连到贾雨村,到头来自己更栽到里头,弄得一片混乱、一塌糊涂。那冷子兴从邢夫人处得到古扇后,立即找到擅画工细楼台的詹光詹子亮和擅画仕女的程日兴,这两人都曾在贾府当过请客,混得烂熟的,让他们在仿制的古扇上照那真扇仿那些古人笔墨,弄出两份后,拿上一份,找到那落魄到远郊穷村的石呆子,只说贾雨村老爷已自觉纠正了原来那案子,将他的古扇悉数发还,又赠他二十两银子以作安抚,让他从此安静过日子,莫再将那些古扇示人。石呆子开初惊喜莫名,道:“真是青天开眼!毕竟昌明隆盛之邦!”就将那些扇子一一打开检视,因他目已半盲,兼屋里光线晦暗,那些仿画也看不真切,难辨真假,但他将扇子拿到鼻子前细嗅,就觉得味道不对,道:“你在蒙我,这些全是假扇!只是你拿他们来骗我作甚?嫌我早没有气死吗?”那冷子兴见骗不过他,只好说再去找那贾大人,或是从官府仓库里取出时搞错了,亦未可知,发誓帮他将真的换来。冷子兴尚未做好新的手脚,风云突变,竟被仇都尉捕获,于是他将另一份二十把假扇,当作赃物交了出来。忠顺王审问贾赦,贾赦承认霸占石呆子古扇一事,供出了贾雨村,但古扇如何到了冷子兴手中,则实在不知道,因那时自己已惹圣怒,褫爵枷号,那里还顾得把玩、过问古扇。审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出端详,乃是冷子兴来逼要历年的古董债,指名要那些古扇充抵,自己并不知那些古扇有何等珍贵,当时心烦意乱,也就拿出来给了冷子兴。到此,古扇故事已经清楚,但忠顺王仍不能放过。设若那古扇只牵扯贾赦、贾雨村通同作弊陷害平民霸占古玩,则贾赦已经获罪,贾雨村是个奸雄,搬倒他要防其反噬,且纵使搬倒,那古扇亦不能归己所有,必得将那古扇算入甄家罪产,方有可能纳入私囊。审问贾政,一问三不知,听来似也并非抵赖。审问贾琏、平儿、王熙凤,均坚称他们清点过甄家送来的东西,其中绝无那二十把古扇。于是绕了一圈,再提审赵姨娘,那赵姨娘又咬定说是老太太遗物,忠顺王大怒,称本是你自己来揭发的,道古扇是甄家罪产中的,目下怎么又胡乱改口?分明是一刁妇,立刻让上拶刑,把那赵姨娘疼得厉声嚎叫、死去活来,终究只好在古扇系甄家罪产的供词上划押,又率先被罚入马棚,每日打扫马粪。

  几日后,方允许外人进府探视邢、王二夫人及二宝夫妇。尤氏来了,带几盒荤素点心并几篮水果给他们,说伙食想必差了许多,饿了时可以垫补。到二宝房里,见虽然只剩麝月一个,却整洁如常、有条不紊,对二宝夫妇小心伺候、色色精细,竟似袭人仍在,不免惊叹。那麝月不言不语,只在那里无声无息,静静地做事。尤氏坐着跟二宝说话,他献上茶,那宝钗略搓了搓手,他就默默递上手笼,因天气尚不是太冷,那手笼正是缎绣薄绵的,难为他怎么早从箱子里取出预备着;宝玉微咳了两声,他又默默递过一只已打开盖子的小银匣子,里面是甘草佛手片,宝玉拈出一片放入嘴里,他就退至一边,给二宝继续绣那冬天要穿的鞋面,尤氏二宝交谈中不经意时,那麝月却又端过缠丝白玛瑙碟来,里面是已去皮削成一般大的苹果肉,且果肉上已插妥小竹签。

  尤氏因拉过麝月手道:“果真又是一个袭人,他虽走了,实未去,有你在,二宝生活起居好歹可免微嫌小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那麝月也无歉词,只低头微笑,尤氏松手,他就又去张罗别的。尤氏因问珠大嫂子可来看望过?宝钗道:“他连太太那里也不请安了。趋福避祸,人之常情,且圣上专有旌表,更不能与罪家来往了。贾家若要重振家业,还须从头起步,就是从科举出身,这一点,凭心而论,珠大嫂子下棋早看三五步,狠守着督着兰儿读书习武,实实令人钦佩!”见宝玉只低头不语,又对尤氏道:“珍大奶奶你也帮着劝劝宝兄弟才好。目下只剩科举一径可通,我们这位却还视作畏途。”尤氏道:“你们珍大哥又何尝看重科举,他如今背地后不知跟冯唐、冯紫英他们鼓捣些什么,我也不敢问,我看他的意思,是还须跟太祖爷那时候一样,为圣上夺取江山,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博得个开国功勋,世袭罔替才好。只是如今江山早定,又如何建立那等功业呢?”宝玉只叹道:“你们说的,科举也好,开国也好,我总不懂。人为什么非得奔功名而去呢?有诗为什么不吟?有画为什么不观?有春光为什么不赏?有善心为什么不付予他人?”宝钗对尤氏道:“听听,剑在头上悬着了,他还是满脑子琴棋书画高山流水的心思!”尤氏道:“那不比我们,比老爷太太们强百倍么,无惧无恐的,我学也学不来哩!”又道:“你也别整日忧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让什么事情一激灵,宝兄弟他就改过来了。”

  尤氏回东府了,薛蝌来了,说史湘云在门外被拦住了,说他不算至亲,不允入内探视,只好把一包银子托他带了进来。宝玉听了诧异:“什么叫至亲?什么又叫不算至亲?云妹妹不是我们至亲,谁还算至亲?”宝钗问家里情况,薛蝌道:“伯妈尚好。宝琴还是那样,梅翰林家还是没动静。只是--”说到这里又把话吞了回去,宝钗便道:“你就讲来。人生就是如此,福祸喜灾都须听得进、经得住的。”薛蝌因道:“蟠哥审决定谳,斩监候,只求能按律留养承祀吧,否则怕时日不多了。”宝钗便流下泪来,宝玉也心惊,陪着流泪。

  忽然窗外有报告声:“北静王府袁太监到!”宝玉心想:这难道算至亲么?怎么又让进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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