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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将锦瑟记流年: 黄仲则诗传》 作者:安意如

第19章 潇湘路远

  来往各如梦,孤帆又月明。还家反似寄,数日复长征。

  渺渺吴淞道,悠悠楚客情。今宵酒醒处,拍枕暗潮声。

  ——《舟夜》

  这首诗叫我忆起我二十二岁时,独自离家到云南旅行,躲在高原小城写作,一住许久。那时将这种生活方式称作旅居,开玩笑说自己是驿马星入命,注定东奔西走,言下带着一点凄艳和自得。

  又想起鲍勃·迪伦唱的《日升之屋》(House of the Rising Sun),有一句叫人印象分外深刻的歌词,“他从生命中得到的唯一快乐,是一个镇接着一个镇地游荡。(And the only pleasure he gets out of life,is rambling from town to town.)”

  现在想来,大约仲则的心思与此有些类同。他也是喜欢四处游荡,虽然早期离家不远,多在吴越、徽州等地,却也跑得相当频繁。

  这一次计划前往湖南,可能是考虑做了幕僚之后,便不那么自由了,所以他从常州乘船渡宁波湾,游镇江、四明、绍兴至杭州。

  明月几时有?人间何事无。

  倾城顾形影,壮士抚头颅。

  ——《月下杂感》(其一)

  方寸谁堪比,深宵我共孤。

  感君行乐处,分照及蓬庐。

  ——《月下杂感》(其二)

  闻道嫦娥嫁,于今是结玲。

  河山收地魄,宫阙烂天银。

  ——《月下杂感》(其三)

  前度曾愁我,今宵更照人。

  高寒吾不畏,去路恐难真。

  ——《月下杂感》(其四)

  可能真的是心性所致,纵使身在翠润旖旎的江南,也时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天涯苍茫之感。先看他《月下杂感》的其一、其二。此二首中,其一好过其二,笔意不离月下之景,又写自己的壮志难酬,前途难测。深宵月下,杂感纷呈……谓美人虽有倾城之色,倘寂寞幽怨,月下能不顾影自怜?壮士空有大好头颅,一腔热血,不能为国捐躯,不免也仰天搔首,唏嘘不已。

  对月临风是古人一贯的雅兴。月白风清,夜深人静,惹人畅想。无数好诗妙词便是在这有月之夜催发出来。

  杜甫《江汉》诗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诗意浩大,孤独也浩大,叫人只觉得天地渺渺,孤独无垠,而人的存在真是渺小如尘——只这一瞬间,这思情可以与天地同源。仲则诗承其孤独,由腐儒之叹,转为壮士之悲。

  仲则这首《月下杂感》,于遣词造句避免直露,以明月为知己,感伤贫士之志,赞明月之无私普照,暗谴世道之不公,言语虽然潇淡,豪情却隐隐勃发。

  仲则的诗作大体而言,不脱“贫”、“病”、“孤”、“穷”(穷途末路之穷)四意。他诗中屡屡感慨年齿渐长,功名蹉跎,一事无成。

  其实,一事无成,终此一世,是何等高旷洒脱的境界?须得俗念都净了,才能甘于平凡,勇于淡泊。若能一事无成悠然一世,不晓得多少人羡慕呢!

  这一次游历期间作的诗,颇有佳作,以《和仇丽亭》(五首)以及《途中遘病颇剧怆然作诗》最见其风采。

  八月,从新安归,经武林,与丽亭匆匆话别。十月,复从山阴来,丽亭出仲秋见赠诗五章,次韵答之。

  仇丽亭,仲则友人,杭州(仁和)人,乾隆四十二年举人,后做桐庐训导。依前所述,仲则九月离家,游镇江、四明、绍兴至杭州,所以序中言,十月,复从山阴来。这时仇丽亭给他看仲秋时写给他的赠诗五章。仲则和其作而用原韵,故有和诗五首——前年为访天都去,今岁因探禹穴来。

  来往江潭各如梦,逢君仍在越王台。

  ——《和仇丽亭》(其一)

  鸿爪游踪首重回,经年逐尘埃。

  青山笑客不归去,为报饥寒驱又来。

  ——《和仇丽亭》(其二)

  典衣曾共湖千宿,次第看花不忆家。

  几度哦君好诗句,先生意独在梅花。

  ——《和仇丽亭》(其三)

  多君怜我坐诗穷,销被萧条囊橐空。

  手指孤云向君说,卷舒久已任秋风。

  ——《和仇丽亭》(其四)

  惜别匆匆悔见迟,楚云千里是相思。

  遥知此去湘潭柳,一夕清霜似鬓丝。

  ——《和仇丽亭》(其五)

  前三首回忆前情,兼赞对方诗作,谈及自己为生计所迫,要四方奔走谋求出路,如“青山笑客不归去,为报饥寒驱又来”之语,不免有自嘲之意。第四、第五首,才见作者本意。仲则痴心于诗,才显于斯,已是众所周知。然他际遇之窘迫,又叫友人担忧,所以言谈时不免劝及,而仲则自谓:“手指孤云向君说,卷舒久已任秋风。”

  是豁达吗?我想是的!是真心话吗?我想也无须怀疑。但是知和悟之间的距离,实在是“一线之隔,谬之千里”。试看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再想仲则的“卷舒久已任秋风”,真是心酸不尽。

  一个是仕途意了,隐居自适,一个是江湖浪荡,强自抒怀。这两者的境遇之隔,也是境界之隔。

  寒士之悲,大抵是世家子弟不能想象亦难以真正感同身受的。

  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言:“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古穷人之辞也……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此为正解。古来亦有许多达官显贵诗作极佳,上溯到两汉、六朝、隋唐,下延至两宋,真正的寒士,因诗留名的其实不多,舞文弄墨的大抵是世家子弟(因有知识的垄断传承),即使曾是田舍郎,后来亦因科举登了庙堂。

  “多君怜我坐诗穷,销被萧条囊槖空。”朋友感慨他因执着诗道而困厄,落得行囊萧索,而他自己矢志不改。仲则的心思专注在诗作上,在清朝那样的大环境里,这样的人即使有心仕途,也难有顺遂发展。如曹公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那种成功的标准,他是学不来的。

  再看其五:“惜别匆匆悔见迟,楚云千里是相思。遥知此去湘潭柳,一夕清霜似鬓丝。”若说前诗是强作豁达,此诗则透露了仲则心中的犹疑不安。他没有“莫愁前路无知己”的自信,他有扬名立万的愿望,却没有把握能实现。

  他说,此去湘潭路遥,杨柳经一夜霜侵,可以预料的是,我的鬓发亦会因离乡别友的愁绪而变白。

  乾隆三十四年十一月,仲则乘船从杭州出发,取道江西去往湖南长沙,途中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作诗两首,诗意凄怆悲苦——摇曳身随百丈牵,短檠孤照病无眠。

  去家已过三千里,堕地今将二十年。

  事有难言天似海,魂应尽化月如烟。

  调糜量水人谁在,况值倾囊无一钱。

  ——《途中遘病颇剧怆然作诗》(其一)

  今日方知慈母忧,天涯涕泪自交流。

  忽然破涕还成笑,岂有生才似此休。

  悟到往来惟一气,不妨胡越与同舟。

  抚膺何事堪长叹,曾否名山十载游?

  ——《途中遘病颇剧怆然作诗》(其二)

  唐诗里甚少言病苦,有的话亦如刘禹锡般昂然洒脱:“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宋词多愁,但亦是清愁、薄寒、微恙,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之类的调子。到了仲则这里,以病人之身写病中凄苦,确实看得人揪心不已。

  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心情抑郁,他原本羸弱的身体再出状况。仲则写自己病中景况,纯用白描,非常真实沉痛:“摇曳身随百丈牵,短檠孤照病无眠。”“调糜量水人谁在,况值倾囊无一钱。”

  在舟中颠簸不定,病情反复,病体虚弱,有时候几乎难以站立。夜来无眠,独对残烛,那火光似人挣扎着一息尚存。病中乏人照料,只因囊中羞涩,想起二十余年来的生计艰难,劳碌奔波,只觉得心事茫茫无人可诉,此情此困唯苍天可知,也许要魂化碧血、窍归烟月才能留下一缕忧思在人世。

  他曾是如此贴近死亡,饱受病痛磨折,命在旦夕。死亡已经紧逼到勾勾手就能将他拘走的地步。

  随着昼夜的流逝轮转,所有的思绪都归于空寂。

  不会残灯无一事,觉来犹有向隅心。病中他想起老母,醒悟母亲素日对他的担忧牵挂并非杞人忧天,由此生出浓浓愧疚。此诗若一路沉痛下去,便失了风骨,不堪多言,妙在“忽然”二句往下,翻转诗意,自成气骨。

  也许是悲极有悟,他忽然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古语,自信涌起,比吃了几十服药还灵验,灵机一触,豁然开朗。

  刹那间,如梦初醒,醍醐灌顶,心轻盈得可以飞起来。有才之人哪能如此轻易死掉?忽然就转悲为喜,想明白,过去未来都存在于天地运行的一气中,古往今来,生老病死也不过是一气的变化。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命在旦夕间,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命始命终,循环不息,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行游罢了。这般思来,形单影只,流落异乡,与陌生人一起度日,其实只是气数流转,因缘和合罢了,不必过分伤感遗憾。

  生死关闯过,此后的生命都是额外的赐予。我将用更热烈的爱去思索如何偿还。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值得抚胸长叹,那就是,还没来得及历遍名山大川。

  人世迢迢,纵不能功成名就,亦要能有信步游赏的自在,历遍桃李春光,感受世情百态,方算不负此生。

  深慰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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