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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将锦瑟记流年: 黄仲则诗传》 作者:安意如

第28章 俱不得意

  [壹]

  仲则有一首小诗《山寺偶题》——

  得得千山引去程,精蓝小住一牵情。

  十年怀刺侯门下,不及山僧有送迎。

  “得得”叫我想起唐时诗僧贯休的名句“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他因此句被蜀主王建称为“得得来和尚”。我少年时,极爱贯休之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后来知道他热衷奔走于藩镇之间,每每献诗称颂,意在寻得“明主”辅佐,渐渐也就淡了喜欢了。不过他若是因势利导,意在借势传佛法,那又另当别论。

  贯休先投割据钱塘的钱镠,再投荆南节度使成汭,皆因狂傲不和而去。垂垂老矣之时,仍裹衣持钵,投奔割据四川的王建,最终得偿所愿,坐化于蜀地。

  我不知仲则是否也想起前人这段典故,这首小诗是讽世甚深,感触也甚深。回想起这几年来投身公卿门下,欲得其用,不得其用。寄人篱下,悲辛交集,天生的骄傲被惨淡的现实销蚀殆尽,实不及空门中人荣贵写意。然世情如此,叫人如之奈何?

  在别的小地方或许还好,在金陵或是杭州这样的地方,名流云集、金粉世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越发明显。

  潜身于盛世,冷眼看世情,很容易就看出难以磨灭的失落和憾恨来,即使是借住于寺庙这种本该清静的地方,也很容易能感觉到世人趋炎附势、世态炎凉。

  这情况与如今何其相似?相信不止一人会觉得,如今知名寺庙的方丈越来越像CEO,寺庙转型为商业化经营的企业,僧人忙着四处交际活动,迎来送往,修行人的身份为他们深入红尘,进行各种社会活动提供了便利。

  我不是要谴责什么,毕竟而今的寺院大多已经成了旅游景点,若说原先方外和尘世还有一墙之隔,现在连一墙之隔都没有了。

  僧俗其实难截然界分。即使是高僧大德,弘法于世,亦无法全然摆脱世俗规则的干扰。“名利”二字扰心,本就是修行的一部分。

  僧门也是人间,有慈悲为怀、一心证道的高僧大德,自然就有披着僧袍、假托僧众、趋炎附势、尘心仍炽的俗流。

  不能独善其身,只能自净其意。只有彻底放开“尘俗”、“人我”观念认知的差别,才能进入根本的圆融自在。

  士人与佛寺之间的因缘,自来也颇有可说道之处。唐传奇《会真记》,即著名的张生和莺莺会于西厢的艳事,便是托言“普济寺”;又有中唐人王播,未登第前寓居扬州木兰院,天长日久,僧人嫌他吃白食,每到饭点便不撞钟,饭后再敲钟——书生备受冷遇,深感愤懑之外,却也无可奈何。

  二十年后他官居高位,坐镇扬州,寺僧将他昔年所题诗句,用碧纱笼起,以示珍重。王播故地重游,对此前倨后恭之事,亦未多作计较,只新题了两首绝句:“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其一)“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梨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其二)往事幽沉,涌上心头,此时碧纱橱新,寺僧已老。诗人语带感慨,暗写沧桑,自然也有对世情的讽刺和体悟,如仲则一般。

  仲则所感慨的,山僧殷勤迎送之人,亦未必不是如王播一般的旧人。他们的昨日,便如仲则之今日,世事轮回不虚。

  为人当如王播一般,纵我今日身居高位,亦未肯小心眼刁难你,斤斤计较。前尘过往,一笑了之,如此才见得士人气度,不负诗书之教。

  唐宋都有悦禅之风,士人多亲近佛法,喜与僧人为友,寓居佛寺,谈禅论诗,赏花品茶。到宋时此风更甚,很多僧人便是诗僧,与名士诗歌往还,亦师亦友,互为知己。禅心道法为诗歌添了风骨韵致。至明清国破家亡之际,更有很多士人隐姓埋名,托身空门,以寄亡国之哀。正可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仲则所至的金陵,正是前明故都;只是斗转星移,此番已是康乾盛世。早已湮灭了故国之思的人们,就算是商女隔江婉转唱《后庭花》,唱彻几番江月,业已惊不起波澜。如那晚唐罗隐所言,六朝胜事已尘埃,犹有闲人怅望来。

  此时的怀古,便又从故国之思回到了感时伤世的老路子上,不言近世,一笔宕回往昔,六朝金粉地,王气浩然休。风景不殊,江山已异。

  如他所吟——

  凄凉苔藓掩金钗,无复笙歌动六街。

  回首南朝无限事,杜鹃声里过秦淮。

  ——《秦淮》

  笙歌歇,繁华尽,金钗委地,昔年宫阙,如今只剩苔痕。这首绝句,颇有杜牧咏秦淮的韵致。“回首南朝无限事,杜鹃声里过秦淮”,其境其意,并不弱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说起来,秦淮河畔的婉转风流,若不是历了江山巨变、家国之哀,也无非是些你侬我侬、负了君心、辜了妾意的桥段。然,承平粉屑一旦点染了乱世烽烟,叫人生起“国破家何在”的兴亡之慨,品格自高。

  我是极爱仲则的怀古诗,所以看到总要提起。再如这几首——平淮初涨水如油,钟阜嵯峨倚上游。

  花月即今犹似梦,江山从古不宜秋。

  乌啼旧内头全白,客到新亭泪已流,

  那更平生感华屋,一时长恸过西州。

  ——《金陵杂感》

  片帆昨日下吴头,破浪来看建业秋。

  九派江声犹入梦,六朝山色已迎舟。

  楼台未尽埋金气,风景难消击楫愁。

  回首燕矶随柁尾,寄声风利不能休。

  ——《舟中望金陵》

  一句“花月即今犹似梦,江山从古不宜秋”,真是直入肺腑。若不是深感现实如幻梦,痛觉失意,从清醒的沉醉中短暂清醒,谁又会将目光转投于历史陈迹上?哪怕是片刻也好,也自有一些无常警醒。

  苍穹之下,岂有不变之人事、恒久之功业?所谓永恒,不过是凡人痴想妄语罢了!便是创业之君,以为王朝可以世代传承,到最后,最长的亦不过数十代而终。

  仲则言,江山从古不宜秋,是泯灭了前生,模糊了时间和历史的界限,情感依然细微,然而已没有谁家天下的概念,这是咏史者的无言大气。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青史已然,即使斑驳亦不能翻转。

  江花江草故乡情,两岸青山夹境明。

  一夜雨丝风片里,轻舟已过秣陵城。

  ——《江行》

  秋光瑟瑟,叫人生悲。他本不是得意之人,身在金陵这没有古今的城市,眼望着乌衣巷口夕阳斜,耳听着头白乌(鸟名)哀啼,回味着王谢风流、建业雄心,更是一阵阵颓丧,无名之哀,悲从中来。

  地理上的家园或许并不遥远,但灵魂的乡关在何处呢?红尘万里,不得而知。

  [贰]

  兴之所至翻《竹眠词》,读到几首写金陵的词,与他写金陵的诗合看,颇有情味——何处狮儿,半空飞下,横惹江东多事。霜骤金戈,开出千年佳丽。渡永嘉、杂沓名流,实锺阜、绵延王气。到如今、一半兴亡,南飞乌鹊尚记否。

  莫问临春结绮。共澄心百尺,一样南内。回首新亭,消得几行清泪。叹曲里锦样家山,禁几回、北兵飞至。只添他、来往词人,多少沧桑意。

  ——《绮罗香·金陵怀古》

  三载红桥旧路,轻尘暗换年华。依然灯火照香车,玉箫吹子夜,明月在谁家?

  几度青衫泪湿,重来破帽檐斜。殢人风景又天涯。垂杨空系马,流水有归鸦。

  ——《临江仙·中秋夜游秦淮水榭》

  这两阕词,颇有南宋词的沧桑吊古之意。一身萧索,几许愁情。即便是将思绪从远史拉回现实,落回仲则个人身上,依然不得不伤感。他的所求并不多啊!安身立命而已。奈何愿似流星,迟迟不得实现。

  乾隆三十六年秋天,仲则离开当涂,前往金陵应当年的秋试。无疑是不中的。不第仿佛已经成为他的宿命。

  他何尝想一次一次做这样的尝试,只是身不由己而已。他与身边的知己友人洪亮吉、赵怀玉、邵圣艺等人同在金陵赴乡试,除汪瑞光之外,余者皆不得中,可谓一时寥落,俱不得意。作于此时的《金陵别邵大仲游》道尽此时失意——三千余里五年遥,两地同为断梗飘。

  纵有逢迎皆气尽,不当离别亦魂消。

  经过燕市仍吴市,相送皋桥又板桥。

  愁绝驮铃催去急,白门烟柳晚萧萧。

  从首次乡试失利,到如今整整五年,各自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别后相距遥远,君等与我俱不得意。此时别去,来年杨柳青青,未卜境遇如何。伤情自不待言。

  仲则诗集中屡屡出现“白门”一词,亦有可探考之处。白门是南京宣阳门,可知他在金陵磋磨之深。我想起汪容甫亦有一首诗《白门感旧》,可与仲则诗互证:“秋来无处不销魂,箧里春衫半有痕。到眼云山随处好,伤心耆旧几人存。扁舟夜雨时闻笛,落叶西风独掩门。十载江湖生白发,华年如水不堪论。”

  “十载江湖生白发,华年如水不堪论”可谓沉痛。曾经都是目空一切、恃才傲物、矫矫不群的少年,身负雄心,其志如虹,如今出此感伤之语,可见被现实打压得不轻。

  毕竟如李白和苏轼一般洒脱的人不多,他二人一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一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都是超凡入圣的人,风仪令人追慕。可芸芸众生,俗身尘客,哪能都这样率性而为,了无牵挂?多半还是如断梗飘蓬,浪迹江湖。

  且看这年,还是这一年,仲则写给友人伍三的诗,从中便可窥见尘世之悲。

  伍郎束发去乡土,挟弹翩翩十三五。

  呼卢纵酒百不忧,只思射杀南山虎。

  西泠桥畔与君逢,投鞭一醉春风中。

  吴姬压酒香满店,门外垂杨嘶玉骢。

  是时两方小,意气绝倾倒。

  一为吴门别,君访安期岛。

  十年沧海头,朱颜自不保。

  嗟嗟翔风翰,堕作穷林鸟。

  葛衣素素行市中,双鬓忧来似蓬葆。

  道逢南阳刘孝标,慨然为著广绝交。

  炎凉世态有如此,我辈岂肯长蓬蒿。

  倏忽流光疾如电,耿耿思君抚长剑。

  扁舟三度访君门,落花满地无人见。

  今秋意外得重逢,谁知君病馀危喘。

  得志无身吾所伤,况今七尺犹贫贱。

  我为因人更远离,望风遥别不胜悲。

  闻君力竭犹相送,想见重来惆怅时。

  (九月白门遇伍三病甚,恐其不可复治,后闻其强病相送,而余已发矣,因综记吾二人集散踪迹,作为是诗,伍三见之,当霍然也。)这首诗不短,细读之,便可了知前因后果。时仲则欲离金陵,再赴安徽,转投学使朱筠幕府。伍三闻讯赶来,抱病相送,却不料仲则已行。事后仲则得知此事,感其拳拳之心,写下此篇,望其霍然病愈。

  这首诗,详尽地写了一个意兴风发的少年,如何落魄,变成一个落拓江湖、受人轻慢冷落之人的全过程,读之让人唏嘘。虽是写给伍三,然则其间人生莫测、忧生之叹,无一不是他自己的心意写照。

  悲伤的行走,伴随着下落不明的问候。虚构的侠客,淹留在异乡,醉酒佯狂。开笔的时候,他还年轻;收笔的时候,他们已经老去。

  我曾在意,亦不完全认可仲则对功名的渴望。待读到“炎凉世态有如此,我辈岂肯长蓬蒿”,以及“得志无身吾所伤,况今七尺犹贫贱”,才一触他心深处的悲怨——是因世态炎凉,不忿默默无闻终了此生;是因功业难成,纵然有名,但人身易朽,命寿难延,死后声名谁理得?何况人生短暂,时不我待。

  七尺昂藏,如今尚处贫贱,故而要奋起,即使头破血流,千疮百孔,亦在所不惜。这是另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

  他说的并不只是他,是和他同际遇的一类人,但我仍是悲,悲他们的后来,尘世往还,饱经蹉跎,遂愿者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默默无闻心藏着抱负和遗憾死去的。

  心有所感,遽然想起一句话:江湖有情尽白发,人间无意了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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