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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将锦瑟记流年: 黄仲则诗传》 作者:安意如

第32章 旧恨心痕

  [壹]

  我觉得,乾隆四十一年之前的每一个秋天,对仲则而言,都是一场无可逃避的煎熬。乡试不第带来的失落感,会持续到来年秋天。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如同顽疾,困扰、折磨了他十多年。

  乾隆三十七年,他因秋试,盘桓在杭州。乾隆三十三年至三十七年这五年间他频繁造访,对此地已经非常熟悉。

  如他在《思旧篇》的序言中所叙:“戊子,己丑间,屡客武林,偕同人宴游,吴山酒楼,踪迹居多,酣嬉之乐,彼一时也。别来闻座中吴门蒋思謇夭,而劳濂叔亦卒于官,感而赋此。”

  他说自己四五年间,频繁往来,杭州城内,吴山酒楼,留有他和朋友酣饮唱和的不少踪迹。酣戏之乐,令人怀想。不料今年再来时,听闻蒋思謇、劳濂叔已不在人世,所以写下了《思旧篇》,以作悼亡——五年浪迹辞吴山,山中猿鹤笑我顽。

  追陪尽属嵇阮侣,别来霜雪凋朱颜。

  别后飘零断书问,怪事惊传半疑信。

  劳殂蒋夭须臾间,一作陈尸一行殡。

  蒋生年纪二十余,兀兀抱经常守株。

  要离冢畔抔一土,谁信此才堪著书。

  劳年四十遇尤舛,水部一官名甫显。

  残膏一烁焰旋收,始叹文人得天浅。

  兰蕙两两遭风吹,身后凄凉更可悲。

  一生伯道伤无嗣,四壁相如尚有妻。

  青山剩稿半零落,土花剥蚀无人知。

  嗟我犹惭双鸡奠,脉脉泪痕空被面。

  虚星耿耿夜台长,魂魄何曾梦中见。

  反思置酒吴山头,淋漓醉墨挥满楼。

  我时抱病将远游,公等苦为狂奴忧。

  谁知挥手数年事,而皆反真吾尚留。

  我留茕只更行役,游地追思徒历历。

  何日同张竹下琴,不堪更听邻家笛。

  达观我昔思庄蒙,曾言死胜南面荣。

  又闻粟里感柏下,为欢急急深杯倾。

  昔人持论若矛盾,乃今始得观其平。

  以生哭死死可惜,无此一哭死亦得。

  后先相送本斯须,相看那得忘忧戚。

  顾影临风自叹吁,故人风叶共萧疏。

  若知鬼伯催人急,好觅生存旧酒垆。

  别来霜雪凋朱颜,那些曾经逸兴飞扬的男人哪,都四散去了何方?

  剩我一人茕茕孑立,追思怀想。琴不能再弹,弦已绝。笛不可再闻,无人吹。

  当年把酒言愁亦如言欢。

  青春年少复轻狂,那样好的日子一去不返。

  回想当初,我抱病远游时,你们怜我苦辛,为我担忧。谁知现在,你们竟舍我先去。

  你们都还很年轻,生命本该鲜活。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做,却都不能去实现了。

  陶渊明诗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我们之中,有人蹉跎至今,功名未竟,有人为官数载,卒于任上,终归是不得意罢!浮世长长,我们却如短歌一阕,戛然而止。若早知你我来日无多,活着的时候就该纵情痛饮,无须顾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留下太多遗憾。

  请原谅我此时的失态!忧生惊死,这本源性的焦虑,是我始终不能释然的命题。

  你们的才华有目共睹,德行也无愧于人,那又如何?命运可有一丝宽容,我只想知道,它落手时可曾有一丝手软犹疑?

  岁月的流逝让人惊惶,我们以何来叩问命运?

  欲倚长剑觅封侯,抵不过,鬓发先秋。断送一生豪情,只消得几个黄昏。

  浮生太短,无常太长,冷静想来,你我原不是什么传奇,以嵇阮自比,追慕魏晋名士风标,亦不过,是俗人间的戏谑,自我安慰罢了。

  贤人失志,英年早逝,是逃不开的宿命吗?但若是碌碌无为、无才无智过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想起乾隆三十六年时,他写给左辅的诗中有云:“人生百年如过客,哪得欢游不回忆……楼头书剑飘零日,曲里家山怅望间。始知聚散枝头鸟,有限欢娱不常保。”读来真如谶语。

  仲则的诗,写内心的愁怨,写愁,写醉,写才命相负,写多病多灾,分开读时尚不会有明显的感觉,一口气读下来,就会觉得这些描述反复出现,既是诗歌的主题,又似是注脚,注解的是生命的无常和无力感。

  这首《思旧篇》(并序),叫我想起向秀的《思旧赋》,赋前亦有小序:“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向秀在嵇康亡后,经其旧居,听邻人吹笛,笛声清亮忧伤,向秀感物是人非、生死茫茫,悲从中来,写下了这篇《思旧赋》。赋虽短,却是悼念亡友的名作,千载之下,读来依旧令人唏嘘。仲则的《思旧篇》意类于此,而情意恳切,伤怀凄恻,实不下于古人。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有“时也,命也,运也,如之奈何”的意思。想明白了,不过是,寄余欢以余生。

  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到头来,英雄美人同归黄土,俊杰志士共祭荒台。不过是,等有心人来临风洒泪,长歌当哭。雄心逸志换千年一叹,万古长哀。

  想起来,还是张爱玲说得透彻: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魏晋之后,竹林七贤已成传奇,仲则的诗——很多人的诗,都以他们的言行事迹为典故,为典范,追慕其名士风标。焉知他们也是不得意的,好一点的,怀抱着理想死去,差一点的,浮沉于世,留下许多感时伤逝的诗句。那些自在,不过是让活着的姿态,看上去不那么狼狈罢了。

  白居易有诗云:“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若时光有张不老的脸,它可还会记得那些心意青青的少年,他们被生活驱策,奔行在路上,偶然间驻足,仓皇四顾,找不到旧识。

  人言诗谶不祥,纵观仲则的际遇,这首《思旧篇》,亦可视作他无心之中,写给自己的祭文了。

  [贰]

  读过了《思旧篇》再来读《杂感》(四首),会觉得心意相照,很多话无须多言。仲则的磋磨和茫然、固执与坚持,都在这组诗里如实呈现了。他的《杂感》和《感旧》系列,向来可以看作他的自述。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拟凿坯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

  听猿讵止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

  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杂感》(其一)

  岁岁吹箫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

  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

  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

  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杂感》(其二)

  鸢肩火色负轮囷,臣壮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

  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

  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灵均。

  ——《杂感》(其三)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

  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

  出郭病躯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杂感》(其四)

  朱筠性宽仁,不能御下。洪亮吉在《黄君行状》里记载,黄仲则在朱筠幕府中,与同僚相处不谐——“居半岁,与同事者议不和,径出使院,质衣买轻舟,访秀水郑先生虎文于徽州,越日追之,已不及矣。其标格如此。”

  仲则在朱筠幕府三年多,终因与同僚的龃龉而断然离去。从“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的自叙可以看出,仲则的性格,一方面非常细致敏感,一方面又超级迟钝,对愤然出走之事,他丝毫不觉轻率,反以古之贤人自比,自言骨傲。

  “遁拟凿坯因骨傲”典出《淮南子·齐俗训》:“鲁君欲相颜阖,使人以币先焉。阖凿坯而遁。”坯,为屋的后墙。人家颜阖是为了摆脱名权束缚,不肯为君所用,才凿墙逃脱,有似当年的许由听闻尧要传位给自己,跑到溪边洗耳朵。

  我们这位兄台却因与同事不和,负气出走,典衣买舟,去徽州探访曾对他的诗文有指教的嘉兴郑虎文先生。

  仲则如此行止,在外人看来难免任性幼稚,不能持重,稚存说起此事却深有怜爱赞赏之意,称其标格如此,且“越日追之”——让人想起萧何月下追韩信之事,感慨人生在世,知己难得。

  萧何最后负了韩信,无可奈何,稚存却终生包容爱护仲则,生死相托,不负兄弟情义。可惜,肯似稚存这般待他的人,毕竟是少数,落于旁人眼中又不知生了多少口舌是非。仲则之恃才傲物,落落难群,可见一斑。

  “听猿讵止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犹言寄人篱下,已将性情拗折,虽已尽力去改变,似百炼钢成绕指柔,但仍然做不到俯仰由人,与俗人之间冰炭不可同置,无法可想。

  其余三首,他依旧在感慨飘零日久,际遇升沉。这四首《杂感》情绪上暗有转换,第一首犹显自傲,第二首转为自怜,第三首再转为自伤,第四首则是自我宽慰。

  “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灵均。”是讽世甚深,也是敝帚自珍。仲则借对屈原的怀想来纾解内心的抑郁,表示要追随屈原。无论怎么矛盾伤感,骨子里,他对自己的诗文和才华,始终充满了自信和自傲,这是他志气不堕的根源。

  他不愿寄人篱下,不愿依附于人,不愿改变性情,不愿违心逢迎,混迹钻营。要做真实的自己,他像一支箭矢,努力朝目标射去,却铩羽而归,屡屡坠堕。

  这一波一波的心绪纠结,即使借酒佯狂,沉溺醉乡,亦从未放过他。心中的疲累,难有释然的一日。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谓自己屡生退隐之意,欲效先贤,垂钓江渚。以佛法来论,这是厌离心在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说着不在意的话,只是自我欺哄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鸿鹄之志、安邦济世只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已。

  现实世界的冷酷和坚硬,远远超越他的想象和理解,是他全力以赴也突不破的重围、穿不透的铁壁铜墙。

  酒壮肝胆,一纸悲书,他时而失望,时而希望,时而犹豫妥协,时而坚定决绝。

  寒门士子的悲楚,大多在于内心所期许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差距,无法接受梦想照不进现实的残酷。书里读到的、心里想象的,和现实中迎头遭遇的、切身经历的,往往南辕北辙,大不相投。

  如他所言,“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人,原来真的不可以只凭借才华活着。

  野心和能力的错位是最不可笑的笑话。他被迎头痛击,热血依旧,却渐觉悲凉,连痛楚都木然,只剩不甘。是心血未耗干,仍要提笔……他说:“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人面对自我时,未必有那么多喜乐安宁,品味到的大多是卧薪尝胆之苦,从苦中体验喜乐,以苦为乐,是极深入的修行。

  我想洪亮吉是格外了解他的。因为理解,所以心疼、尊重,要竭尽所能地替他周全。论起性情,稚存比他圆融。年复一年,他们经历着同样的辛苦和失望(科举落第),状态却大不相同,稚存比他乐观通达。

  或者仲则更像另一个他,一个更天真、更执着,拒绝受到世俗侵蚀的他;即使脆弱,也要倔强,绝不轻易投降——稚存懂得这一点。看仲则在俗世上下奔突,满心疲累、遍体鳞伤,仍不言退惧——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勇敢,所以更爱护他。

  人世之苦辛,大多只可暗夜沉吟,不堪细对人言。苦自己尝,乐才可邀众共赏。人多愿活得漂亮,漂亮给人看。若非情不得已,有多少人愿意把生活的残破和嶙峋,巨细靡遗地呈现给人看,惹人笑叹呢?

  生命的大多数真相都是让人不想面对,不由自主想逃避忘却的。所以我珍赏黄仲则,珍赏那些不如意的痴人,他们用文字点燃尘埃,哪怕是一簇微光,也要共世人照见更真实的存在。若没有这些字字句句、千言万语,从旁提点慰藉,或许我们会迷失得更深、更快。

  比之习惯遮掩、自找退路的我们,总有些人愿意活得真实而坦荡,用生命缀锦为文,哪怕最后只落得锦灰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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