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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将锦瑟记流年: 黄仲则诗传》 作者:安意如

第40章 前事旧影

  [壹]

  乾隆三十九年十月,常熟。虞山。邵齐焘墓。

  天凉好个秋。

  来到恩师墓前的他,神思惘惘,似乎已将深藏于心的悲戚化掉。一袭青衫衬得他愈见清瘦,形容枯槁,憔悴尤胜往昔。

  他跪在他的坟前,这里葬下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是他的上师,是教诲他、给予他指引的人,他是他的知己,是他感念已久的自己。

  隐隐回忆,秋声细细,魂魄一去,将同秋草。这个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遽然辞世已七年。是弹指亦是长眠。

  他一直不愿相信他离去,只愿解为长眠。可长眠就是,泪穿九泉亦不再见,轻描淡写又一剑封喉。

  是他,在他最茫然,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鼓励他写诗;是他,苦口婆心劝慰他珍养身体,为他的将来谋划顾虑;是他,让他最初领略了名士风度,不是故作姿态,而是淡泊名利,以身作筏,传道授业解惑,有教无类,渡可教之才到智慧的彼岸;是他,令他明白,功名是最末等的,不求也罢;是他,教会了他,红尘非浊,要出污泥而不染,才算是真正的洁净。

  甚至,在他故后,他的余荫依然庇护着他——仲则最初的浪游,远游湘楚,就是托庇于恩师的挚友王太岳门下。

  夕光褪尽,微暮苍茫,冷风吹坟草,残烟袅袅。他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荒芜之感——世寿何谓短长,己身虽存犹殁。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不能将青衫换了紫袍。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曾教会他的一切,他都未能妥善地去运用,曾经激扬的抱负,而今都在漫漫光阴中化为空谈。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既不能成为一个无俗念的人,亦不能成为一个在尘世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的人。尘网羁绊,他在其中狼奔豕突,诸般不适。所有的坚持和对抗看起来是那么的突兀、可笑、孱弱和不合时宜。

  后来的王国维曾说,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这句话,用在仲则身上也是合宜的。自九岁时句惊四座,再到十六岁时的一鸣惊人,才华是有目共睹、毋庸置疑的。

  自幼苦学的功底,由名师教导的学问也都不弱于人。为何从十九岁开始就在科场上屡屡铩羽而归?除却那经常被人抱怨的冤大头,无形无相、不可揣度的命运,最根本的,是他心不在此。

  其实不只是他,很多人都是这个原因。明人刘宗舟的《人谱》里这样评点:“唐初,王、杨、卢、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道破了这些诗人偶尔得意而终不得志、不能仕途顺达的原因。我举出来说,并不是因为觉得这是遗憾。我是觉得,不能享爵禄,也不是坏事,人的一生,岂能为区区“爵禄”二字所拘?

  书页往还,圣贤言教,仁义礼智信,当中不乏治国谋略。他也曾兴致勃勃,雄心万丈,然,究其本心,那些修齐治平的经世之学对他而言还是太粗陋俗气。他所真爱的,是那些灵气四溢的诗歌。

  在诗歌里,神接先贤,指点古今,挥斥方遒,宇宙洪荒任我遨游,三皇五帝皆我臣属,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何等潇洒快意?一旦落到现实中来,不免手足无措,举动失仪。这是他的可悲之处。

  马克斯·韦伯在《以学术为业》里有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对话:“你能够承受年复一年看着那些平庸之辈爬到你头上去,既不怨恨也无挫折感吗?”

  “自然,我只为我的天职而活。”

  写仲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这段话,它像梦一样脆弱、尖锐、明亮。

  有时候我想,如果仲则真的能做到为诗人的天职而活,放下那些怨怼、不甘、隐忍,或许他也就能彻底释然,轻松,自在。

  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彻千山响。这是一位禅僧的自嘲自赏,我觉得境界甚好。

  我曾为仲则设想过这样的生活,是诗意的、近于禅悟的生活:“春听莺啼鸟语,妙乐天机。夏闻蝉噪高林,岂知炎热。秋睹清风明月,星灿光耀。冬观雪岭山川,蒲团暖坐。”

  可惜他做不到,亦正因为他做不到,他的诗才有那么引人入胜的痛感。他痴狂的文字,拥有着瓦解理性的美学力量,令人难以忘怀。此事说起来真是玄奥。

  仲则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天职和能量呢?我不能断言。或许他隐约有所悟,无形中,他也被这股真正属于他的能量,推着向前,并沉湎其中,难以自拔。但一旦接触到现实,他又会迟疑,莫名地不甘和难过。

  就像此时他于恩师墓前写下的悼亡诗——

  龙蛇往岁讶崩奔,宿草伤心满墓门。

  弟子下车惟有恸,先生高卧竟何言!

  只鸡久负平生约,一剑空怀国士恩。

  令子成名公不见,此时悲喜总难论。

  ——《展叔宀先生墓》(其一)

  传经旧地黯凝尘,七载飘零寄此身。

  入世日还深一日,爱才人总逊前人。

  山丘涕泪关存殁,衣钵文章共苦辛。

  后死亦知终未免,愿分抔土作比邻。

  ——《展叔宀先生墓》(其二)

  他这样自悔,言语中流露的痛苦,直言自己的失败,乃是觉得自己辜负了恩师,就好像孝顺上进的孩子没有达到父母的期望,以为自己不够努力,其实在我这没心肝的旁观者看来,大可不必。

  这么多年,在如此艰难的境地里,他依然坚持了他自己,没有成为一个追名逐利,为博功名而迷失本心、丧失原则的人,这就够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称赞的士人风骨?

  我若是邵先生,是决然不会怪责他的(以邵先生之宽和睿智,断然不会)。一事无成又如何?功成名就,名垂青史又如何?三千年读史,无非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熙熙攘攘,争争斗斗,以为是自家天下,到头来,皆付与断碣残碑、流水斜阳。红尘过幻,早看透,早解脱。

  ——只是怜他辛苦,怜他心痴。

  这两首悼念恩师的诗作,写得有多情真意切,怀念之情有多刻骨铭心,相信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无须赘言。至于诗作的文学水准,艺术价值多高,如何卓然不凡,亦不在打动我的考量之内。

  我在意的,是他们如何建立这不可取代的情义、时间无法摧折磨灭的感情。他们是师生,却犹胜父子。血缘关系乃由天定,没有血缘关系却血浓于水的感情才更值得探究、感怀。因其是由灵魂的相知而生,不可割舍,才更震颤人心。

  有多少仕人名宦,饱读诗书,平素以道学自居,宣扬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一旦因父丧、母丧而丁忧,就愁眉不展,暗中顿足捶胸,生怕一刻不在其位,朝中变幻,疏了联络,就时移世易,被人趁机取而代之。历史上这样的名人,为数不少,绝非我虚构。

  而仲则,自恩师谢世以来,潜痛于心,无一刻真正忘怀,当真是表里如一、至情至性之人。

  [贰]

  古往今来的诗赋中,悼念亡妻、亲人、生死兄弟的佳作比比皆是,似这样一腔血泪、披肝沥胆悼念师长的倒不多见。

  仲则也写过悼念其他人的诗文,但都无法和他写给邵先生的相比。

  《两当轩集》中,另有《夜读邵先生诗》二首,写于乾隆三十三年游历途中,当时邵先生尚在。紧接着邵先生亡故,仲则闻丧作《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四首。乾隆三十五年,师丧三年之际,又作《寒夜检邵叔宀师遗笔》(详见第十四篇“恩师亡故”)。

  另有词《木兰花慢·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二首、《风流子·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二首,都是“镂心鉥肝”之作,并录如下——君来因底事,今依旧,主芙蓉。空廿载经空,半生阆苑,名落寰中。只何故、夺君恁早,讵天心、真个忌才工。万里月明惨惨,五更海雾蒙蒙。

  九原休恨别匆匆,天上更相逢。待鹤唳归来,钟鸣萧寺,影落青枫。今宵故人来此,问吟情、可与旧时同。千点泪珠零雨,数丝霜鬓临风。

  ——《木兰花慢·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其一)人间呼殆遍,君似醉,也应醒。但枯树粘天,浮云挂地,有影无形。痛一点、墓门紫火,空呕将、心血误浮名。一自子期去后,曲终江上峰青。

  南沙城枕尚湖滨,曾约共登临。怎芒屩来时,青山有恨,流水无声。此间玉霄不远,扣天关、风雨泣山灵。千载仲雍言偃,一般蔓草荒城。

  ——《木兰花慢·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其二)余年刚弱冠,曾饮博,惯纵狭斜场。幸北海尊前,容吾跌宕,东山座上,恕我疏狂。相将久、庭前逢玉树,帐后识诸郎。绿酒黄花,时陪欢宴,风晨月夕,每话行藏。

  期间频离别,空江明月,野渡清霜。几度诗缄远道,瓣祝名香。讵半生落拓,天憎遇合,数行风雨,碑断文章。一梦蚁窝醒也,万古斜阳。

  ——《风流子·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其一)哲人今萎矣,算百岁,齿发未雕残。怪庚子日斜,妖禽有验;龙蛇岁在,恶梦无端。伫望处、征车来地下,丹诏别人间。讲院归来,半床书掩,夜台吟罢,数杵钟阑。

  枫林红于血,荒冈泪洒,万树齐殷。下有累累古冢,不辨何年。想先生当日,也曾凭吊,此时弟子,空哭青山。月落屋梁时候,想见苍颜。

  ——《风流子·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其二)诗凝练紧凑。词比诗舒缓,似这样的长调更能传达更多细节。对于某些事,他的记性显然过于好。这四首词,哀意直泻如江河,愁转千叠,几乎囊括了龙城书院三年师生相处的全部回忆,以及仲则半生颠沛,所有可以言明、不能明言的心事。

  浪游途中,他曾转道到高淳先父墓前拜祭,所写下的诗,所流露的情感,也不是如此凄恻,骨血相依。那只是一种深感遗憾的交代,端敬的致歉——我没有成为你想我成为的那种人,不能光耀门楣等等。

  父亲只给了他生命,而邵先生照亮了他的灵魂。

  只有在邵先生这里,他才会涌起刻骨的思念和惭愧,像个失落的无助的孩子一样,强烈地需索着回应。他要将自己的委屈,全部倾诉出来。即使明知自己最眷恋最依赖最需要的人,业已不在人世。

  在你的墓前,流下空寂的眼泪。如果可以以身相替,我愿替你去死。

  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曾经芝兰玉树的少年,蹉跎近中年,鬓染尘霜,心事沉茫。

  月高高,心寥寥,当我想你的时候,你已远在我不能企及的地方,你已步入新的轮回,而我尚在残破的此生中辗转不定。

  我会无声地哭泣,一次次心碎,当我想你的时候。

  无常,人皆言无常。我恨这无常。我偏要有交代,就在当下。

  幸此时有稚存在旁,可以托付。

  稚存后来在《黄君行状》里写道:“仲则自知其年不永,共赴吊邵齐焘之墓。夕登虞山,游仲雍祠,仲则北望邵齐焘墓,慨然久之,曰:‘知我者死矣!脱不幸我先若死,若为我梓遗集,如《玉芝堂》乎?’”《玉芝堂》是王太岳为邵齐焘所刊诗文集。亮吉以仲则所语不祥,不应。仲则便拉亮吉燃香神祠,必要其许诺。

  不知仲则预感到什么,这明明白白是在托付身后事了!稚存后来回忆说:“却忆虞山山头论诗夕,夜半神祠火云赤,兹游何期死生隔。呜呼!兹游真成死生隔。”

  “知我者死矣!”我读到都心头一梗,不知稚存回忆起来又有多心酸难受。清人王诒寿读《两当轩集》后感慨赋诗云:“生前恸哭谁知己,身后文章剧可哀。落日仲雍祠里话,断猿啼鸟一时回。”

  仲则是决然的、残忍的,这年春天,他在《别稚存》的诗中说:“我剩壮心图五岳,早完婚嫁待君来。”这是已有了远游京师的打算,隐隐在托付家人子女。秋天,他又如此坚决地,一意交托后事,卸了毕生最重的心事,却把这痛,留给了稚存——也只有对最亲的人,才敢这么任性。

  那一晚,他们聊了诸多事。前尘旧事如尘沙消散,汇入枯寂的时光之海,来日又茫然不可期。他们还聊到生死,生者长戚戚,逝者不可追,生死亦在未来的光阴中悬而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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