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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无处安放》 作者:江俊涛

第16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晓燕的心情也很郁闷,  越想越郁闷,于是就飞到厦门去玩了几天。

  住在鼓浪屿上的时候,苏晓燕为小岛上的旖旎风光和洋派建筑所陶醉。然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潮涌动,

  纷至沓来的游客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随意丢弃垃圾,

  不仅惊扰了这里的安静闲适,也破坏了这里的整洁美好,如今的鼓浪屿已经不是她想象中的鼓浪屿了。

  临走的时候,苏晓燕忍不住给许成发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想要啥礼物,许成发犹豫了一下说:“有这份心意就行了。”苏晓燕执意让他说出来,可许成发就是不说,苏晓燕最后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许成发无言以对,只得挂掉电话。

  回来的时候春节气氛渐浓,苏晓燕在午后温热的阳光中经过青石桥街的时候,只见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下面晾晒熏肉腊肠咸鱼等,家庭主妇们一边翻动一边聊天,闲下来了还会相邀去家里喝一杯咖啡;几个小女孩在旁边跳绳,一个小男孩正在用遥控器指挥一辆玩具汽车。

  刚走到家门口,忽然撞见许成发从大姐家出来,两人都愣了一下,目光中既有惊喜也有怅然,站在街上一时不晓得该说啥才好。苏晓燕显得单薄了一些,眼神也忧郁了一些。

  许成发先打招呼:“回来了?”

  苏晓燕“嗯”了一声,就伸手从提包里拿出两个盒子递给许成发,说:“给,一个是剃须刀,另一个是厦门产的工艺品‘鼓浪石’,专门给你带的,但愿你能喜欢。”

  许成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你,晓燕”,却见苏晓燕已经走进自家大门。临进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就像坚硬的梓树枝条一样,抽打在许成发的心上。

  许成发呆立片刻,慢慢转身往回走。刚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就看见一个中年人正在门口的空地上削竹竿,旁边摆着木头、黄布等。一个年轻人问:“赵叔,今年咋是你在扎龙灯呀?往年不都是许叔在扎么?”

  中年人就说:“是啊,以往都是老许他们两口子扎,我哪用操这份心呀?可今年老许不晓得是吃错了药还是搭错了筋,说不扎就不扎了,村主任没办法只好交代让我扎。可我的手艺跟他们差远了,再说好多年都没扎了,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年轻人就说:“许叔的手艺那是没得说,可突然不扎了真是奇怪!哎,赵叔,我听说每年扎一条龙灯村里补贴两百块钱,是不是许叔觉得扎这东西不赚钱就不想做了?”

  中年人就说:“说实话,两百块根本不赚钱,能保本就不错,可这么些年来谁都没想过用扎龙灯去赚钱,主要是图个热闹图个吉利,更是一份心意。你不晓得,看着自己亲手扎的龙灯被人们迎进送出,心里那才叫个舒服!老许对龙灯也是有感情的,我估计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年轻人就点点头说:“嗯,我估计也是。哎,赵叔,我听说许叔对征地这事儿很有看法,一直不同意,为这事儿还跟村里的干部吵过几次,会不会是因为这事儿闹了情绪?”

  中年人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擦了一把汗,说:“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说实在的,征地那事儿我也不是很同意,可上面定下来了,你不同意有啥用?只是老许不扎龙灯了,可惜呀!”

  中年人说完,一扫眼看见许成发了,就喊道:“哎,这不是老许的儿子成发么?哎,成发,回去跟你老爹说一声,心里有气也不能跟龙灯过不去,该扎还是要扎,要不然可对不住街坊邻居,最起码也来指导指导我呀……”

  许成发却一溜烟地跑开了,刚拐过一个弯,却又撞见了胡淑琴,发现她的脸色显得苍白了一些,这才忽然想起,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于是就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你最近忙啥呀?”

  胡淑琴就说:“最近老是出差下乡。”

  许成发又说:“那,多保重身体呀!”

  胡淑琴“嗯”了一声。许成发还想说话,可胡淑琴却扭身就走了。她不是不想跟许成发说话,她做梦都想跟许成发在一起,可是她刚刚流产,身体还很虚弱,害怕许成发看出破绽,所以,还得暂时回避一下忍耐一下。

  走在路上,胡淑琴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酸愁,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与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多说几句,这是多么的令人悲哀!走到一棵槐树下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许成发还在目送自己,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份快意,心想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等我把身体养好了一定加倍补偿他,亲爱的,等着吧!

  许成发心里却想,胡淑琴上次送给我钢笔了哩,看来真的像陈天朴说的那样对我是真心实意,并不是逢场作戏哦,所以我也应该对她多一份诚心,于是就想多跟她说几句话,可她今天对我却是爱理不理的。许成发的心里便有了几分不快。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院子里吸烟,一眼看见许成发手里的盒子,便问是啥东西,许成发不想说实话,就说:“哦,陈天朴听说我原来的那个剃须刀坏掉了,就专门从南方给我买了一个新的,我们这里买不到这个牌子的。”

  许父就问:“你还到陈老板的茶叶店里去吗?”许成发说:“是的,他让我休息两天就赶紧过去。”许父又问:“你打算一直在他那里干?”许成发就说:“他这人不错,去了不到一个月就给我两千块钱,我总不能拿到钱就走人吧?”

  许父闷声不语了。许成发就把赵叔刚才说的话对父亲说了,许父脸上先是出现一丝得意,随后便表情复杂起来。许成发就说:“伯,听赵叔的口气,还是想请你出面扎龙灯,可我觉得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干脆就别答应。”

  许父却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吸烟。许成发又说:“村里也是太小气,扎一个龙灯才给两百块钱,打发叫花子呀?可他们随便吃一顿饭也不止这个数,这说明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何必替他们卖命呢?”

  还要说话,许父却丢出一句:“你懂个屁!”

  许成发愣愣地看着父亲走出大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许母就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嗨,你伯伯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糊纸活、扎龙灯,这几年他为了扎龙灯连纸活都很少干了,全都推给我。别看他嘴上说不愿意,心里总是痒痒,可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意思收回来,用你们的话说他这叫‘郁闷’哟!”

  许成发笑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盒子,便手忙脚乱地打开拿出剃须刀接上电源,对着镜子就刮起胡子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脸了,胡子又浓又密又硬,顷刻间便被一扫而光,露出了青光的面皮。

  刚坐下,却见杨大牙一头闯了进来,进门就问:“哎,许兄娃儿,我外甥那事儿你帮我问了吗?”说完才面朝许母点点头。许成发说:“我问了,可我那个同学说他小爹到广州出差去了,还没有回来。”

  杨大牙就说:“嗯,许兄娃儿,这事儿……能不能快点儿?我怕夜长梦多啊。”许成发想了想,就说:“那,我再帮你问问吧。”说完就掏出手机打电话,然后说:“真巧,他小爹昨天刚回来。”

  杨大牙就搓着手说:“那,你看我们啥时候去一下?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许成发看了一下手机,说:“正好我也想到县城去,干脆马上就走。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我们到汽车站会合。”杨大牙脚步颠颠地走了。

  许成发收拾东西的时候,许母就在旁边问:“成发,啥事儿呀?”许成发就简要地说了事情经过。许母又问:“那,找你同学管用吗?”许成发说:“哪个晓得?试试看吧。”许母顿了一下,又说:“既然你有这层关系,为啥不让你同学帮你到行政单位去上班?”

  许成发就说:“妈,那是两码事。”许母就问:“不都是人托人的事儿吗?还有啥区别?”许成发就笑着说:“妈,工作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儿,不是特别亲的关系谁肯给你办?而杨大牙的事儿只是一锤子买卖,只要舍得花钱就能搞定。”许母似乎听懂了,就“哦”了一声,又说:“我总觉得那个杨大牙太精明,你给他帮忙也莫太实在。”许成发就说:“我晓得。”

  许母随后走进里屋拿出一瓶臭豆腐装进儿子的提包里,又把一卷钱往儿子口袋里塞,许成发却坚决拒绝了。许母就说:“娃子,在县城里花销大,拿着吧。”许成发还是不要,转身快步跑了出去,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仍痴痴地望着儿子的背影。

  当许成发带着杨大牙找到同学赵刚海的时候,县房产局正在分配春节礼品,机关大院里停满了车辆。他们帮赵刚海把大箱小箱的东西塞进后备厢里,有香烟白酒茶叶还有花生瓜子糖果,杨大牙送的东西勉强被塞了进去。

  三个人开车直奔人社局,里面却是空空荡荡,大多数办公室都是关门闭户。找到赵副局长说明来意,赵刚海就拉着许成发先走出办公室,不一会儿杨大牙也出来了,眉头舒展了很多。

  走出人社局大门,杨大牙一定要请客,几个人就朝一家酒楼走去。赵刚海顺便叫了几个同学过来,许成发也把陈天朴叫来了。吃饭前自然是先打麻将,许成发跟陈天朴不怎么会打,就到外面抽烟聊天。

  陈天朴提议把胡淑琴也叫来吃饭,并说自己可以开车去接她。许成发想想也不妨,于是就给胡淑琴打电话,胡淑琴却说她有事儿来不了。许成发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就对陈天朴说:“既然她不想来,就把苏晓燕接来吧。”

  陈天朴就摇摇头说:“兄弟,你行啊,让她们两个互相做替补?”许成发就笑了:“咋啦?不可以吗?”陈天朴就说:“呵呵,没说不可以,只怕时间长了,你自己也给别人当替补。”许成发愣了好一会儿,低头踩灭烟头,只觉得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开吃的时候其中一个同学说刘玉林也到县城来了,要不把他也叫过来吧?赵刚海说,算了吧,这么晚了。另一个同学说,等会儿吃完饭了让刘玉林请我们唱歌吧,他说了一年多都没有兑现。

  赵刚海就说,你要是有耐心,就再等个三五年吧。众人一阵嬉笑,随后抓起杯子就喝开了。赵刚海跟许成发坐在一起,酒酣耳热之际他扳过许成发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兄弟,上次你被辞退这事儿我没有帮上忙,实在不好意思。”许成发就说:“兄弟有这句话就行了。”随后举杯敬酒。

  放下酒杯,许成发却问了一句:“哎,我被辞退后刘玉林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不让你帮我,还说了我好多坏话?”赵刚海却说:“没有哇,你听谁说的?我跟刘玉林平常基本上不联系。”许成发愣了一下,心想,这可是上次苏晓燕对我说的呀,难道她在撒谎?

  赵刚海却又问:“成发,你跟刘玉林有矛盾吗?”许成发就掩饰道:“没有哇。”赵刚海就紧问:“那你为啥问我刘玉林说你的坏话?”许成发就说:“嗨,那是别人瞎说的,我问你只是想求证一下。来,喝酒!”

  吃了几口菜,赵刚海又悄声说:“哎,成发,跟你说件事儿呀,那次我结婚的时候刘玉林不是去送礼了吗?你猜他送的是啥?”许成发就问:“现金?美元?”赵刚海就笑着说:“送了两张茶叶票,哎,就是陈老板店里的,价值还不到三百块。”

  许成发就说:“茶叶票?这也能当结婚礼物?不会吧?”赵刚海说:“我骗你干啥?可就那茶叶票也过期了,陈老板很够意思,最后还是给我兑现了。”说完就笑了起来。许成发就调侃道:“嗨,送茶叶票还不如送Q币。”说完自己也笑了。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随后杨大牙又请大家去洗脚。

  第二天醒来后,许成发就忙乎开了。

  年关到了,每天来买茶叶的人格外多,许成发帮助陈天朴招呼客人,其他事情自然就顾不上。忙里偷闲的时候又给胡淑琴打了一个电话,还想请她吃饭,可胡淑琴还是没有时间,许成发心里又不爽了。

  给苏晓燕发短信,却被告知她陪父母到武汉去了,要春节后才能回来。许成发的心里史无前例地空虚起来。陈天朴就带他去按摩,发泄之后仍然感到空虚,不但空虚而且寂寞。

  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那份冲动,许成发还是回

  了青石桥一趟,一下车就给胡淑琴打了一个电话,说一会儿去卫生院看她,胡淑琴却说正在乡下并说改天再来吧。许成发没有理会直接就来到胡淑琴的宿舍门口,她正准备出门,两人一见面顿时都愣住了。

  胡淑琴瘦了一些,颧骨便显得更加突出了,眼窝也深陷了,眼珠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惊讶地问:“你咋这么快就到了?”许成发就问:“你不是说在乡下么?”胡淑琴说:“是呀,马上就准备走的。”

  许成发进屋坐下后,胡淑琴并没有给他倒水,而是赶紧收拾桌子上的几个药瓶子,有一个瓶子掉在地上滚到许成发的脚旁边,许成发刚要伸手,胡淑琴急忙弯腰捡了起来,自己险些跌倒。许成发就问:“啥东西呀?看把你慌得?怕我抢劫吗?”胡淑琴脸红了一下却无言以对。

  随后,胡淑琴只顾自己低头摆弄手机。许成发想了一会儿就开口问:“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是不是病了?”本是一句问候的话,可胡淑琴却感觉十分敏感,以为许成发听说什么了,一下子紧张起来,就反问:“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许成发就说:“看你这样子就像风摆柳一样,难道不是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呀?有没有吃药呀?”胡淑琴心想,看来只是他的猜测,他不一定就知道实情,心里稍稍踏实下来,却还是不想承认,于是就故意用一种生硬的语气说:“你才病了,吃错药了?”

  许成发没想到自己的关心却换来一顿不满,心里当下就郁闷了,就说:“你咋啦?约你几次都不出来,一见面就跟我发火,难道是有啥心事儿?出啥事儿了吗?”他越是这样问胡淑琴越是心烦,猛然站起来说:“我还要去下乡,改天再说吧。”

  许成发起身就走了出去。从窗户里望着许成发远去的身影,胡淑琴扑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夜幕降临的时候胡淑琴的哭声终于止住了,呆坐了一会儿又给许成发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最近我心情不好,今天不该冲你发火,你别介意。许成发没有回复,胡淑琴又发了一条:我真的没有生病,请放心。

  许成发看着胡淑琴发来的短信无声地摇了摇头。这个女孩子呀,越来越捉摸不定了,从直觉来看她肯定是有心事,但她就是不说,而且刻意隐瞒。那么,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她为什么如此忌讳“生病”这个词呢?

  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就睡觉。夜深人静的时候,许成发的生命之根再次勃然而起,无奈之下只好自己用手解决。随后却睡不着了,一会儿拿出那支钢笔把玩,一会儿又用剃须刀刮脸。

  然而,内心的愁绪却像胡须一样,剃不尽,理还乱。

  除夕之夜,许成发收到的短信并不多,一来他没有心情,平常主动发的不多,收到的自然就不多,二来也有意断了一些联系。如今短信拜年已蔚然成风,有人说收发短信其实就是对自己所拥有的社会资源的一次盘点,内容并不重要。然而,过于格式化的拜年短信越来越像领导讲话。

  在许成发不多的短信中,苏晓燕的最为特别,一个字都没有。然而,许成发却从中读出了千言万语,于是就回了一条:珍惜能拥有的,放弃得不到的,何乐而不为?

  大年初一那天早上,许成发还在睡觉,忽然被一阵声音给吵醒了,就支起耳朵听。许父在院子里说:“杨老板,这么客气干啥呀?”杨大牙就说:“平常没时间,过年来看看长辈是应该的。”许母就一边敲门一边喊:“成发,成发,快起来,杨老板来了。”

  许成发就穿衣起床,走出去打招呼:“杨老板,新年好。”杨大牙就抱拳说:“许兄娃儿,恭喜发财!”随后便坐下聊天。见杨大牙带着烟酒茶过来,许成发就说:“杨老板,你这可不像一般的拜年,这么豪华干吗?”

  许父白了儿子一眼,杨大牙却笑着说:“许兄娃儿,你是个实在人,我大牙就是喜欢。今天当着许叔的面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今天来一是拜年,二是感谢。”许父就问:“感谢?感谢啥呀?”

  杨大牙就把外甥的事儿重复一遍,最后拉住许成发的手说:“多亏许兄娃儿带我去找赵局长,人家很够意思,没过几天人社局就通知我们去,事情果然比较顺利,包工头愿意赔偿十五万元,还签了协议,分三次付完,年内已经拿到五万元了。许兄娃儿给我们帮了大忙,你说我该不该来感谢?”

  许成发就说:“嗨,我哪里帮了忙?只是带个路而已,都是你那红包发挥了作用。”杨大牙脸色有些不自然了。许父就瞪了儿子一眼。许成发就改口说:“唉,都是你外甥拿命换来的,按说早就该给你们了。”

  这话更不好听了,许父就说:“成发,大过年的,咋说话呢?”杨大牙却接过话头说:“许兄娃儿说的不错,那钱是我外甥用命换来的,可如果没有可靠的关系,谁在乎你那条命?不是白死了吗?”说完这句话脸色便灰暗起来,急忙端杯喝茶。

  许成发跟父亲就一阵沉默。坐了一会儿杨大牙起身要走,许父一定要留他吃饭,说菜都在锅里了。正推让的时候林少明一家三口来了,于是众人一起把杨大牙留了下来。

  正说话的时候张山民又进来了,手里拎着两瓶酒,后面跟着两个孩子,进门就让孩子给许父许母磕头,孩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说给爷爷奶奶拜年。许父急忙从口袋里掏压腰钱,林少明却抢先给每个孩子一百块。

  张山民却掏出几张钱递给许父,许父就问:“你这是干啥呀?”张山民说:“许叔,这是村里给你的奖励。”许父又问:“奖励啥呀?”张山民说:“你帮赵叔把龙灯扎好了,他都给村里说了,村里就奖励你四百块,主任让我交给你。”

  许母吃惊地问:“啊,龙灯是你帮老赵扎的?”许父得意地说:“没有我,他扎得好吗?”许母就说:“你这老东西,难怪前几天晚上天天往外跑,原来是帮老赵扎龙灯去了。你不是发誓不再扎了吗?看来还是丢不下这手艺。直接去不就行了?还偷偷摸摸的,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许父就笑了,忽然还给张山民两张钱,说:“两百块就够了,用不了这么多。”张山民说:“村里说是四百,你收下吧。”可许父坚持只收两百,许成发就说:“伯,既然是村里的意思,就别推了。”许父却说:“该收多少就收多少,不能坏了规矩。”

  中午自然是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许成发喝得晕晕乎乎的。也就从这天开始,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许成发几乎天天都要陪客喝酒,没有一天是清醒的。

  请客吃饭在中国是很寻常的事,在青石桥镇更是被发扬光大。这里春节讲究特多,家家都要请客,亲朋好友就不用说了,连街坊邻居也要请到,同事也不能马虎;做生意的不仅如此,还要打点各种关系,没有七八上十桌拿不下来,结果是男人醉,女人累,小孩喊瞌睡。

  第二天,林少明就开始一桌一桌地请客吃饭。他目前还属于小老板的行列,亟待做大做强,所以更需请客。每次请客他都叫许成发来陪,说是要锻炼他的酒量,让他学会在酒席上应酬,因为中国很多事情都是在酒桌上搞定的。

  许成发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上。几顿饭下来,酒量果然长了一些,打麻将也有所长进。林少明于是大加赞赏,严重鼓励。

  这天请的是计生办胡主任,林少明叫来一个好兄弟作陪,加上许成发总共只有四个人,属于精英聚会。可许成发却不想去,说是不好意思见胡主任。

  林少明就亲自过来请,一见面就说:“瞧你那点儿出息,跌了一跤就爬不起来?实话跟你说吧,你的事儿胡主任还在想办法,你不去可别后悔。”许成发却说:“少明哥,我不想到计生办去上班了。”林少明问:“那你想到哪里去上班?县政府吗?”许成发说:“可以不参加考试吗?”林少明说:“除非你是县委书记的女婿。”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许成发又说:“我跟陈天朴一起开茶馆,不是挺好的吗?”许小兰就说:“没出息,开茶馆能开到北京去?”许成发说:“你们为啥这么固执?少明哥不也在做生意吗?”林少明却笑着说:“我是没有多少文化,不然也去当官了。”

  许成发就生硬地说:“反正我不想去了,太累。”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吸烟的许父开口了:“太累?一天到晚喝茶看报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还说太累?你要是不想去,那就跟我去种菜,也让你体会一下啥叫真正的‘太累’。”

  许成发嘟噜一句:“种菜就种菜。我去年到赵凼村下乡,听说有几个大学毕业生在那里搞生态观光农业,干自己想干的事儿,自由自在,不是挺好的吗?你们为啥就死盯着行政机关呢?”

  林少明就说:“哦,你说赵凼啊?我去年底还去过那里,可我听说那几个大学生已经走了。”许成发就问:“走了?为啥呀?”林少明说:“为啥?附近的村民经常去偷菜,还有一些地痞流氓三不四的去捣乱,他们经营不下去了只好卷铺盖走人。”

  许成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哦,他们走了。哎,伯,你不是想到乡下去包地种吗?干脆我们也去那里种菜吧,也搞生态农业,这在南方很时尚。我们是本地人,应该不会有人欺负。”许父就摇摇头说:“大学毕业回来种地?你真是越混越倒退哟。”

  许成发就说:“种地有啥不好?自己安排自己,不用打卡上班,不用看谁脸色,也不用跟别人

  钩心斗角,落个清净!”许父鼻子里就哼了一声说:“人落个清净,只怕到时候你的口袋里也是一干二净。”

  许成发就笑着说:“干净做人有啥不好?”父亲却说:“哼,你干净得了吗?真是愣头青!”许成发就看着父亲说:“你们也别为我操心,我的性格并不适合在行政机关上班。你们要是不希望我去种地,那我还是跟着陈天朴去做生意吧,他这人很会经商,待我也不错,我跟着他口袋里肯定不会是一干二净。”

  许父却猛然把烟蒂扔在地上,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喜欢做生意,还回来干啥?你还到南都去呀!”许成发又嘟噜一句:“去就去。”许父就骂道:“小狗子的,老子白养你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晓得好歹!”

  许成发呆呆地看着父亲。从小到大,父亲还没有骂过他,所以今天的父亲很反常,显然是气极了。林少明急忙把岳父拉住好言相劝。许小兰也把弟弟推到一边去了,数落道:“成发,伯伯是为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事了。”

  许成发愣愣地说:“我咋就不懂事了?我就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吗?”许小兰说:“兄娃儿呀,你不是曾经选择到南都去过吗?当时我们的话你一概不听,硬着头皮就走了,结果咋样?说明那条路是失败的。”

  许成发呆住了。大姐说的有道理,他无法反驳。

  许小兰又说:“到计生办上班有啥不好?轻松,体面,待遇还不错,好多人削尖脑袋都进不去。要不是你姐夫跟胡主任关系好,人家胡主任会帮忙说话?再说了,还有那个胡淑琴,你要是不去,人家会咋想?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是的,还有胡淑琴。她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和气,一会儿赌气,许成发几乎无法适应。因为这事,许成发更不想见胡主任,甚至觉得愧对于他,个中原因却是说不出口的,于是就说:“我……不想见胡主任。”

  许小兰就说:“兄娃儿呀,你的脸皮不至于这么薄吧?有胡淑琴在中间,她小爹肯定不会亏待你。你要是不去吃饭,人家胡主任会咋想?得罪了胡主任,以后有你吃的亏!”

  许成发还想争辩,林少明就拉了他一把。顺着林少明的手看过去,许成发发现父亲正在抹眼泪,他一下子呆住了,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林少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成发,想去做生意是个好事儿,但如果能在行政单位站稳脚跟再去投资一个项目,这是最好不过的,这就叫‘政商一体,资源整合’,还怕不赚钱?”

  许成发就问:“这行吗?”林少明笑呵呵地说:“那有啥不行的?好多人不都这样在做?就拿胡主任来说吧,他只管帮我运作项目,不用投一分钱,我做的工程里都有他的干股,稳赚,这种好事儿谁不愿意去做?”

  许成发想了一会儿,掏出烟抽了起来。

  见到胡主任,许成发打了一声招呼,胡主任点点头,好像此前啥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他们三个人先打几圈麻将,许成发在一边观战。一个小时不到,胡主任就赢了一千多块钱,笑得上下牙齿都错了位。

  胡主任的酒量极大,没吃菜就连干三杯,许成发顿觉胃里像着火了一般。吃饭的时候,胡主任问:“成发,最近忙啥呀?”许成发回答说:“没忙啥,天天喝酒呗。”胡主任又说:“上次那事儿别往心里去,上面定的调,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许成发脱口而出:“我早就说过那事儿不是我干的。”林少明急忙踢了他一脚,接过话头说:“胡主任说哪里话?我晓得你替成发说了不少好话,你已经尽力了。成发,来,我们一起敬胡主任。”

  一杯干完,林少明给许成发递了一个眼神,又踢了他一脚,许成发立即站了起来,说:“胡主任,祝你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来,我敬你三杯,先喝为敬。”说完一口气干了。胡主任笑呵呵地说:“小伙子不错么,酒量见长呀。”林少明就说:“还请胡主任多栽培。”

  胡主任就问:“今后有啥打算?”林少明抢过话头说:“听胡主任的。”胡主任就指着林少明说:“你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林少明就笑着说:“那有啥办法?谁让我是他姐夫呢?”胡主任笑了起来。

  林少明乘机又说:“胡主任,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了,我今天不妨多说几句,说错了你可千万别见怪。上次成发出事儿,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使了绊子,所以至今都没有一个结论。我们家成发太老实,从来没有骂一句,把所有的委屈都自己咽下了。”

  许成发低头吃菜,觉得头重脚轻。

  胡主任看了许成发一眼说:“在行政单位混,光有老实是不够的。”林少明急忙说:“那是那是,成发这娃子哪点儿都好,就是有点儿倔把头直杠子,说话不会拐弯儿,有时候是高粱地里拉驴子直来直去,嘿嘿,还要请胡主任多多点拨。”

  胡主任就点点头说:“嗯,这样吧,我这里没啥意见,但是还要给县计生局的局长打个招呼,他点头了才能通过。林老板,你应该认识我们贾局长吧?”林少明摇摇头说:“我哪里认识那么大的领导呀?你帮我说说吧。”胡主任打着酒嗝说:“那,我试试吧。”

  许成发在姐夫的暗示下,慌忙举杯敬胡主任。

  放下酒杯,胡主任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上次你们参加公务员考试都没有考过,淑琴心里一直不舒服,最近很少回我那里去了。唉,姑娘大了,我们也不好多说。成发,有空劝劝她,今年还有机会么,你们互相帮助,我就不信考不过。”

  许成发却低头不语。

  林少明踢了他两下,他才抬头“嗯”了一声。

  胡主任又说:“年轻人么,受一点儿挫折未必就是坏事儿,太容易得来的反倒不懂得珍惜。我年轻的时候直到三十岁才转干,后来不照样当上了主任?关键是要看清自己,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许成发心想,表面上说你自己,其实是在暗示我跟胡淑琴之间的事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做低头倾听状,后来在林少明的暗示下只好说了一句“明白”。

  吃过饭,林少明又陪胡主任打起了麻将,许成发就先走了。走出大门,冷风一吹,浑身颤抖了一下,酒劲一下子就被放大了,立即就感到头晕脑涨,胃里像火山爆发一样,蹲在地上就吐了起来;再站起来的时候却是两腿打飘,颤颤巍巍地走了一段路,一下子滑倒在雪地上。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在许成发跟前停住了,看了一眼,忽然惊叫一声:“啊,许成发,是你呀?咋啦?喝醉了吗?”说完伸手去拉许成发,却怎么也拉不动。许成发的手使劲儿往回拉了一下,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子紧紧地挨着许成发。

  许成发感到一阵暖意,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一会儿,

  淡淡的雪光映照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忽然有些兴奋地说:“哦,是晓燕呀,我没事儿。你……啥时候回来的?”说完伸手就搂住了苏晓燕的腰。

  苏晓燕惊叫一声,急忙挣扎着站了起来,说:“今天下午刚回来。快起来吧,地上很冷,会冻凉的。我送你回去吧。”说完又去拉许成发,却怎么也拉不动。

  苏晓燕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就见一个人走了过来,她急忙喊叫:“哎,来帮个忙好吗?”那人走过来问:“哦,是苏会计呀!啥事儿呀?”苏晓燕就指着许成发说:“他喝醉了,我们一起把他送回家好吗?”

  那人上前看了看,忽然说:“这不是许兄娃儿吗?喝多了?好吧,我背他回去。”说完就去拉许成发,许成发睁开眼睛看了看,说:“张山民,是你呀?”张山民就笑了:“嘿嘿,许兄娃儿还认得出来是我,看来只喝到八成了。”说完背上许成发就走。

  走到家门口,张山民问:“苏会计,你进去吗?”苏晓燕点点头。张山民就敲门,门很快就打开了,许父一看就明白了,谢过张山民后就把目光投向了苏晓燕,她急忙说:“许叔叔好,我是许成发原来的同事。”许父急忙把他们请了进去。几个人一阵忙乎,把许成发放到床上。

  许父请张山民喝茶吸烟,许母慌着给苏晓燕抓花生,苏晓燕却站在许成发的房间门口不动。许父递了一个眼色,许母立即明白过来,把茶水跟花生都端了进去,说:“姑娘,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里面坐一会儿吧。我家成发为人太实在,

  喝酒总是醉,

  你开导开导他。”说完轻轻把门带上。

  门刚关上,就听外面的声音故意压低了。许母问:“张山民,那个姑娘是谁呀?”张山民回答:“她是计生办的,叫苏晓燕。”许母“哦”了一声。张山民又说:“大婶子,看样子那苏姑娘对你儿子有意思。”许母就说:“莫瞎说。”说完却是一阵轻微的笑声。

  笑完之后又听张山民说:“许叔,元宵那天晚上我也想去舞一会儿龙灯,你能不能跟赵叔说说?今年由他牵头。”许父就问:“你行吗?”张山民就说:“我前年还舞过的,应该没问题,哪怕只舞半个小时就行。好久没舞了,手有点儿痒,嘿嘿。”许父就说:“那好吧。”声音渐渐移到院子里去了。

  苏晓燕红了脸低了头,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这才转身打量起来。只见房间不大,但很整洁,窗前有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书,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个剃须刀。忽然感到一阵温暖。

  不知不觉地走到许成发的床前,只见枕头边放着两本书,正是苏晓燕从海南给他买的,一本是《苏东坡传》,另一本是《道德经详解》,他果真当成了床头书,心里愈加感到温暖。再看时,许成发已经睁开了眼睛,正虚虚地看着她。苏晓燕脸一红,仿佛自己的心思已然被他看穿。

  苏晓燕问:“晚上咋喝那么多酒?”

  许成发答:“我姐夫请胡主任吃饭,叫我去陪客。”

  苏晓燕问:“哦,请胡主任有事儿呀?”

  许成发答:“我姐夫还想让我到计生办去上班。”

  苏晓燕问:“那,有希望吗?”

  许成发答:“胡主任说还要找县计生局的贾局长,

  必须他点头才行,还说这事儿要给领导们一个转弯的过程,圈画圆了就好办了,对上对下才好交代。唉,没想到一个临时工的名额还这么复杂。”

  苏晓燕压住心海里不断翻起来的喜悦的浪花,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那当然了,今天是临时工明天说不定就是正式工。可名额有限僧多粥少,进来一个人就会挡住一大片,能不慎重吗?”

  许成发却说:“说实在的,我并不想去计生办上班。”

  苏晓燕就问:“为啥呀?不喜欢那份工作?”

  许成发就说:“我怕还是适应不了,又会出错。”

  苏晓燕就说:“现在的你毕竟不是去年的你。”

  许成发又说:“到时候转不了正,怕是丢不起人哟!”

  苏晓燕就劝道:“咋会呢?只要你跟胡主任搞好关系,他肯定会关照你……”说到胡主任自然就想到了胡淑琴,而胡主任对许成发的关照必然跟胡淑琴有关,苏晓燕心绪复杂起来,就垂下眼帘。

  许成发也意识到了,就用醉意罩住自己的思维。

  苏晓燕想了一下觉得没必要这么敏感,又想到刘玉林跟胡淑琴之间的事儿,心里就坦然了许多,就说:“你到计生办上班,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有时候,工作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家人,也为了心爱的人。你好过了大家都好过,你不好过了大家都不好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许成发不说话了,忽然又想起了陈天朴曾经说过的话,正是因为陈天朴的点拨,这些日子里,许成发的心思才稍微向胡淑琴倾斜了一下,并试着去主动接近她,可约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许成发渐渐就失去了耐心,心想,既然你冷落我,那我就去找别人吧。

  许成发的心思总是在两个女孩子之间摇摆。

  于是就静静地看着苏晓燕,目光如炬,让苏晓燕感到一阵灼热,不觉低下了头。许成发说:“把水杯端给我。”苏晓燕就递过水杯,许成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再递空水杯的时候,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颤着声音说:“晓燕,我好想你!”

  苏晓燕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默无语。

  许成发坐了起来,伸手拉了苏晓燕一把,她便坐在床沿上了。许成发双手立即围了上去,很快便伸到苏晓燕的衣服里去了。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相互寻找着对方的嘴唇。虽然许成发嘴里有浓重的酒气,但苏晓燕并不嫌弃。她觉得这才叫男人。

  可是,苏晓燕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急忙挣扎着坐起来,悄声说:“外面有人,我们不能这样。”说完站了起来,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和敞开的衣扣,很响亮地咳嗽一声,忽然问:“还喝水吗?”

  许成发笑着说:“不喝了。”

  苏晓燕也笑了起来,一脸的红花灿烂。

  许成发就问:“好久没看见刘玉林了,他还好吧?”

  苏晓燕答:“他到上海去了。”

  许成发又问:“去出差?”

  苏晓燕答:“镇长的妈在那里住院,他去帮着照顾。”

  许成发继续问:“你们今年结婚吗?”

  苏晓燕移开目光,淡淡地说:“能不能不说这个话题?”

  许成发又问:“咋啦?你们又闹矛盾了?”

  苏晓燕又说:“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

  许成发愣了片刻,忽然问:“你过年给我发的短信为啥一个字都没有?一切尽在不言中吗?”

  苏晓燕就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顿了一下,又说:“哎,问你一个问题,啥叫能拥有的?啥叫得不到的?你要如实回答哦。”说完,两道目光直直地射向许成发,就像箭雨一样让他无处躲藏。

  许成发回答:“你懂的。”

  苏晓燕却摇着头说:“我不懂哦。”

  许成发就说:“你哪里会不懂?”

  苏晓燕就把头偏向一边,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说:“我

  在武汉过年时去看一个高中同学,她原来在一家国企上班,去年结婚后就辞职自己开了一家公司。那天她请我吃饭,作陪的却不是她的老公,两人关系很不一般。后来我就问她,你猜她咋说的?”

  许成发说:“猜不出来。”

  苏晓燕就说:“她说,找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做老公,找一个自己爱的男人做情人,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我说这样合适吗?她就说,如今社会,活着已经很累了,何必再背着一个道德的枷锁呢?”

  许成发就想,你到底想表达一个啥意思呢?

  苏晓燕又说:“我就问她,那你必须左右逢源,不是更累吗?她说这才乐在其中,才能充分激发一个人的应变能力。我又说,那你就不怕露馅吗?她就说‘不破不露,不露不破’,有啥好怕的?随后她又说了一番话,你猜她咋说的?”

  许成发就说:“我不猜。”

  苏晓燕就说:“她对我说,每逢过年,我们老家总会有踩高跷的节目,小时候我就想,人站在一根高高的细细的棍子上面怎么就不会摔倒呢?如今我才明白,关键是要在两条腿之间掌握平衡,而且还要在运动中不断调整姿势。”

  许成发想了一下就问:“啥意思呀?”

  苏晓燕却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就是最后的答案,有的事情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好了,今天你喝多了,好好休息吧。”说完就站了起来,吻了一下许成发,又帮他掖好被子,转身走了出去,跟许成发的父母打过招呼后,踏着积雪归去。

  当苏晓燕央求父亲明天早上一起到县城去一趟的时候,许成发正在回味她说的话。苏晓燕的话肯定是有所指的而且具有深刻的含义。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她是用老同学来跟她自己相比,恐怕也是想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吧?那么,她的用意到底何在呢?

  想不出来就睡了过去。这样晕晕乎乎的就到了元宵节。一大早陈天朴就过来了,说是要给许成发的父母拜年,带来了老家的米粉、白粿等特产,包装十分精美,喜得许父许母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往他手里塞糖果。

  中午吃了饭陈天朴就要到县城去,许成发就挽留他,并且说今晚我们这里有舞龙灯的,你应该留下来看一看。陈天朴就说,这有啥好看的?许父立即接过话头说,陈老板,青石桥的龙灯值得一看。

  在一家人的执意挽留下,陈天朴答应了下来,随后便跟许成发喝茶聊天。陈天朴问:“成发,最近跟胡淑琴还好吧?”许成发就说:“别提了。我约过她好几次,可她总说没时间,我感觉她是在找借口。碰面了也总是躲躲闪闪的,好像有啥心事儿,我这心里就凉了。”

  陈天朴又问:“这几天也没联系?”许成发说:“她今天早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想让我

  陪她

  到县城去买衣服,顺便看电影,我就说我晚上要看龙灯,她却说龙灯有啥好看的;我说龙灯是我老爹扎的,你猜她咋说的?”

  陈天朴就问:“咋说的?”许成发就说:“她说,你老爹扎龙灯能扎出个世界文化遗产吗?我心里不高兴了,就说,我约你几次你都说没时间,你今天约我我必须有时间吗?她一赌气就挂了电话。”

  陈天朴笑着说:“她这样讲是不太合适,是不是有心事儿想说给你听?你让一下人家么。”许成发就说:“我没跟她计较啊,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情绪变化太快,有点儿叫人捉摸不透。说实在的,要不是看在那支钢笔的分上,我真不想给她打电话。”

  陈天朴就换个话题说:“那,苏晓燕呢?”许成发笑着说:“能不能不问这个问题?你去年不是批评我了吗?”陈天朴就说:“兄弟我是为了你好,担心你‘劈腿’把自己的腿给劈残废了。”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许成发忽然问:“哎,南都现在怎么样了?”陈天朴就说:“你这问得太笼统,叫我如何回答?我回去看了看,感觉比原来干净多了,文明城市也评上了,每个公务员因此涨了五百块工资。”

  许成发接着问:“假如你不离开行政单位,现在能拿多少钱?”陈天朴说:“要是还在机关上班,如今每个月能拿到七八千块。我原来的同事都是这个数。我春节回去时他们请我吃饭都是在高档酒楼,一顿饭吃四千多块。”

  许成发惊叫一声:“啊,这么贵?吃的是啥东西呀?”陈天朴就说:“吃的是野生海鲜,喝的是洋酒。嗨,他们有几个人大小是个头目,我估计也不是自己掏钱,人家路子广办法多。”

  许成发又问:“那,房价呢?”陈天朴说:“继续涨呗,核心地段已卖到两万五一个平方米。我原来管过征地的那个‘锦绣中华’小区也涨到两万了,当年开盘的时候才五千多,可惜当时没有眼光只订了一套,要是多订几套就好了。”

  许成发忽然噤了声,就抬头去看自家的房子,墙壁上一些灰白色的石灰已经剥落下来,露出了红色的火砖

  ,铺在地上的火砖也被踩磨得坑坑洼洼的。屋檐下仍然筑着一个燕窝,此时空空荡荡的俨然成了空巢。

  正想着的时候又听陈天朴说:“房子新建了不少,可一到晚上大都是黑灯瞎火的。”许成发问:“没卖出去吗?”陈天朴说:“早就卖出去了,没人住呗,闲在那里。”许成发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两个字:空置。

  恰在这时收到小柯的一条短信:统计显示,如今一些领导干部跟配偶之间基本上没有性生活,仅有夫妻名分而已,这就叫“一不做二不休”。就拿着手机让陈天朴分享,两人一阵大笑。

  说着说着就到了晚上,一家人简单吃了饭,就陪着陈天朴一起出门。刚走到街上,就听见远处传来鼓乐声。许父的眉眼都笑开了,一溜小跑地走在前面,许母就骂道:“老东西,龙灯比你爹还亲?”

  夜幕降临后,龙灯便舞开了,只见一条十几米长的黄龙被一群精壮的汉子高高举起又快速放下,整条龙便上下翻滚左右摇摆;汉子们一律穿着黄色的衣裤,一边舞动一边喊叫:“早春,划哟!”旁边的鼓乐震天动地,鞭炮噼啪作响。

  前面一个人带路,走到一家门口停下来后便舞开了,结束后主人便拿出香烟分给大家,随后还要拿出一个红包递给领头的人,因为这里有规矩,在谁家门口舞就是对谁家的看重,这可是个面子问题。所以,每年正月十五那天,街上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

  可是,许成发注意观察了一下,当晚的龙灯却并不是每家都去的,只是冲有钱有势的人家去,在一般人家门口根本不作停留,尽管主人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就想,这跟小时候看到的舞龙灯情形完全不一样,小时候基本上是家家户户门口都要停留,时间长短另当别论。这几年来,许成发只在自家门口看过,几乎没有在街上看过,原来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看见张山民跑了过来,身上还穿着黄色的衣服,一脸兴奋地说:“许兄娃儿,你刚才看见我了吗?”许成发就说:“看见了,你舞得很带劲儿呀!”张山民就笑开了眉头,忽然又说:“哎,叫你伯伯快回去,一会儿龙灯要到你家去。”

  许成发赶紧去通知父母,一家人急忙转身回家,拿出鞭炮、香烟、糖果在门口等候。然而,一等不来,两等不来,鼓乐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天幕的尽头,龙灯还是没有来。许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收起东西重重地关上大门。

  当天晚上,许成发跟陈天朴同床而眠。也许是太累了,两人很快就睡着了。许成发在睡梦中还隐隐听见了咚咚作响的鼓乐声,龙灯好像就在一片桑园旁边舞动,他的父亲舞龙头,张山民舞龙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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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里的女人:安居我们的青春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