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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痛之所居》 作者:张悦然

第13章 临水街病人 (3)

  那个躁动不安的盛夏之夜,他被迫灌下了一盅白酒,约摸半个时辰之后,酒起了作用,他的头开始转,不停地转起来。酒桌上的灯盏晃晃悠悠,将杏花的瓜子脸映射得无比妖媚。福生发出一声傻笑。墙上的镜子被灯光照耀着,发出红色的,迷蒙的光,福生别过了头,尽量不去想任何和光亮有关的事情。他感到头一阵沉,是晕船常有的症状——此刻女人的身体成了一艘大船,载着福生,泅渡茫茫的,望不到边的大海。

  5

  老人日复一日在临水街上讲述传奇的故事,他的记忆被风雨淋湿了,逐渐成为墙角颓败的簕杜鹃。故事里的细枝末节他讲了又讲,可是每次都会疏漏,我们已经背得出他讲故事的套路了,每逢他说错的时候,我们就纠正他,语气得意得像纠正犯错的孩子。

  这样子又过了许多年,我们长大了,我们的目光被时间扭曲,像一条印度的眼镜蛇一样蟠曲着,没有人再去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讲故事了,事实上,讲故事的福生老人已经死了好多年。如果他还健在,兴许印度洋上的大海啸会引起他的恐慌。全世界的媒体都把目光对准了灾难波及的海域,苏门答腊、毛里求斯、罗德里格斯岛……若非小时对印度产生了浓郁的幻想,海啸离我遥不可及。福生老人跟我们讲他经历过的海啸时,我们根本不相信,也难以想象那种铺天盖地顷刻间让人毙命的灾难。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度,太过安稳,平静表面下的暗涌不易察觉。直到我长大后,直到我亲眼在电视上看到那恐怖的十米多高的海啸时,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惶恐和惊惧才重新浮现。

  印度洋附近的加尔各答,嗯,就是这个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就在解散船队的那个燥热的夏夜,一场风暴席卷了大片的海域,海浪像巨大的巴掌一样狠狠地拍中了醉醺醺的船夫。他们被拍醒了,意识里潜藏的恐惧来不及释放,就沉入了深深的海底,他们的身体里一定呛满了咸咸的海水,他们的脑袋一定被断裂的桅杆敲碎,他们的血液,他们失禁流出来的尿液,融入海水里,船夫水手成了溺死的老鼠,他们拼命挣扎,酒精成了海难的帮凶,在他们的胃里反复发酵。

  而后,福生是怎么逃出生天的,这个细节不能忽略,这是传奇故事里的一个亮点,但福生总是避而不说,相信聪明的你可以料想得到。福生被冲上了加尔各答的海滩,一名赤脚走在沙滩上的男爵夫人救了他。

  福生成为男爵家的仆人之前,奄奄一息地躺了三天,在海水里浸泡太久,他的皮肤浸得皱皱的,男爵夫人让管家给他换了一身衣裳。那是福生第一次穿上洋人的衣服,醒来后他从仓房光洁照人的门把上看见自己的打扮,吓得以为见鬼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真的是我吗?我怎么没有死,怎么还站在这里?

  福生在海难中没有被吓到,反而在死里逃生之后陷入了自我怀疑中。恐惧和怀疑,一直萦绕着他,夜里,他不敢睡觉,睁着眼睛盯着仓房的天花板,死去的船长苍白的脸贴在天花板上,他的脑袋被桅杆刺穿了,脑浆顺着伤口滴落下来,一颗眼珠子缀在眼眶边上。福生的耳朵里灌满了海水哗啦啦的声音,桅杆断裂的声音,喊救命的声音。起初的那段时间,他像蹲在监狱里的犯人一样,总是害怕,害怕看到人,仓房一有动静他就吓得哆嗦起来。

  在加尔各答开私人诊所的医生同时也是一个男爵,他为福生看病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冰凉的听诊器贴在福生胸口的时候,他吓得嗷嗷大叫起来。

  夫人问他,他怎么样了。男爵说,他的病不在身体。

  那在哪里?

  在心上。

  福生一直活得像一只老鼠,在异乡巨大的迷宫里,横冲直撞,迷宫的分叉路口多得数不清,一个接一个的路口,张大嘴巴,黑洞洞的,让福生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在迷宫的另一个出口,是不是安放了看不见的捕鼠器,引诱他扑过去,然后掉入陷阱,掉入命运的陷阱。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已,他没有年轻人充沛的精力,瞳孔浑浊,马褂开裂了好几处,脏得不像样,脚上穿的布鞋灰扑扑的,像一只在土堆里滚了一身的老鼠。脊背被海水浸泡太久,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断裂。夫人看他的时候,他一直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发出呜呜的箫声一样的哭泣——医生诊断他患了马来西亚热病,时常出现幻觉,灌满海水的耳朵,轰隆隆直响。头顶巨大的发热的太阳不断流泻强光,水银一样,刺得他成了一个瞎子。

  6

  1949年6月3日,孟买的一个港口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孟买日报》对这件事进行了粗略的报道。这份英文对开日报将事故轻描淡写,称搬运工在搬运一个沉重的行李箱时失手将其遗落,行李箱坠入海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行李的主人——一个英国男人向客船公司索赔,由此引发一场官司。那是雨季来临的第一天,天空布满了乌云,成堆成堆的乌云向出海口的方向涌来。海鸥发出急躁的叫声,雨季的到来解救了干渴的土地。甲板上的乘客焦灼不安,港口隐约可见,对于经历了长途海上旅行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双脚踏在安稳的大地上更加惬意的事情。船慢慢靠近了港口,抛锚之后,一只长梯缓缓降落,连接了陆地和客船。

  乘客们蜂拥着往前冲过去,长梯被挤得摇摇晃晃,链条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指挥秩序的船员被这群发疯了的乘客搅得火冒三丈,他一边高喊着让乘客们排队下船,一边紧紧抓住船舷上的栏杆,以防被人流冲下海。就在人们奋不顾身地往前冲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噢,行李,我的行李!那个手搭着栏杆的船员听到喊声,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从长梯上掉了下去。那真是可怕的经历,福生老人说,人们停下来盯着大海,发现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恐怖海难发生后,继续朝前挤过去。只有男爵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睛红肿,发疯似的哭了起来,仿佛掉下去的不是一件行李,而是一个生命。

  他哭得像一个丢了玩具的小孩,他蹲了下来,膝盖跪在脏兮兮的,满是污水的甲板上。男爵,绅士风度的男爵,忘记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进大海的行李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入水底,再也没有浮起来。

  事实上,那天,福生就躲在这艘客船的船舱里,他把自己蜷缩成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形状。如此的偷渡方式显得局促,捉襟见肘。好不容易偷偷溜出船舱,站在窗前看着岸上喧闹的人群,行李箱从他面前倏地一晃而过。擦着他的视线,顷刻间溅起无数水花。

  为什么男爵会哭?不就是行李掉了吗?再捞上来不行?

  不行啦,那不是行李!

  不是行李是什么?

  是夫人,夫人掉进海里了!

  这是一个有些复杂的故事,记得那时候福生老人给我们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将故事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讲得晦涩难懂。在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重新梳理了紊乱的记忆,发现福生老人将很多儿童不宜的情节巧妙地嫁接了。

  女人临死前,在一间阴暗的茅屋里。一个打着中国髻的老女人,满脸皱纹,双手垂着,面无表情。茅屋顶漏下来的一缕阳光照在她的黯淡的、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皮肤被岁月打磨得如同皱纸一般。这间远离喧闹市区的茅屋里,弥漫着浓郁的中药草味,进门的地方凌乱地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药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一个中国式的小火炉,突突地向外冒着烟。女人临死前,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没有哭声,从头到尾,她一直咬住牙齿,咬得嘴唇也流血了。她的高贵,她的矜持,她的贵妇人的风范在这间小小的茅屋里荡然无存。弥留之际,她紧紧地握住一个年轻人的手,断断续续,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发出来的一样。她一字一句地嘱咐年轻人:替我保密。这个秘密,这个关系到她作为一个男爵夫人的尊严的秘密,烙印般贴着年轻人。他抽泣着,被夫人握着的手微微颤抖,这样一来他不得不抽出手擦眼泪。夫人的呼吸一阵急促,她发出几声沉重的喘息声,接着呼吸越来越弱,握着年轻人的手掉下来,松松垮垮地架在竹床上。一顶宽大的裙子染满了血。

  夫人因为堕胎,失血过多,死去了。

  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如果将这个有些冗长的故事压缩一下,你会得出这样的梗概:男爵夫人红杏出墙,和一个政府官员偷情,夫人偷情没有做好安全措施,后来怀孕了,怕丈夫发现,整天担心受怕,丈夫是个医生,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医疗诊所都有他认识的人。堕胎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不得已,只好找到偏僻角落里这家私人诊所,一个中国老女人,用她粗制滥造的医术坑害了夫人。至于这期间夫人和情人之间赤裸裸的云雨,聪明的你可以依靠想象弥补。这些不在我的讲述范围内。

  那个年轻人就是福生,夫人的死和他关系甚大。夫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可是,这一次,他却无法给夫人以重生。抱着夫人走出茅屋的时候,屋外的阳光太过刺眼,太阳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发出白晃晃的阳光,福生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跪了下来。

  7

  福生老人总是说,我的命是捡来的。你们不知道,一个人能活多久,其实早就注定了。年轻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压在女人身上越久,人就老得越快。女人,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女人。我做小伙子那阵子,看见女人就兴奋。可是后来,夫人死后,我就彻底厌倦了女人。我老了,真的不行啦。

  临水街上流传着一个传说,人们说,福生是逃出资产阶级牢笼的英雄。男爵发现妻子死在中国人的手里后,气得发疯,他把福生绑起来,严刑逼供,硬要他说出夫人的情人究竟是谁。福生是个老实人,他答应过夫人,保密,就算牙齿被敲掉了,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男爵像一头发疯了的狮子,他把壁炉里烧得通红的铁铲拿出来,看也不看就往福生的手上戳了下去。烧红的铁和肉黏在一起,发出烧焦的吱吱声,被烧烂的手指皮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白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福生的惨叫把整座房子震得凄惶。

  夫人的尸体被男爵装进行李箱,就好像把一段有损尊严的荤段子咽进肚子里一样,试图带离这个城市。

  故事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关于临水街的这个老人,一直以神秘的姿态被人们镶嵌在记忆里,在我年幼的岁月里,他常常出现,即使他死了,即使我已经远离了年幼,他还活着。我看到他的充满哀伤脸孔,印在天空,印在流动的浮云上,印在簕杜鹃的花瓣上。他无处遁形,他无处不在。

  后来人们将此前福生老人的所有故事都推翻了,人们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水手,他根本就没有踏出过临水街半步。所有关于印度,关于夫人的尸体被丈夫装进行李箱的想象,全是他杜撰出来骗人的。这个孑然一生的老鳏夫,这个编故事的能手,他得了一种病,医生说,这种病叫臆想症。

  信不信由你,这个故事,到底还是被我记录下来了,如果你认为它只是我虚构出来的话,那么请你闭上眼睛,想象坐在这里,在一个叫做临水街的地方,想象一个闷热的午后,没有一丝风,阳台上的簕杜鹃投下浓郁的影子,摇椅,静止不动的摇椅,你可以看到老人坐在上面。而不远处,就是白晃晃一片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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