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了我的高中生活。梦到了惨烈的一次争执。一天沉睡无数次，第一次醒来是老师从黑板上讲如何拉电线，第二次醒来是语文老师说樱桃你睡得真舒服看你文言文过不过得了，第三次醒来手里握着可爱多，巧克力要融不融。
我所保持的邋遢记录是三天穿同一件内衣，无病呻吟地证明自己有多伤心。高中时期我买了一个硕大的耳机，走在路上别人都会看我那种。它让我与周遭的世界完完全全地隔离，成立了我当国王皇后公主王子的小星球。这种间歇自闭的习惯延续至今，我时常有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时候。相应的，其余的时间我都在絮絮叨叨，想方设法让别人相信我。我最害怕不信任和背叛，但若真的遭遇我也能坦然面对。我有一个白色的大耳机，是林天送我的，他给了我很多可以不说话的时候。不说话的我也是值得林天信任的人，这让我感动了很久。让我想想，林天还送过我什么。他送我白色背包和紫红色的Sony CD机，而我家里有成群结队的CD，高三的时候我乐于拿CD玩多米诺骨牌。我习惯于自娱自乐，只要我不在打字，不在思考，不在说话，眼前的任何东西都能被我当做玩物。我把CD从房间的一头摆到另一头，蜿蜒成蛇的形状。王菲轧死陈珊妮，SIA（Sia kate Isobelle Furler，澳大利亚歌手）飞出去，Maximilian Heckerx（德国独立音乐人）倒地而亡。屋子里一片狼籍，我才能安心地抱着计算器继续做数学题。
我的高中生活被学校的姑娘分成两种。一种说我酷爱和男人开房睡觉，一种说我有心理问题，爱偷各色手机在家里搞收藏。丢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干的，被抢走的所有男人也都是我干的。我一直和流言飞语同床共枕。那时候我开始相信阮玲玉说的“人言可畏”。我一度被折磨得特别想去杀人放火，不过好在没有。在学校里最有名的一个段子是我一周和七个不同的男人共进晚餐，这是真的。但是我们吃完饭后并没有一起喝个咖啡再开房。周觅和我一起的时候疯狂地爱我，和我分开之后疯狂鄙视我的同时还特别需要我。
高中里总有特别不受小姑娘欢迎的那种人。很不幸我就是。
几年前我和林天一边抽烟一边说起自己的高中生活。从幼儿园开始，说到高中再到大学。林天说他就是那种特别招小姑娘喜欢的男人，而我说了上面那些话。我们是截然不同的。林天说，我喜欢你。我说就是这样的，你这种鸟人总喜欢我，搞得我不被大多数人喜欢。
这种经历反而让我变得平和。我知道我得到了很多很多爱，所以才有这种下场。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平等的。我说话直接，可以莫名其妙地得到很多爱，我变成了自己喜欢的樱桃，被该讨厌的人讨厌。这是值得的。
那年，周觅隔着玻璃窗户吻我。第二天他就结束了在我们高中的生活。
第二天做广播操，操场后面的大楼施工，一个民工突然操着浓重口音向下面喊话，喊什么谁都听不清，我担心他用力过猛会掉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停下做操盯着他看，他突然就停下来了。阳光刺眼，我低下脑袋，眼前的画面切换成了草地，草地里藏着烟蒂。再抬头他已经下坠到半空，像一只被击落的失重的大鸟跌了下来。他就摔死在我们操场的草地上，穿着破旧的蓝色布裤子，裤腿上全是泥巴。脑浆和血飞出去好几米，很多学生晕倒。一时间学校失控，学生四处奔跑。我什么都听不到，被涌过来的身躯一次次地撞击，我小声喊着周觅的名字，他过来拉我的手，带着我一直跑。
那时的周觅每天送我一罐牛奶，帮我把书从B楼搬到C楼，放学低头走在我的前面，等在我家楼下喂很久的蚊子。像每个经历初恋的男生那样呵护着感情，还有我。他是懦弱的人，但是尝试勇敢地爱我。
他在兵荒马乱的时刻带我逃脱。
后来我问他，他说没有的事。那是他脱离我们高中的第一天，在隔着玻璃吻我之后，他并没有在混乱的人群中拉我的手。他说我被长颈鹿迷惑了，说我跟着一只橙色的长颈鹿跑了很久。
而我却肯定是他，带着橘子味道的校服衬衫是周觅特有的。
那天苏夕从她的高中跑来找我，她听说我们学校有人跳楼，消息传到她们学校时已经鬼神兼备。这只不过是一个奇怪的民工坠楼事件而已，没有人会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停留。
她站在学校门口等我，然后我们一人含一根冰棒回家。
那天上海的天气特别好，楼房都是金色的，云彩像图画里的云彩。一切都很美好。两个穿校服的姑娘溜达溜达地走着。
苏夕问我：“他是不小心才摔下来的吗？”
“我想他是故意的，大概因为被拖欠工资。”
“为什么不是失恋？”
“那就是失恋。”
“为什么不是儿子夭折？”
“那就是儿子夭折。”
“为什么不是五百万的彩票消失？”
“你还真是黑暗的人，能思考出这么多悲惨的桥段。”
她问我：“你害怕吗？”
我说：“我不怕，周觅过来拉着我。”
她说真好。
我说你来接我真好。
苏夕说，我来凑热闹的，哈哈。
她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几乎没有女朋友，她总在我慌张的时候找到我。凌晨我感到饥饿，她就去麦当劳帮我买一个巨无霸，然后瓜分我的半张床。虽然在她还没送来的时候我已经困了，但还是撑着眼皮等她，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高中就是这样，这样被讨厌着，然后目睹了一场蓄意自杀。和周觅经历初恋，随后沈念成为我的救命稻草。
我也并没觉得不完满。
其实稻草就是这样的，成为习惯之后就变成推向另一个旋涡的动力。沈念之后是林天，直到现在我也没能从新的旋涡中抽身而退。我时常因此觉得自己没出息，老是因为男人跑来跑去，我的坚强和脆弱仿佛都是因为恋爱而生，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没有那些所谓的爱人和爱情，我将变得更加低贱，一文不值。
从高中她们就知道，樱桃将会成为妖孽。从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生活就是爱来爱去，即便撞到南墙也迟迟不肯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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