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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撒旦》 作者:沐童

第五章 命定的劫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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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句古话叫祸不单行,虽然这句话用辨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无法解释,但是却是千真万确的。我刚刚把检查交给系主任处,就收到了继母的信(因为不想和家庭发生联系,我没有把我住处的地址告诉家里,并更换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他们找到我的唯一办法就是往学校里寄信)。在信中说,我的父亲得了肝癌,现在住在市医院里,想让我回一次家。上大学两年多来我还没有回过家,因为对于我而言,知道他们还活着就足够了。信中语气极平淡,但是我隐隐感觉到了事情的可怕。虽然我亲妈走掉之后我对家庭的感情已经非常淡薄,但是我的父亲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我们共同分享着相似或相同的基因。

我办理了期末考试的缓考手续,就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回老家。上飞机之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仍然在广州办事。我对他说我家里出了点事,需要尽快回去。他叮嘱我带够钱。我并没有把我和他母亲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虽然我明白这件事他迟早会知道,但是由我告诉他总是不合适的。

一个小时的短暂飞行之后,我降落到了我出生并生活了18年的那个北方小城的机场。因为已经是初冬,这个城市已经下过几场雪,天气非常冷,但是不似北京那般干燥。机场上有稀稀落落的待机和接机的人。我拎着随身携带的旅行包,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医院。

重病房区的走廊阴森可怕,时不时有带着白口罩的医生穿梭行走,浓郁的消毒水气味让我窒息。我打听到了我爸爸的病房,推门进去了。

坐在病榻旁的继母看见我的出现似乎十分惊讶,她站起身来,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我没有理会她,直接向病床望去。

我的父亲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昔日的那个身材魁梧的北方男人现在已经瘦脱了相,嘴唇干裂,面色枯黄,手背上布满了点滴注射的针眼。看见我的出现,他似乎变得异常激动,挣扎着坐了起来,拉过我的手,流出了眼泪。我突然发现我的父亲在这两年里衰老了很多。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长时间的沉默。

“在外面缺钱吗?”爸爸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底气。

“不缺。”我说。

“不缺就好。”爸爸似乎松了一口气。从小到大,工作繁忙的父亲表达亲情唯一的方式就是这句“缺钱吗”。即使是在弥留之际,他似乎也不会说出其它的话。

“爸,这几天我照顾你。你安心养病,学校那边我都安排好了。”我擦了眼泪。

听了我的话,爸爸竟然笑了,笑得非常幸福。他缠巍巍的抚摩着我的手背,口中念念有词:“好儿子,好儿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着爸爸说话。我给他讲我在学校读过的书,讲很多有趣的经历。我甚至曾经一时冲动想把我的性取向告诉他,但是我突然意识到这对于一个癌症晚期的父亲而言是残酷的。爸爸眯着眼睛听我说话,渐渐的就睡着了。他的表情很安详,像是个熟睡的孩子。

那天夜里,爸爸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我甚至没有一点知觉,直到我注意到我已经无法听见他的呼吸。我的继母一直坐在病房外面。

当医生宣布我的父亲因医治无效而死亡的时候,我号啕大哭。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真正的悲伤。我的继母抱着我父亲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我想,或许这个女人真的和我父亲之间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吧。那一刻我竟对她也产生了了一些惘惘的亲情。

父亲的葬礼非常隆重。他生前生意场上的许多朋友都来了。那天天气竟然很暖和,这在北方的冬季里是非常少见的,天上居然还呀呀的飞过几只不知名字的鸟。

继母一直在礼貌得招呼着来参加葬礼的客人。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扎起了头发,并且化了淡淡的妆,非常的美丽的端庄。

葬礼结束后,我和继母回到了家里。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她的表情一直很悲哀,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到家以后,我回到了我原来的房间。房间里很干净,被拾掇得一尘不染。墙上仍然挂着我高中时代挂着的《重庆森林》的海报。我上大学没有带走的所有的书都整整齐齐的摆在书架上。我一头扎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连续两天没有睡觉,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已经非常疲惫了。

这个时候,继母走进了我的卧室,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这是你父亲让我交给你的。我现在准备晚饭,你先洗个澡吧。”声音极其温柔。说完之后,她把信封放在写字台上,便走出了我的卧室。

我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我打开信纸,是我父亲的字迹:

“儿子: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了。我不知道我的离去会给你带来多少悲伤,无论多少,只要你还会为我的死而流一点眼泪,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从小是一个独立有主见的孩子。我可以理解你对这个家庭的憎恨。的确,这个家庭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深深的伤害了你。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的酗酒、你母亲的离去和另一个女人的出现。我可以接受你对我和你亲生母亲的怨恨,但是我希望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责怪你的继母。她没有任何错,而且她一直试图以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你的爱护。记住儿子,人不能奢求太多,她原本对你没有任何义务。而且有一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她一直拒绝和我生孩子,就是因为怕你在失去母亲以后再受委屈。如果在我离开人世后,你依然还在仇视她,就想一想她为这个家庭放弃的一切吧。

我在你成长的过程中伤害了你,因此我便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和权利干涉你的生活,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衣食无忧。我只是希望在你以后面临重大选择的时候,多听取关心你的人的意见,因为你是一个做事率性的孩子,这使你太容易受到伤害。

我一生经商,花钱如水。这张银行卡里是我和你继母一生的积蓄的一半,总共是70万元。我把它留给你,应该足够供你读完大学并在北京买套房子。剩余的70万我留给了你的继母。她要用那笔钱给双方的老人养老送终并维持我的生意。你们两个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不管你相信与否。

孩子,我走了。原谅爸爸没能在有生之年给你一个温暖的家庭和足够的父爱。在以后的日子里要保重自己。对别人宽容一些,你会活得比现在开心。如果来世我还能作你的父亲,我会补偿这一生我亏欠你的一切。

爸爸”

看完信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把信纸上的字迹浸泡得模糊不清。在父亲弥留之际的忏悔面前,我突然发现原来在灵魂深处我竟如此依恋这个家庭,依恋我的父亲,尽管一直以来我都在逼迫自己抗拒他们。

父亲在我冷漠的目光中度过了自己生命最后的岁月,却在临终的时候向我忏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死亡,或许我一生都不会知道他内心深处对我的愧疚和关爱。

我到浴室里洗了个澡,用淋浴一次次的冲刷我的头。窗外又开始飘着细细的雪,像是天空流下的凝固了的眼泪。

继母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全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她在饭桌旁摆了三把椅子,桌子上摆了三副碗筷。

“咱们三个吃顿团圆饭吧。明天你就回学校吧,别耽误期末考试。”她淡淡的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干脆什么都不说。我们默默的吃完了晚饭。现在一家三口人想坐在同一张饭桌旁吃顿饭都成了奢望。

吃过晚饭,我对她说:“你去休息吧。我洗碗。”

她抬起头很感激的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她才摇了摇头,说:“还是你早点休息吧。”说完他低着头往厨房走。

“谢谢你!”我脱口而出。

她站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又转过头去做她的事了。

第二天下午,我就坐飞机回学校了。在回去以前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和住址留给了她,并对她说:“如果家里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多保重身体。”

她点了点头。

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的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如果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父亲,那该多好。

我从飞机上往下面望,高大的山系和宽广的河流就像是橱窗里的缩微景观,近在咫尺而又不可触摸。我一直在考虑爸爸在信中写的话。他是对的,我是一个不宽容的人,我以不友好的态度对待一切我认为不美丽的东西,这使得我不得不热爱寂寞的生活。而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发生的这么多事情,又使我意识到,寂寞会使麻烦变得更加麻烦,使痛苦变得更加痛苦。

我记得亨利?米勒在他的《北回归线》中写,我们在时间的表面游泳,我们的生命就是在不停的被淘洗中完成的。在如此强大的世俗情感面前,我的这点特立独行又算些什么呢。

[之二]自从打掉那个没有福气见识这个花花世界的孩子之后,我便发现自己拥有了一种奇妙的可以预感未来的能力。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做过母亲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变化,但是我并不喜欢。有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的烦躁,我清楚那代表着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前一段时间彬彬突然回家乡了,他走得很急,没有告诉我们原因。他上大学以来从未回过家,因此我想一定是发生了极其麻烦的事情。他回家两天后,我接到了他的电话,是他从机场打来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电话里呃呃的哭。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那么静静的听着他哭。我从没见过他哭,因此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他伤心的。

自从彬彬出了事情之后,我就经常有心烦意乱的感觉。直觉告诉我倒霉的事情即将发生在我身上。果然,没多久,我就接到了我妈妈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她已经买好了飞机票,下周就会飞来北京看我。放下话筒之后,我顺手就把电话摔了个稀巴烂,并且狠狠的踩了几脚。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只是没想到它到来的时候我会如此不愉快。

妈妈是知道我搬出了舅舅家的。本来我不想告诉她,但是如果我不告诉她我的舅妈也会告诉她。不过起初我只是对她说住在别人家里不习惯,去学校的宿舍住,后来又告诉她我自己在外边租房子住。当时她在电话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她算管不了了。天晓得如果我把我和一个男人同居的事告诉她她会不会立刻乘火箭跑来北京。

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我把我妈要来北京小住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半天,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我对他说:“你不必见她。这几天你就回你老婆那里去住吧。”我看到他脸上解脱的表情,心里想,究竟这个男人值不值得我如此的呵护。

那天晚上我们像以前一样做爱,做爱的时候我不停的大声的喊叫。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即惊诧又极度兴奋的表情。我在想这个男人需要的是如此的简单——只是一个可以在和他做爱的时候可以稍微淫荡一些的女人,而这个愿望却大半辈子都没能实现。想到这里,我便又心生怜悯。

我伸出胳膊抱住他,把我的头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和加快的心跳,嗅着他身上散发着男性荷尔蒙气息的汗味。那天晚上我们疯狂了好久,我们不停的变换姿势,他一次又一次的高潮将我的兴奋一次又一次的推向快乐的顶峰。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棉被和床单浸润着我们两个人的汗水,在床上、地上乱作一团。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他的精液的气味。

他在我旁边静静的睡着。我抚摩着他额头上细细的汗,听着他的鼾声睡着了。

我没有去机场接我妈妈,而是直接把我的地址告诉了她。她敲门的时候我才刚刚起床,正对着镜子画眉毛。音响里放着一个中国人翻唱的“sailing”,悠扬的音乐让我完全沉浸在粉饰自己的乐趣中。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吗?房租是多少?为什么不在你舅舅那里住了?”这是她见到我面的第一句话。

“你累了吧。把东西放好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没有理会她的那一连串问题,而是把她的行李箱子放到了墙角,之后开始换衣服。

我注意到妈妈不停的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很显然她试图从中发现一些她尚不清楚的东西。在她到来之前我已经很小心的把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都藏匿好了,所以一时半会她无法发现什么异常。我注意到她的表情中充满疑惑,却又无法找到任何证据。于是我开始有些得意洋洋。

我把她领到住处附近的一间西餐厅,我非常喜欢那里的土司面包和蔬菜色拉。一进餐厅的门,我就注意到她皱起了眉头,并且喋喋不休的说:“这种东西怎么吃得饱。”

我们选了一张靠窗子的桌子。我问她想吃什么,她不耐烦的说,随便随便。

于是我点了两份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一份给我一份给她。如果她不喜欢吃她那份至少我还可以再多吃一些。

坐定之后,我才注意到其实妈妈在这两年里迅速的衰老了。虽然皮肤依然白皙,但是眼角的皱纹已经非常明显。如果不是因为她穿着一套高级套装,那么她就和所有一切快要做祖母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分别。

“我爸好吗?”我问。

“他现在在加拿大,大概每两个月回家一次。上次他回来的时候还跟我说呢……”

“行了我知道了。”我不耐烦的打断了她。其实爸爸经常给我打电话,给我寄钱。他很想来北京看我,但是我知道他非常讨厌我的舅舅,所以我坚决不让他来。而且我怕爸爸知道我和他的事情,爸爸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一定能够发觉。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

“你自己一个人生活没问题吗?要不要……”

“不要。我很好。你不必担心。”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我怕绕来绕去我就被绕出破绽。我了解我的妈妈,她最擅长这个。

“在这边交朋友了吗?”妈妈饶有兴致的问。

“哦,我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他们都很好。”我点的东西已经上来了,所以我开始埋头大吃特吃。

“有没有男孩子对你特别好的?”妈妈试探着问。

“有,多得是,好多人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狡狯的回答。

显然妈妈有些慌了:“女儿啊,不要相信那些富家子弟,他们只会花言巧语,你一个女孩子很容易吃亏的。”

“怎么会。”我继续吃我的东西。

“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妈妈穷追不舍。显然她对于我突然搬出舅舅家搬到外边住是怀疑的,她只是在找证据印证自己的想法。她就是这样的人。

“有那么几个还不错。”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实在不希望这样一顿愉快的午餐就这样被她这些无聊的问题破坏掉。

“他们经常来你们这里玩吗?”显然妈妈认为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因为我发现她的眼睛放出了炯炯的光彩。

我几乎崩溃了。我突然感觉到自己非常愚蠢。我为什么要隐瞒她呢?这么多年我的什么事情瞒过了她?现在我好不容易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还继续这种从童年就开始的勾心斗角?

“妈,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喝了一口新榨的西瓜汁,说,“我现在和一个40岁的男人同居,已经很长时间了。他有老婆,而且他也没有离婚的打算。他对我不错,我很开心,而且前几天我刚打掉了一个我和他的孩子。”

我飞机轰炸般一口气把这一大堆话说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很好,现在我什么负担都没有,而痛苦的是她。

说完之后,我继续埋头吃我的蔬菜色拉。“今天的青豆很新鲜。”我对妈妈说。

我没有抬头看妈妈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不想看。我只听到妈妈手中的餐巾纸沙沙的像,似乎她的手在不停的颤抖。后来我又听见她惨重的叹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见她用手捂着脸,口中念念有词:“作孽啊,作孽。”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生出几分怜悯,开始同情眼前这个我应该唤做母亲的女人。我知道她现在一定非常伤心,因为她倾心教育了十几年的女儿在离开家短短的几年里就背叛了她。

“妈,你别难过。”我握住她的手。

她猛的甩开我的手,挥手就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不重,但是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所以还是感觉脸颊上热辣辣的疼。于是我对她的怜悯被她的这一巴掌打得烟消云散。

显然妈妈打了我以后也为这一巴掌后悔了。她赶忙抓住我的手,语气冷酷但又包含乞求地说:“好女儿,告诉妈妈,这个人是谁,你必须和他结婚。”

我推开她的手,冷冷的说:“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你没有必要知道。告诉你这些事情,我已经很后悔了。”

妈妈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疯了?你拿自己的青春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生出了你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我第一次听见妈妈用这么恶毒的口气和我说话,不过我认为比起以前她的那些唠叨来,这样恶毒的语气让我感觉更舒服一些。她的声音很大,有的侍者侧过头看我们。

“看个屁,都给我滚!”我对他们喊。于是那几个偷看的灰溜溜的都走了。

“妈我们回去休息吧。我累了。”我对她说。之后我招手叫侍者结帐,竟然半天没有人敢走过来。妈妈一直一言不发。

回到我的住处后,我便躺到床上,蒙头睡觉。妈妈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语气比吃饭的时候和蔼得多。也许她意识到了我是不怕硬的。大概意思就是,我必须和他结婚,他必须和他老婆离婚,我必须告诉她他是谁,她必须要找他谈谈,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她绝不回家。本来我就心烦意乱,经她这么一唠叨,更加烦躁。于是我立刻跑到厨房拿出切水果的刀,放到自己的手腕上,对她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在你面前?”

妈妈呆立在那里木然的看着我,半天,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

我扔下刀,穿上外套跑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非常清冽。我沿着人行道跑了很久。

[之三]显然彬彬的父亲的去世带给他的打击相当之大。在我们共同相处的日子里,他从未提及过他的家人,以致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一直认为他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但是他的生活一直很宽裕,于是我知道其实他有一个相当有钱的家庭。我们都是亲情观念淡漠的人,所以我可以理解他。

我出差从广东回来后直接跑到他的住处。他在窗上躺着,正在看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把这本书拿出来翻看,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从中看出什么来,总之那本书已经快被翻烂了。

房间里很冷,因为他开着窗子。周围很凌乱,衣服裤子袜子胡乱丢在地上,CD和一本本的书毫无秩序的堆在写字台上。彬彬头发蓬乱,眼圈发黑。

我随手帮他把地上和写字台上的东西规整了一下,之后坐在了床边。

“还难过吗?”我问。

“我没有难过,只是感觉生命里少了什么东西。以前并没发现,其实这些东西存在与不存在对我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彬彬说。

我摩挲他的头,把他抱在怀里。

“你回家吧,别让你父母担心。我没事。”他说。

我知道他是想自己呆着,所以点了点头。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临走时我说。

晚上家里来客人吃晚饭,是表妹和她的妈妈。

我小的时候见过这位姑姑。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有些聒噪的人。后来听了表妹对她的描述,便愈发对这个女人没有好感。表妹见了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很怪,似乎有一些怨恨的味道。这我并不感觉奇怪,她经常和我们谈及她的母亲。看来她的到来似乎已经给表妹带来了不愉快。

姑姑和我的妈妈的话都不多,不似她们平日的风格。我知道我的妈妈一直在为我和彬彬的事情操心。于是我由此及彼推断出,姑姑似乎也知道了一些表妹的事情。我询问的目光向表妹望瞭望,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我全明白了。

这真是一个冷酷的季节。一切不堪的真相纷纷暴露,伴随着死亡的发生。

晚饭是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完的。之后妈妈和姑姑在客厅的沙发上聊了很久。我和表妹便逃似的跑到了外面去。

“咱们到哪里去?”我问她。

“陪我去买几件衣服吧。”表妹说。

于是我们去了一家很大的购物中心。表妹一直在各色更衣间里试着各种不同款式的时装。

“我几乎都已经快忘记试穿的乐趣了。”表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和我说,“以前是取悦自己,现在却是取悦别人。”

“你妈妈是如何知道真相的?”我没理会她梦呓般的唠叨。

“我自己对她说的。反正我不对她说,她也迟早会知道。这就是我的妈妈。所以还不如我先把全部都告诉她,节省一些大家的时间。你看这件好看吗?”

表妹正在试一件肩膀上缀着羽毛样东西的紧身套衫。

“你不怕她去找他的麻烦吗?”我注意到那件衣服的定价是2400元。

“既然他愿意和我在一起,他就必须承担这些事情。要不然,他也算不上是个男人。”表妹语气淡漠。

我无话可说。

“你去看过彬彬了吗?”表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下飞机之后就去了他那里。”我说。

“他怎么样?”

“不太好。他父亲的去世给他的打击不小。”

“他太倒霉了。和他比我根本不算什么。前几天他才刚刚被学校处分了。”表妹说。

“为什么?”我愕然。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

表妹转过身,面向我,一字一顿的说:“你妈到学校告发了他。”

这个信息的到来对我而言实在是过于突然。我一直以为事情发生之后我们闭口不谈此事能够把这段历史拖过去,所以我从来不向我妈解释。没想到这件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不作为终于还是伤害了他。

“他没受到什么迫害吧?”这是我最担心的一个环节。

“没有吧。其实很多时候他比你看得开。这件衣服我买了。”后面一句是表妹对售货员说的。

我转身就走。表妹在后面喊:“等等我。”

我一口气跑到了家里,一脚踹开了房门。妈妈和姑姑仍然在客厅里聊天。看见我怒气冲冲的闯进来,她们显然都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妈妈问。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就看不得我高兴!!现在你满意了,他被处分,他爸爸也死了,现在他一无所有,这都是拜你所赐!!”我生平第一次冲我妈大喊。我感觉我的气愤已经使我超越了原本的角色。

其实这句话是有毛病的,因为彬彬父亲的死和我妈毫无关系,只是两件事恰好迭在一起发生,所以我也一并迁怒于她。

“我不也是为你好吗!”妈妈大声说。

“如果真为我好就让我清净几年。”

甩下这句话,我转身出去了。我听见妈妈在我身后呃呃的哭。这时候表妹刚刚赶到,她看到这尴尬的场面和正在哭泣的我的母亲,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问我:“你到哪里去?”

“别管我。”我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说话,便甩手出了门。

我走在初冬傍晚的大街上。街上人很少,偶尔在人行道上可以看见一些披头散发的流浪歌手,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边走边唱”之类的歌。很快我的愤怒就在寒冷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歌词中变成了委屈。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母亲会伤害我最爱的人,进而摧毁我的幸福。

我漫无目的的走,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彬彬家门口。我推门就进去了。

彬彬正趴在桌子上吃方便面。显然他下午已经整理过房间,屋子整洁了许多。他关上了窗子,打开了暖气,房间里非常暖和。

显然我的到来让他颇有些吃惊,他问:“晚上不是和家人吃晚饭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猛的跑过去把他揽到了怀里,使劲亲吻他的额头,他被我弄得不知所措,说:“你发什么神经?”

我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显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轻轻推开我,继续吃他的面,漫不经心的说:“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怎么没关系?你是我的男朋友!她伤害你也就是在伤害我。你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吗?”

“她是你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我而发生不愉快。”他说。

我在他背后抱住了他,说:“傻孩子,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要吃面吗?我去给你泡一碗?”他推开我。

“今天起我们同居吧。”我突然脱口而出。

彬彬回过头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睛,之后灿烂一笑:“有人帮我分担房租,当然欢迎。”

我抱起了他深深的吻他。

从那天以后,我就真的没再回过家,而是正式和彬彬住在一起。妈妈给我打过好多电话,我都没接。幸好他们不知道彬彬的住处,否则真是麻烦到家了。这几天我们也没给表妹打电话,因为我们知道她妈妈也很麻烦。和彬彬共同生活的日子谈不上万事无忧,因为我们都是个性很强的人,所以我们的吵架也比以前多了一些,不过总体上来说算是惬意。那段日子里我们拥有有生以来最高频率和最高质量的性生活。总体来说,他是一个比我热衷于享受性高潮的人,但是在这段日子里,我对性的依赖日益增强。每天下班后兴致勃勃的和他做爱之后一起冲热水澡成了每天一成不变的议程。

和彬彬同居两周以后,妈妈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

“你回家一次,我们和你谈谈。妈求你。”电话里她的声音很虚弱。

“有什么可谈的?我不会改变自己,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我说。

“我们不会强迫你。今天晚上回来吃晚饭吧。”妈妈的语气中充满恳求。

“好吧。”对于母亲的恳求我无法拒绝。

那天晚上下班后我就回了家。餐厅里摆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妈妈和爸爸就坐在饭桌旁等我。

我于是坐了下来。三口人长时间的沉默。

“我和你爸已经考虑好了,以后不再干涉你,你和彬彬好好的生活吧,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还是妈妈先开口。

我没有想到妈妈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真的这么想?”

妈妈笑着点了点头。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只银白色的非常细的戒指。戒指非常精致和漂亮。

妈妈说:“这是我嫁到咱们家的时候你奶奶给我的,说是只能给咱家的媳妇。虽然彬彬不是媳妇,但是还是给他吧。替我跟他道歉。我不应该那样待他,他是个好孩子。”

妈妈把戒指放在我手上,叹了一口气,说:“你姑姑说得对,孩子都长大了。我们管不动了。”

我握着那个戒指,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爸爸始终一声未吭,一直坐在那里喝酒。他的表情并不愉快,我可以感受到他心里一定非常不痛快。但他保持沉默,这就是他对其他事物最低姿态的妥协。于是我心里竟有一些感动。

“谢谢你们。”我说。

“你有很好的父母。”后来彬彬对我说,“尽管我知道他们并不可能真正的接受我。我可以打赌,他们现在都是在憎恨我的。”

“我知道,可是他们能够为了我说出这些违心的话,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吻他的额头。

[之四]她的母亲的到来多少给我带来了一些焦虑。虽然始终我都是置身事外,但是仍然隐隐的担心事情会败露。我一直憎恨我的这个弱点,那就是害怕承担后果。其实当初我们第一次在旅馆的房间里做爱的时候,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她到来的这么快。

我走的时候她已经很小心的把跟我有关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但是我总感觉这并不足以让我打消恐惧。

一周多来,她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也不敢给她打。有的时候在愣神的时候我会冥冥的想,如果她的妈妈永远住在这里,是否我就永远见不到她了,一切责任和负担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两个男孩子的同居是我始料未及的。也许是因为虚长他们几岁的缘故,所以我并不十分为他们高兴,即使两个人的家庭都不再成为彼此相爱的障碍。他们都是不善于沟通的人,就像我和我的妻子一样。讽刺的是,我们之间还有婚姻法做最后一道维系,而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除了彼此间尚很缠绵的热情。

他们同居后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我们经常在三里屯的某个小酒吧泡到半夜,从天刚擦黑一直到酒吧里酣醉的人们开始随着音乐跳起贴面贴身舞。我很高兴彬彬已经从阴影中解脱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对这个男孩子存着某种程度上的特别的关注,因为从他的身上我可以隐约看到我年轻时的影子。

有一天,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玩骰子,三个人都玩得酩酊大醉。她的表哥,突然指着我的鼻尖,说:“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你让我的表妹怀孕。她堕胎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清醒了很多。因为他所说的这件事情我并不知道。

他的手仍然指着我的鼻尖:“你有没有真正关心过她?她正在面对来自家庭的非难,而你却在这里和我们喝酒。她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你考虑过吗?”

我突然意识到曾经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身体憔悴,拒绝和我做爱。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她的妇科病,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问他。

他不屑的笑了笑,说:“你们每天睡在一个被窝里,这样的事情还要我告诉你?”

彬彬一直没说话,静静的在旁边喝酒。

我突然感觉大量的血液冲进我的大脑,让我无法思考。我真是一个愚蠢的人。我以为她的洒脱给了我可以不负责任的借口,但是无形之间,这些责任便都成了她自身的痛苦。

彬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他喝醉了,否则他不会说这些。别怪他。”

我叹了口气。说:“他说的对。”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好久。纾华带儿子在另一个房间睡——分床而睡是这几年来她想到的减少房事的方法。

我在想,她和纾华究竟那个人和我之间的感情才有资格称为爱情,是有性,有浪漫,有关怀的,还是有责任,有义务,有归宿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会是一个问题。她表哥对我的指责让我开始鄙视我自己。其实我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此,我往往把很复杂的问题考虑得非常清楚,却无法勘破这些对于别人来说最简单的取舍。

那天晚上,我做了三个个很奇怪的梦——我是一个不常做梦的人。第一个梦是我和她在高大神圣的教堂里的婚礼。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腰肢曼妙。我把她抱进我们的房间里,房间四周的墙上都是巨大的镜子。我们穿着衣服做爱,我们在圣洁的结婚礼服里达到了高潮。

第二个梦则非常可怕,我梦见她赤裸着身子躺在手术台上,她的下体不停在流着血,她的惨叫不绝于耳,而我在旁边无能为力。

最后一个梦很简单,是一张孩子的脸,他朝着我笑,笑容非常可爱。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问题变得相当简单。我的自私扼杀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这是人类最大的罪过。在那个孩子的灵魂面前,我无地自容。

第二天早上,我打通了她住处的电话,是她接的。

“你妈妈在吗?”我问。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的问。

“我想娶你。”我说。

“你胡说什么,疯了吧。”她冷冷的笑。

“我想告诉你妈妈我要娶你。”我说。

“哦?是吗?既然如此,你自己和她说吧。”她语气轻蔑。放下了话筒。

过了几十秒,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喂?”

“我是您女儿的男朋友,我很想和您谈谈。”我说。

二十分钟之后,我和她的母亲在她的住处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见面了。看样子她大概比我大几岁,衣着得体,年轻的时候应该相当漂亮。

“你怎么想的,说说吧。”她面无表情,语气冷淡。

我点了两杯红茶。

“您知道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你为什么还招我女儿?一个老婆还不够吗?”听了这句话她马上瞪大了眼睛。

“伯母(我生平第一次把仅仅大我几岁的女人叫伯母),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愿意和我的妻子离婚,之后娶她。”我说。

“你早就该这么做了。”她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

“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些时间处理其它的事情。”我说。

“可以,不过希望你尽快。我不希望我女儿再受一点委屈。”她说。语气冷酷,面无表情。

“没有问题。”我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

晚上我约了彬彬他们两个吃饭。在饭桌上我对他们说,我已经打算娶她。他们两个微微笑了笑,没做任何评论。

“你们难道对此没有任何评论吗?”我问。

“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彬彬说。

“为什么?”我问。

“你跟你老婆谈过了吗?”彬彬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这两天我就打算找机会和她谈。”我说。

“你有没有意识到为了这个决定你将会失去什么?”彬彬问。

“我当然知道。”我无奈的笑,“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没有什么是你必须做的。我们做一切事情其实都在为自己考虑。你也一样。”彬彬淡淡的说。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儿子已经睡觉了。纾华正在洗澡,透过淋浴间门上的玻璃我可以隐约看见她还很纤细的身段。我突然想起我们的新婚之夜。那天我们做爱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睛,我记得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根火红的缎带。于是长久以来,红色的缎带就成了激发我的性欲的最强力的催情物。

我脱光了衣服,躺在了我自己的床上。那曾经是我们两个的床。我昏昏沉沉的躺在那里,脑袋里一直在想究竟应该怎么开口说离婚。我不知道她会做何反应,只能尽力想象她所能做出的反应。我甚至开始编造离婚的借口——我不想让纾华知道她的存在,那样也许她会好受一些。h t t p : // h i. baid u .com /云 深 无 迹

儿子肯定是要跟着她的。她不会让她的儿子跟着一个抛弃了她的人生活,我也不希望我的儿子看到我和一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孩子共同生活,虽然这几年我已经把社会地位名利的东西看得淡多了,但是我仍然希望在儿子面前保存一些做父亲的尊严。

正在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时候,我看到纾华走进了我的房间。她的长发披散着,身上裹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我看到她雪白的脖子上仍然戴着那条火红的缎带。她丰满而不失曼妙的身材在薄薄的浴巾中若隐若现。顿时我的欲火开始在我的胸口燃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下体已经变得坚硬无比。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有事吗?”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和冲动。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掀起被子钻进了我的被窝。我感觉到她温热的小腹贴着我两腿之间的敏感部位,她的不均匀的呼吸轻拂着我的颈子。我无法自持,紧紧的抱住了她,用力吻着她嘴唇上那我早已陌生了的味道。她的身体开始随着我的吻轻轻的颤动。

窗外开始飘起了轻雪。我在自己的床上和妻子做爱,思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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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