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圈、两圈、三圈 ……

刘大悲用手机照明，摸黑爬上女生宿舍五楼，替若童取了衣服下来，又等她换好裤子，慢慢睡熟了。这才一根一根耐心地掰开她的手指，缓缓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他急急地跑出去校外超市，人家都准备关门了。买了鸡蛋、红枣、红糖、大米、花生米等一大堆东西。上了五楼，把东西放在黑暗中的阳台上，跑到 老谢 那里借了电饭煲，这才一起拿回去。

若童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校园里此刻已万籁俱寂，只有空调换气扇呜呜呜转动的声响在提醒着夜的深沉。老师笑嘻嘻地叫醒她，扶她舒舒服服地坐起来靠好。她闻到一股鸡蛋的味道，又夹杂着红枣的药香。若童看到刘大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老师？”

“好东东啊，专门给产后孕妇吃的。”

“我是孕妇吗？”

“哈哈 …… ，你不是吗？你已经谋杀了一个小生命 …… ”

“是你带我去的 …… ”

“天啦，看来我成共谋犯了！来，我喂你，吃吧，鸡蛋红枣汤，专门补血的 …… ”

刘大悲一勺一勺地喂若童，从碗里舀起来，要使劲一吹再吹，他怕烫着若童。他看见她的眼圈又开始变红了，也许是热气扑的吧。他笑着说道：

“怎么样，你老师我的手艺如何？”

“很好吃，就是有点太甜了 …… ”

“嗯，不错，看来我有做甜品的天赋。从前我只见过我奶奶给婶婶煮，没想到今天自己来实践。我这厨房，快一年了，还是头一次开张呢！哈哈，‘为谁辛苦为谁甜’！太甜了吗？明天我改进一下 …… ”

“啊，明天还要吃啊？”

“那当然。我已经给你制定了一份食谱哦，这可是我厚着脸皮问了好多人，又查资料又翻书又上网得来的 …… ”

若童一边吃着，一边费力地扭头看床头柜上刘大悲为她准备的“食谱”。

星期二 早餐： 豆浆大米粥 午餐：米饭， 乳鸽枸杞汤晚餐：米饭，荔枝大枣汤

夜宵： 鸡蛋红枣汤

星期三 早餐： 豆浆大米粥 午餐：米饭， 参芪炖老母鸡 晚餐：米饭，荔枝大枣汤

夜宵： 鸡蛋红枣汤

星期四 早餐： 鸡蛋红枣汤 午餐： 米饭， 乳鸽枸杞汤 晚餐：米饭，荔枝大枣汤

……

“哇，老师，你给我吃这么多甜腻的东西。等放完假我都成个胖子了！”

“成个胖子总比瘦子好！你都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我觉得简直有一脸盆！”

“老师你吓我吧？夸张了，哪有那么多？”

“没那么多也不少了！刚才我替你把裤子洗了，又去冲厕所，哈哈，‘悲伤逆流成河’啊 …… ”

“啊，老师，你连我衣服都洗了？我还想明天自己洗 …… ”

“算了吧，傻瓜！‘坐月子’的女人要小心翼翼，最好什么活也不要干的。现在一动，将来后患无穷。就拿你老师我的老妈来说吧，刚生下我没几天，她跑下床去洗衣服，结果呢，冷水一激，之后十几年，年年到了生我的那个月，两手就不住地脱皮，让人看了凛凛的。所以，你这几天乖乖地休息，大不了你老师我又当爹又当妈地伺候你几天吧！”

“谢谢老师！将来等我发了财，买栋别墅送你 …… ”

“等你买别墅送我的时候，我坟上的野草该都青青一片，长得一尺深了吧！”

“哼，小看我 …… ”

“好了，吃完了好好睡吧！”

“嗯，老师，我听话，我好乖的，哈哈 …… ”

第二天晚上，若童已经能下床了，但还是感觉累。白天睡了一天，晚上睡不着。刘大悲从五楼喝茶回来，见她瞪大眼睛仰望天花板，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

“怎么了，傻姑娘，12点了，还在想什么？”

“老师，我在想啊，你说打掉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呢？我觉得他好可怜哦，才一个多月呢，就被消灭掉了 …… ”

刘大悲笑了，说道：“早该生下来，你就知道是男是女了 …… ”

“那就不要了！可能他前世是做了什么坏事吧，所以没等出生就 …… 。老师，你信不信有来生、下辈子的？”

“这个问题很深奥，不是你老师现在的知识所能解答的。应该有吧！”

“那下辈子就让我投胎做你的女儿吧！怎么样？”

“算了吧，我要有你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女儿，我早气得吐血了！所以，要是有下辈子的话，你最好放过老师我，改投别处吧，求求你了！哈哈 …… ”

“我要是你女儿，我一定像小猫一样乖，每天端茶递水做饭洗衣拖地板，好好伺候您！冬天给你温席，夏天给你扇风，闷了给你讲故事，捶背洗头剪指甲 …… ”

“哎呀，这不成‘二十四孝’了！我是不指望了，自古以来还没生出几个像这样的女儿呢！你没听老百姓怎么说——‘灰土抹不了墙，养女养不了娘’！真要有那一天，你的老公儿女、公公婆婆都等着你去照顾呢！你还能顾得上你老不死的亲爹亲娘！倒是现在，我在对你尽‘二十四孝’呢！可能是前世我欠你的吧，所以今生要好好来还了！今天把房间收拾了一天，你不知道，我总闻到这屋子里一股血腥气 …… ”

“是吗？我怎么闻不到？”

“你一天都呆在这屋里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知其臭’ …… 。哎，我想起一个问题想问你 …… ”

“老师，什么问题吖？”

“你和黄凯吧，怎么就 …… 。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吗？”

若童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

“老师你坏死啦！哼，问人家这个 …… 。有啦，都有啦，只是有几次他说在‘安全期’，用那个没感觉，所以就 …… ”

“嗯，这就对了！我也在想，你们现在这么大了，不至于连‘安全套’都不知道用；再说上次我也讲过啊 …… 。原来是这样！”

“老师你真坏！读首诗给我听吧，我最喜欢听你读什么东西了！嗯，应该不止是我，全班都喜欢听你朗诵的声音哦！”

“是吗？不是拍我马屁？”

“怎么会！我是真想听！背啊老师 …… ”

于是刘大悲沉郁的声音在午夜的房间响起了，这声音让若童感到一种辽远且温暖的模模糊糊的幸福 ……

吩咐溢流的月华涤清你的行程，

夜的胸怀为你的步履起伏得更柔美，

你裙带卷舒着满空的微风与轻云，

流水屏息倾听你泠泠的环佩。

你修曼的丝发纷披着金色的群星，

如满架紫藤垂着璀璨的花朵，

那清辉照亮了人间每粒合眼的灵魂，

每颗心都开着，期待你抚慰的低歌。

梦呵，用你的樱唇吹起深邃的箫声，

那仙音将展开一条兰花的幽路，

满径散着红艳的蔷薇的落英，

青草间缀着碎圆的细语的珠露。

……

接下来几天，日子悠悠地过着，若童按照刘大悲的食谱，每天好吃好睡。闷了，老师陪她聊天说话，讲故事，读书给她听；还把网线迁到卧室来，刘大悲下去五楼喝茶的时候，她就有一集没一集的津津有味看粤语版的《法证先锋》，若童从来都不是怕寂寞的女孩，哪怕你关她一个人在笼子里，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一会儿就把自己逗得咯咯发笑。

到星期五的时候，若童面色变得红润，除了身体还有点隐隐作疼之外，几乎全好了。活蹦乱跳的，就像刚出水的虾米。老是偷偷摸摸躲在刘大悲的宿舍，也够烦的。而且校园里已渐渐有许多没等放完假就回来的同年级学生了。刘大悲便让她搬回去，只是每天吃饭时还一起。刘大悲不断地叮咛她不要做剧烈运动、不要洗澡、不要乱吃生冷刺激的东西等等，每次见面必问的，搞到她暗笑老师怎么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但心里还是蛮感动。

黄凯回来了。放完假的周三，他和父亲一起到了德育处，陈主任、刘大悲都在。他的父亲不断地向陈主任讲好话，带着苦苦哀求的味道，差点都要下跪的样子。刘大悲也一旁帮衬着，恳请学校能够再给黄凯一次机会。黄凯则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这一天他浑身上下都收拾的干干净净，非常英俊，只是精神显得萎靡。但一如刘大悲所料，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陈主任历数了黄凯违纪的表现，最后以公事公办的口吻，总结陈词了一句：“我们可以开证明转学，但是该学生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经嘉树中学行政会议研究决定，集体一致通过，给予黄凯同学开除处分。”说完，陈主任起身，称自己还有事，不再和黄凯父亲唠叨了。黄凯的父亲看事情已经没有了希望，便非常歉意地向刘大悲致谢、握手。刘大悲也说了一些安慰话。他向黄凯使一个眼色，黄凯便让父亲先走，称自己要去教室和宿舍拿书拿东西。

刘大悲带黄凯往操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关切地问道：“联系到学校了吗？”

“还没有。但转回我们镇中还是没问题的。我爸的一个小学同学现在在那里做副校长，他们关系很好。”

“那就好。现在心里怎么想？难过吗？”

“也没什么啦！从内心讲，我非常讨厌这所学校。能够坚持一年已经算很难得了。要不是遇上老师你，我开学第一周就走了！镇中都比这好的多，星期六不用上课。也没有晚自习。没有这么多的检查，也没有这么多的作业！”

“你回去了还是要好好学。文化课稍稍用功，考个体育学院还是没问题的 …… ”

“你不用替我担心，老师。自己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

“和若童联系了吗？她一直很牵挂你 …… ”

“她？她是我做过的最大蠢事之一。稍后，我会补偿她的 …… ”

“怎么补偿？”

“我、我 …… 。哎，总之是，老师，你有些事情不知道罢了！”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有些事情’，是哪些？”

黄凯低头默默无言，刘大悲也不言语。午睡时间，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茵茵绿草在微风中起伏。这一天多云，阳光像污秽的银子。两个人缓缓地走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从游泳池边一直走到最南端的几棵高大的芒果树下。黄凯几乎比刘大悲高出整整一头。他高却显得单薄，刘个头矮却透出强健。走到树下的荫凉处，两人坐在水泥看台上。

“怎么样，去海南岛有没有发财的？”刘大悲笑着问。

“唉，别提了！去了就下雨，一连五六天！而且椰子今年涨价了，往年进价才五、六毛一个，今年一下子长到一块五、六。本地人不吃，游客又来得少！天气又冷，谁要啊 …… 。哎，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去卖椰子的？”

“你爸打电话告诉我的。”

“嗯，真是！没想到我运气这么不好！做生意原来这么难的 …… ”

“赚到钱没？”

“赚了百十来块吧！好在吃住都在我表哥那里，不然回家的路费都没着落呢！”

“为什么突然想要去赚钱？”

“闷啊！无聊啊！呆在学校里太没意思了！我想早点接触社会，自力更生 …… ”

“结果发现怎样？”

“社会不是那么好混的。你不知道，老师，说起来我表哥也挺可怜。在旅游区卖东西嘛！为了节省那一点税费，他每天都偷偷摸摸的！看了真让人气丧！有一天我和他开着车去卖椰子，城管来了，一急，车又发动不燃，我跳下车去推车，那冷雨打在脸上，生疼，像叫人搧巴掌一样 …… ”

“还是在学校好吧？”

“学校好一点，虽然也是无聊，但最起码不用吃风雨的苦 …… ”

“去卖椰子你就没有别的目的了吗？”刘大悲盯住黄凯的眼睛。

“老师，你想知道什么？”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 ”

“老师，你知道什么啊？”

“你突然跑去海南岛，连一点预兆都没有。你不觉得你给我的解释太单薄了吗？你闯下了大祸，想一个人承担，我对你的勇气很佩服！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太愚蠢了！最后把自己也搭上去 …… 。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黄凯惊讶地看着刘大悲，刘大悲也看着他，和第一次一样，他受不了刘目光的威压。低下头，看着台阶石缝长出的一棵绿莹莹的小草，像调皮的小姑娘一样，正在微风里摇摆。

“老师，原来你都知道了 …… ”

“是的，我都知道！当初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唉、唉 …… 这种事、这种事 …… ”

“这种事让你觉得很丢脸是吧？”

“唉 …… ，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师你。”

“要不要见一见江若童，我打电话给她 …… ”

“不要！不要！老师，算了吧，我不想见她 …… ”

“为什么？”

“我忽然觉得她很烦！自从我知道她有 …… 之后，真的，我看到她心里就烦！女人真是一种讨厌的玩意！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稀里糊涂和她搞在一起了！”

“混帐东西！”刘大悲猛地站起来，吼了一句。说着，就朝黄凯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黄凯看见刘大悲满脸怒容，他也站起来，喃喃地说道：

“老师，我知道这样说你很生气！但这是事实啊，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 你就当我是一个烂仔好了，反正人家早就说我无药可救！”

“你打算怎么收场？”

“我、我、我 …… 唉，听天由命吧！”

“放屁！哦，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现在你倒好，屁股一拍，走了！你让江若童怎么办？让她挺个大肚子去上课？！”

“反正我已经不喜欢她了，我也尽力了，你还让我怎么办 …… 。我打算今晚回去跟我爸说，反正免不了要挨一顿打，他会给我钱吧。让江若童打胎去！”

“王八蛋！你说得倒容易 …… ”刘大悲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老师啊，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也有责任。你明知我们拍拖，却不加阻止 …… ”黄凯看到刘大悲眼圈红了，眼泪下来了，转身而走 …… 。他连忙追上去，想拉住刘大悲，刘大悲却掉头不顾，一次一次甩开他的手 …… 。

“老师啊，对不起，我刚才是胡说的 ……

“老师啊，我刚才是放屁！你别放在心上啊 ……

“老师、老师，真的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啊 ……

“老师、老师、老师 …… ”

“别拉我，我不是你老师！以后我们没关系了！”刘大悲的声音冷酷到让黄凯心惊，他的眼泪已经擦掉了。最后，黄凯一下子赶到刘大悲前面，扑嗵一声跪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老师你原谅我吧！我真的错了！”

刘大悲想挣脱他，但没有成功，黄凯的力气比他大得多。

“你放开我！我可以告诉你，江若童的事我已经处理了，五一长假时我领她上过医院了！你起来，放心满意地滚吧！”

黄凯抬头仰望刘大悲严厉轻蔑的表情，想起自和老师认识以来的许多事，他一直在内心给予刘大悲比父亲更多的尊重，他为自己做了多少事啊！想到这，心里不由得酸楚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 。他的双手放松了，模糊的泪眼里，他看见老师越走越远 ……

直到双膝跪得发疼了，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在那儿站了片刻，任泪水从脸颊一直灌进脖子里，和汗水打成一片 …… 。四周安静得可怕，足球场上空飘着一层灰白的雾，音乐楼、宿舍楼、教工楼、游泳池无言高耸，冷漠而超然，黄凯感到非常的孤独 …… 。忽然，他像想到什么似的，擦干泪水，快速地在操场上跑起来，一圈、两圈、三圈 …… 跑完五圈后，这才失魂落魄地缓缓走出这所已经不属于他的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