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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张小砚》 作者:张小砚

相逢意气为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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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8月12日 宿80K旅店

  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脱衣,逐一检查蚂蝗,拽下十几条,都吸得饱胀。身上还爬进一种竹节一样的软体黑虫。恶心得浑身打冷战。身上流血的地方有些已经干了,新伤口处血继续涌出来。没有热水,用冷水草草擦拭一番,穿了一天的湿衣,皮肤浸得苍白起皱。换衣服时,发现包里的衣服也湿了。可能是路上过水时包里进水了。幸好我将相机等电子产品都用塑料布包好放在胸前的军挎里。

  下楼,坐在旅店凳子上,灯光昏黄,还有电视,在放台湾言情剧,看到那些唧唧哇哇的偶像派生活,相当有不真实感,但我们确实回到人间了。刚车上几个人热情邀我们一起吃饭,我们推辞,他们过来拉我们过去,说:“到墨脱就随墨脱的规矩,这边只要吃饭都是大家一起的。墨脱的人是最热情好客的。”如此,也不矫情,一起围坐吃饭。这群人是墨脱中学的老师,从八一办事回来,包车进墨脱。问司机小曹80K之后,路况如何?他说更烂的路在后面。有几处水很大的地方你们不一定能过得去。而且墨脱的路,今天说不得明天的事,随时有变故,走一截看一截,走不过去就退回来吧。这些话和我在波密打听的一样。他们今天就是路上堵在嘎龙山口那里耽误了,就是桑吉扎巴帮我们推摩托车那一段,看来我们走了后还堵了很久。所以这么晚才赶到80K,本来这段路晚上是不会有人走的。不过小曹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想走,还没有人走不过去的路。这句话深得我心。

  邀我们喝酒,不想喝,太累,身上又不舒服,也不想说话。但是司机小曹说必须喝,一是席间有二位老师结婚,刚从八一办了手续回来,二是董老师调动成功,此次最后一趟回墨脱。两大喜事,当喝酒祝贺。阿亮立即豪爽地说:“这样啊,那一定得喝酒庆祝一下。”我望望他,知道他的酒量并不好,而且这一路都是他骑车带我,累坏了。说:“阿亮不太会喝酒,我陪你们喝酒。”阿亮伸手在桌下拍拍我的手,笑着对大家说:“我的酒量是不好,但是碰到朋友喜事,说什么也得一起喝一杯。”

  几杯酒下去,大家熟络起来。董老师说他们一路上都在留意我们,12K处我和阿亮修车他们就已经看到,以为我们只是去嘎龙山上看冰湖就回转,后来看我们过嘎龙山,堵车处他们亦在,见我爬上一辆辆卡车,他们猜测我在干嘛,是不是车坏了,寻求帮助。后来见车开始纷纷倒腾让路,觉得这两人很厉害,还在车上相互打赌我们能不能进得了墨脱。后来一路没见我们,很为我们担心,没想到在80K附近又遇见我们。

  司机小曹相当能喝酒,且喜欢劝酒。我看阿亮累得手连碗都端不住,直抖。脸上颜色都呈灰白,状态非常不好。就不管了,把阿亮的酒拿过来替他一饮而尽,说:“大家喝酒是为高兴,不是为了把谁灌醉嘛,阿亮不擅喝酒,大家体谅一下,我替他陪大家喝。”大家起哄调笑说阿亮好幸福,我也不解释。阿亮嘻嘻笑着,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匆匆上楼睡觉。我继续和大家喝酒扯淡。

  董老师人逢喜事,又喝了点酒,非常健谈,大家散去后,就剩我们俩了,看他谈兴正浓,就陪他聊天喝酒。我是夜猫子,夜里精神比白天好。借了条毯子裹住自己,窝在椅子里听董老师说话。偶尔抿一口白酒,身上暖暖的。

  门外仍大雨倾盆,我侧耳听雨声,不禁面有忧色。明日路愈加不好,这样大雨,路上水深,如何过得去?还有我的小朋友桑吉扎巴,他可曾赶到80K?董老师他们小车都堵这么晚才到,桑吉估计今晚赶不到80K了。如果露宿丛林该如何是好?

  董老师善解人意,见我面露忧虑。就开口邀我们明日一同赶路,如路上有状况可帮助,相互照应。水深处可帮我们把车推过去。我担心跟不上他们的越野车,他说这路上任何车都速度差不多。路遇塌方堵车,摩托车反而有优势。又说这里日日大雨,雨水他们早已习惯。不过有一好处,大雨晚上下过,白天就会天晴。白天倘若下雨,晚上就不下。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为好天气喝一杯吧。我虽不信,今天白天就在下大雨啊,这晚上不是还在下么?但心里却宽慰起来。墨脱路上有伴是幸事。


董老师说在车上的时候他们几个人议论,说这两个人是不是来旅游的,看起来又不像。但又不是墨脱人。墨脱县城人极少,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都面熟。猜测我们是干嘛的。从未见过人骑摩托进来还带人带行李,勇气可嘉,但也太危险。

  我说你们墨脱人不是常年走这路么,你们能走我们也能走。就像小曹说的,没有人走不过去的路。

  董老师说:“话虽如此,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能不走这条路就不走这条路,多走一次就多一次危险。人都说生死墨脱路。在墨脱四年,我只出过墨脱两次。一次是四年之中唯一一次回家探亲,一次是出走。哦,加上这次才是第三次。”

  四年前,董老师也如今日我和阿亮这般,穿着军用雨衣,解放鞋,进墨脱。不同的是我们骑车,他们徒步。刚从大学毕业分配至此,一行四人,加一个当地老乡向导,背着行李往墨脱走,一路倾盆大雨,走了好几天。在路上和当时的女友,也是同班同学还因小事闹别扭。董老师笑说:“就因为和我怄气,她凭着这股气撑到了墨脱。男人这样走都要虚脱。何况一个女孩子。一晃四年过去了,我还出过墨脱,她一次都没有出过。路太难了。以前墨脱没有网络,消息都很闭塞。人待在那里很闷,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打牌。渐渐成废人。什么理想、事业、人生渐渐虚无。久之,和外面的世界脱节厉害,有次回家探亲,硬是不敢过马路,觉得车特别多。”

  “偶尔有游客进墨脱,我总想和他们搭讪,毕竟是外面来的人。但是能说话的也不多。待久了我自己的交流能力也退化了。觉得闷,闷得人喘不过气来。那种孤独压抑的感觉让人要发疯。终于有一天,深夜,我什么都不管了,提了把门巴砍刀就出走了,我想走出去,去哪里我也不管了,只想离开这里。深夜打着手电筒,提着砍刀往外走,什么熊啊,野兽蟒蛇之类的那时都不在我考虑之内了。只想走出去。我觉得我待在这里人要压抑得发疯了。”

  “走到80K,已经是三天后了。学校领导打电话到80K让人堵住我。那时候走了几天,人渐渐平静下来,回去后,也没有处分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闷闷地喝了口酒,看看我,笑了笑:“呵呵,光说我自己的了,说说你吧,砚台这个名字很好,你父亲是画画的?”

  “嗯,会画国画,不过画得一般般。只是喜欢。”

  “老家是哪里的?看你应该是江南那边的吧?”

  “老家是安徽桐城。”

  “啊,赫赫有名的桐城派啊,哈哈。那个地方我去过,很不错。出了很多读书人。”

  “嗯,听我爷爷讲过什么晴耕雨读之类的,商人或者官员回乡不如一个学者或者老师所受的尊重。比如有古祠堂需买门票,我跟卖门票的大爷说,我朋友是位画家,当即受到尊重,免去门票。”

“现在还有这样重读书风气的地方已经很少了,桐城果然是个文化底蕴极厚的地方。小砚画国画也应该相当不错吧?”

  “跟父亲学过,但是已经不会画画了。性情野得很,没读过多少书。爸爸一直想把我调教成个淑女,可惜我像个男孩子一样。上山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坏事干尽。是个不服调教的野丫头。”想起一件趣事和董老师说起:“有年中秋,在众亲戚前,父亲要我念诗文听,着我念,‘少时不识月,呼作百玉盘’。我偏不,我念:‘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且音节铿锵。爸爸很不高兴。呵呵。”董老师被逗得哈哈大笑,说:“你父亲应该对你的成长教育起了很大的作用。有这样的父亲才有这样的女儿。”我老实地回答说:“很惭愧,实际不是那么回事,爸爸一心想将我调教成淑女,但我活脱脱是个混混。永远都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儿。他希望我好好读书,我迷恋打台球看武侠小说,满脑子混江湖。他希望我好好工作,我却经常失业到处闲逛。我也很惭愧,但是又做不到。”

  我永远也忘不了,有次我逃课和小混混们赌台球,大讲粗口。一抬头突然看到父亲在不远处正看着我,那种失望心痛的表情。回家后,爸爸跟我说,“你能不能好好读书?就当是为我读。你每天放学回来,我拜你一拜”。一边说一边当真拜下去,说:“请受爸爸一拜,女儿为我读书辛苦了!”我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羞愧欲死。

  董老师见我不说话了,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想起很多少年时候荒唐事。惹父母伤心。想起来惭愧得很。”

  董老师问我这样出行父母可知道,恐怕要担心死。

  我老实说:“原本也没有想去西藏。就这样走着慢慢就走远了。和家里说是跟很多朋友一起去旅游的。没有说实话。

  董老师说:“能够和男朋友一起走这样的旅程会是你们人生最好的一段磨炼。让你们以后能共同面对很多挫折的。这对你们是一种财富。虽然艰苦但也值得。”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坦言相告。觉得对朋友不应该欺瞒:“阿亮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的爱人。刚那会儿喝酒只是担心他喝醉才那样说的。说了你也许不信,毕竟我们这样同吃同住,难避嫌疑。不过别人信不信不关我事。我也懒得解释。只是觉得董老师是我看重的朋友,在此就多说一句。”

  董老师很惊讶,举杯敬酒,请我原谅他误会我们了。复又好奇,问我可有爱人。

  我反问他:“你为什么想知道?”

  他尴尬笑,说:“好奇,好奇你这样的女孩子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当然,不说也可以。哈哈哈!”

  “有,”我坦白说,又补充道:“有很多,我的爱像圆周率,无限不循环,哈哈……”

董老师大笑,差点被酒呛着。

  说起旅行,他不赞同旅行是能让人脱离时间和空间的一种存在方式,只要人在世上就难以脱去羁绊。这是心里的负累,不是走路可以忘却的,这是一种主观逃避。当然我承认他说的对。我一路行走,并非心里毫无羁绊,生活与未来,都是沉重的大山,只是我容易快乐一点,选择性地不去想让自己不快乐的事情,我只想着现在。未来还未来,我不去想它。

  董老师说他当老师,有寒暑假,应该可以去旅行,也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但是往往走不了。补课赚钱贴补家用。趁暑假要多承担家里事务等等。那样一比较,旅行就慢慢越推越远了。我觉得很多人说忙,说时间不够所以不能去旅行,只是在那个时间段里,旅行并不是排在他心里第一位认为重要的事情。自然就上不了路了。价值衡量谁都会。

  董老师感叹人生总归琐碎,羁绊太多。不是所有人都能率性而为。也害怕回来之后的烂摊子没法收拾。为了一趟旅行失去一份工作,大多数人都不干的。

  想起胡兰成,和董老师边喝酒边缓缓讲起。胡兰成说自己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这段话原本不是说旅行。但此刻想起恰好符合当下心境。

  在路上的时候,真觉得岁月漫漫,有了远意。当前琐事在人生长途中又算得了什么呢?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愿于人生岁月做一个荡子,不执着,不贪恋。

  ……

  人,很奇怪,和心爱的人吵架,和陌生人谈心。

  夜雨荒山,这密林中,简陋的小旅店,两个陌生人把酒漫谈,话题涉及读书、爱情、童年、旅行……不觉夜深酒尽,醉意酣然。很多人事不是我不能说,而是我懒得说。今晚与董老师聊天,真是畅快。在这种谈话氛围中,如鱼游大海,自由自在,思路触类旁通。董老师也说很痛快,一夕长谈酣畅淋漓,觉得心中满满的,有击缶长啸的冲动。在嘎龙山上曾看到我从他车前涉水过去,只是没有想到,我们会成为朋友,一起喝酒谈心。人生的缘分真是难以言述。更奇妙的是,和董老师在后来的路上一再相逢,数次把酒言欢。正应了那句话,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董老师是我一路遇到的人中,甚少可以谈话的朋友之一,坦诚、善良,知识渊博。无傲气亦无过分谦虚。是个很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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