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云洗森严(2)

　　夏野则一直不置可否地笑。06殊不知，夏野的心思从来没在这里过。

　　“怪鸭蛋，我决定了，不管有没有线索，我必须开始找了！”

　　夜晚，夏野重新握住刚在指间转了一圈的笔，从习题里抬起头。

　　百无聊赖的扭蛋顿时来了精神：“你想怎么找？”

　　“不知道，但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来了精神的扭蛋顿时很迷茫。

　　——就像老师常说的“学习定律”一样，学了不一定成绩好，但不学一定成绩不好。我要的复活扭蛋找不一定找得到，但不找一定什么也没有。

　　——不管做什么，一定要去做些什么，不然空捏着希望，除了能换得一点没有意义的虚空的安慰什么也没有。

　　每天，岳部长在检查完夏野的劳动之后，还要检查整栋楼所有教室的关灯、关门情况，所以夏野也不知道她究竟几点才能回家。

　　夏野在校门口等她。

　　夕阳都要落尽了，女生才在一片暗蓝的背景下步伐迅速地走出校门。

　　马尾和双肩包在身后一上一下，少女纤细的身子在夏野一句干巴巴的“女魔头”之后转了过来。

　　“干吗？”

　　夏野深吸一口气，走到女生身边，挠挠脑袋，说：“那个，其实那天没完成任务就跑……我是故意的。”

　　“啊？”

　　女生转过脸望住正侧俯脸望着她的夏野，学校附近很静，暗蓝天幕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极长，女生的脸上写满了狐疑。

　　“我就是算准了你第二天会来找我啊，我想多跟你说几句话，所以宁愿冒险触犯全校谁也不敢触犯的神一般的岳部长……”夏野也没想到自己只排演了一天就能说得这么顺，于是信心一来，越说越顺，“可是，我没想到和受宠若惊的是，你居然罚我连扫一个月男厕所……给我这样每天都能在一起的机会……”

　　夏野继续挠脑袋，说：“所以我在想，岳部长你是不是也对我……”

　　夏野“对我……”的尾音拖得蜿蜒而意味深长。

　　岳部长不能忍了。

　　“滚——！”

　　伸手指住被惊得一愣一愣的夏野，岳部长奋力咆哮。

　　恢复了一会儿，夏野继续不依不饶：“云洗，我还可以每天这样以罚扫厕所之名待在你身边吗？”

　　岳部长抓狂了，书包一取拎起带子就朝夏野挥去：“不要再让本部长看到你！”

　　岳部长的怒号在微暗的静谧的夜里震慑力非常，不远处，一只正在觅食的流浪猫飞快躲进了垃圾桶。

　　岳部长昂着头怒气冲冲地走了。

　　夏野在她身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解决了。

　　——这样就能有多一点时间和精力……去做想做的事了。

　　天完全黑了。

　　初上的华灯远比八年前繁华绚亮，夏野走完喧闹街衢又走进人迹罕至的静谧小路，一台一台寻找自动贩卖机。

　　远远瞧见机器便眼睛一亮，加快脚步奔过去，迅速投进几枚硬币，贩卖机开始叮叮咚咚响起的时候，夏野每次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紧紧盯住取物口，心跳加速。

　　掉出来的永远只有失望。

　　取出饮料，每次都躬下身子仔仔细细检查取物口，每次都只能发现小孩玩耍时留在里面的树叶，或者无良路人扔进的烟头。

　　哪里有什么扭蛋。

　　每天晚上，夏野都带一口容量极大的空布袋子，把打工得来，省吃俭用的生活费换成硬币，投到所能找到的每一台自动贩卖机里。

　　每天都要带一大袋饮料回家。

　　有时候看着家里堆积如山，并且仍呈急速增加趋势的饮料，夏野都忍不住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讲给别人听的话，也会这么认为的吧。

　　——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正锲而不舍地做着这么荒唐的事。

　　可是没有任何的头绪，线索。

　　夏野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什么。钱不够用了，就再多兼一份职，以及把饮料折价卖给路边的小商店。

　　夏野夜复一夜不停地走，不停地寻找自动贩卖机，不停地投币，失望，然后继续寻找，永无止歇。

　　可是。

　　——可是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座城市、郊外、乡村？

　　——在这些城市、郊外、乡村里，又究竟有多少台自动贩卖机？

　　——要花几辈子才能把它们一台一台找出来？

　　——找出来能发现复活扭蛋的几率又有多少？

　　只要类似的问题钻进脑海，夏野就加快脚步，竞走甚至奔跑，用力想要甩它们出去。

　　夜和路都那么长。

　　那么黑。

　　夏野走走跑跑，走到脚背脚根磨出泡磨破泡，泡成了伤伤结了茧，走到上帝出产的扭蛋都累得实在飞不动。

　　“……你不要再找了。”

　　夏野无视扭蛋。

　　“夏哥，夏爷，求求你不要再找了！”

　　夏野加快脚步，把扭蛋甩到身后。

　　再也看不下去了的扭蛋一咬牙，忍着翅膀酸痛，加速飞到夏野前面。

　　“你想一想嘛，我第一次进自动贩卖机是在八年前，就算我是被提前扔下来的，和我同一批次的复活扭蛋也绝不会在我之后太久，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可能在自动贩卖机里放八年都不被发现的吧。”

　　扭蛋扑扇着翅膀奋力解释，力争唤醒夏野的正常思维：“我是因为被掐伤了翅膀又高空抛落，生命有危险才被上帝召回了一天，也就是人类界的八年，上帝不会随便召回扭蛋的——总之，复活她一定早就被人捡到然后好好保护起来了，又不是到处都能碰见你这么不讲理又没有眼光的主人……”

　　让扭蛋有点失望的是，听到了赤裸裸的羞辱，夏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掐自己。

　　此刻的他似乎已经找不到悲伤以外的表情。

　　静止下来，夏野才发现自己的腿和脚都已经很软了。

　　软得才恍了一个神，人就扑通一声不小心跪在了地上。

　　初春里活跃的小虫子早就不鸣了，天色晚得整个世界都睡着了，远处路灯微弱的光芒下，夏野俯身把手放在地上，伸直胳膊撑住自己同样瘫软、酸痛的腰。

　　世界好静，夜好凉。

　　夏野的喉咙里涌出一阵刺骨的疼。

　　星芒一样美好的眼睛不住胀痛，精致锋利的鼻不住酸疼。

　　“妈妈……”

　　他在心里轻轻地喊。

　　……是想哭吗？

　　支撑半身重量的手指蜷起，夏野捏紧拳头。

　　血管的纹路在路灯下渐渐清晰明显，狠狠的，夏野又紧了紧拳头。

　　……不能哭！

　　——不能……让翻涌的绝望遮蔽掉希望。

　　——不能关闭胸腔里好不容易亮起的灯。07天亮后又是学校里举着显微镜都找不出缺点的五好少年。

　　看不出任何的忧伤难过烦恼心事，甚至一点点疲劳的迹象。

　　继续带着又贱又懒的笑意享受着老师的宠爱家长的欣羡以及同学的围绕，看似轻松实则刻苦地学习。

　　继续蒙受“被配对”的后果，被各种同学以各种话题和岳部长扯在一起。

　　四月裂帛，春游也轰轰烈烈地近了。

　　一个班坐一辆校车前往城郊的薤山，夏野实在想知道究竟是哪位神一般只手遮天的牛人，硬是能点着名把夏野塞进岳部长班的校车。

　　坐在岳部长旁边，夏野有点郁闷。

　　岳部长显然尚未原谅自己上次的冒犯，自从夏野坐来了旁边，她便板起脸望向窗外，神色严肃一言不发。

　　周边的人又全都兴致勃勃、饶有趣味地鼓励夏野跟她说话。

　　就这样，两人隔着稍不留神便会肌肤相触的距离，都分外别扭地小心避免碰到彼此，谁也不理谁，完全视对方为无物地不断与其他人谈笑。

　　气氛很是别扭。

　　扭蛋都忍不住从夏野的牛仔裤袋里探出脑袋，打算幸灾乐祸一下他的不和谐。

　　“小偷！”

　　距离岳部长最近的夏野受到这声尖叫的波及最严重，他揉揉被震得嗡嗡直响的耳朵，正要放下手，岳部长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他口袋里的扭蛋。

　　“？！”

　　毫不理会夏野的惊异，岳部长小心翼翼摩挲着手里的扭蛋，细细端详，喃喃自语：“这里面怎么是黑的……”

　　晴天霹雳，夏野所有的别扭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一把死死抓住岳部长的肘，他激动得几乎停止心跳。

　　“你知道扭蛋？”

　　夏野的手忍不住越来越紧，他紧紧追问：“你见过其他扭蛋吗？复活扭蛋呢？”

　　“……”

　　突兀的沉默。

　　女生的眼里晃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异，怔怔望了夏野一会儿，好半天她才出声。

　　“没有。”

　　车到站了，同学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走过葱绿色的草皮，欢声笑语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格外沁人心脾。

　　云水依依，山路漫漫。

　　平日里的爱笑先生——夏野此刻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的眼里只有岳部长细瘦的背影。亦步亦趋，他紧紧跟着她。

　　满脑子都是方才那眼惊异。

　　夏野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岳部长纤细的腕，在一片欢呼、叫好声中强行将她拉入没有人的树后。

　　阳光自枝叶间的罅隙倾泻而下，夏野失礼地紧紧抓住女生瘦弱的肩膀。

　　“如果你见过其他扭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真的很需要它！”

　　“……”女生的表情有一点出神。

　　夏野紧紧抓她的手，眼神炽烈地望着她。

　　“我求求你！那个复活扭蛋……我太需要它了……”

　　女生不住皱了下眉，一把打开夏野的手，掷地有声：“我没有。”

　　夏野伸手抓她，被女生灵巧地躲开，大声向他：“没有就是没有！”

　　“我不知道什么扭蛋！”喊着这样的句子，女生飞快地跑远了。

　　春游就这样在夏野的抵死纠缠追问，岳云洗的数度逃跑和置之不理，以及全校同学“哇哦，夏野同学和岳部长大进展啊”的议论和感叹中欢也不欢地散了。

　　夏野从此有了新目标。

　　每天都在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围追堵截岳部长，追问扭蛋的下落。

　　于是，全四中随便谁每天都能在校园里看到这对永远一前一后一边竞走一边对话的男女。

　　“你能不能再想一想，就再想一想在哪里见过……”

　　“不用想了，没见过。”

　　岳部长的回答干脆利落。

　　“可是之前在校车上你明明对中间是黑色的扭蛋产生过疑虑……”夏野不依不饶，“这就说明你见过其他颜色的扭蛋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岳部长每次都在这句话之后加快脚步匆匆跑开。

　　学校里最近有了这样的传闻：夏野的攻势太过猛烈，连天不怕地不怕神一般的卫生部长岳云洗都被吓得频频逃跑，四处闪躲了。

　　有关该事件大家很快得出了结论：得找个人教教夏野同学如何追女生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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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扭蛋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一根筋，死脑筋，认准要做一件事就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啊。

　　“夏哥，夏爷，你够了没？！身为一颗扭蛋的我都看不下去啦！”

　　教学楼天台上的栅栏围得很高，扭蛋在身边扑扇着翅膀，夏野的眼睛望着栅栏之后没有尽头的远方，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张口，答非所问。

　　“直觉告诉我，岳云洗一定知道什么。”

　　——不是没有发觉最近的自己变得很讨人厌，不是不讨厌这样的自己。

　　——可，可那是找回她唯一的希望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夏野张了张口，终究没能出声。

　　“妈妈。”

　　所有的彷徨无助都不需要人懂。

　　他在无声地叫着她。08皎月当头，夜黑风高。

　　“你确定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扭蛋瑟缩在夏野的左肩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们这样……是行窃吧？梁上君子？”

　　“来人类界没几天，词汇量还挺丰富。”

　　一袭黑衣，少年颀长的身体在月光下愈显圣洁耀眼，笔挺地直立着，他伸手又一次压低了棒球帽檐。

　　岳云洗是家小型医院院长的女儿，医院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远近闻名。

　　因为医院就开在住所，岳云洗家的布局很特别：一排瓦片屋顶的平房被用来做病房、诊断室、客厅、厨房、卧室和书房，靠前一点，种植着花花草草的小型院落由镂空的欧式围栏与外界隔绝。

　　夏野和死亡扭蛋正站在岳家门前。

　　“夏哥，夏爷，我们回去吧，这样不好……”

　　“闭嘴，哥比你清楚。”少年挥了挥手，“哥只是来求证复活扭蛋的存在，不行窃。”

　　“不行窃也不好啊……”扭蛋耸搭着脑袋郁闷地说，话音未落连忙摇摇头，“本大人的意思是，行不行窃都不好！”

　　扭蛋没有再得到回话。

　　少年抓紧围栏的铁杠，右腿一蹬纵身一跃，灵巧地跳进了岳家草木丛生的院落。

　　草坪上花盆里有春夜特有的虫鸣，少年刚要舒一口气，就败落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只在一瞬。

　　警报器放声尖叫，岳家夫妇冲出屋外，四周住户的灯纷纷亮起来，居民们打着手电出来看热闹，警车驾到，身着睡裙的岳云洗在不远处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纷纷议论围绕着夏野飞速展开，少年从来不知站在众人的视线中央是件这么难受、难堪的事情。

　　心跳得空前空旷，无法感知。

　　完全愣住了，不知所措。

　　帽檐里，少年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了极致。

　　事情并没有因此停止发展。

　　岳家夫妇一边指着少年一边大声示意：“警察先生，小偷在那儿，在那儿！”

　　明晃晃的手铐亮出来，帽檐下，少年仿佛看到一把即将断送自己一生的刀在缓缓逼近。

　　千钧一发。

　　一道纤细的影子飞速扑了过来，瘦弱的胳膊紧紧勾上少年的颈，岳云洗尖叫起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大。

　　“不要抓走他！”

　　女生微温的身体颤抖地贴着少年。

　　“他是我男朋友！是我让他来找我的！你们不要抓走他！”

　　寂静。

　　父母，看客，警察连同被拥抱着的夏野顿时愕然。

　　半晌，岳家夫妇匆匆驱散了看客，送走了警车，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从少年的角度看过去，屋内映透出的灯光把夫妇二人瞬间苍老的表情照得格外清晰。

　　那上面写着赤裸裸的羞耻。

　　少年的心一阵绞痛。

　　月光和虫鸣都与最初的时候无异，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以奇怪姿势拥抱着的两人。

　　少年张开口正要说点什么，女生已经放开他，不留痕迹地向房门去了。

　　松手、转身、离开、开门、进屋，整个过程都没有看少年一眼，女生只在临关门的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快走吧，夏野。”

　　“野”字的咬音干涩得有一些苦，她的声音原本发着怒都是又雀跃又清脆的。

　　夏野静静地站在那里。

　　屋子里陆续传来母亲的哭泣声，父亲的劝慰声，以及夫妇两人共同的责骂、愤恨，甚至棍棒打落的声音。

　　声音那么繁多，唯独没有来自岳云洗的。

　　夏野静静地站在那里。09——岳云洗约神秘男子深夜偷偷潜进家里过夜，被父母发现，还招来了警察。

　　消息在学校里以光速不胫而走。

　　起先只是传闻，学校宣布正式撤除岳云洗卫生部长一职，将其逐出学生会之后，所有添油加醋版的传闻都间接得到了证实。

　　卫生部长的光辉形象瞬间被颠覆殆尽。

　　“想不到岳部长是这种人啊……”

　　课间，教室里、走廊上、厕所里的女生三三两两，用极尽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四处传播着传闻。

　　“女魔头为人狠毒就算了，还这么不检点，真看不出来！”

　　球场上的男生一边拼命奔跑抢球，一边不忘对该事件加以评论。

　　篮球传来传去，接球的男生看起来义愤填膺又嫌恶。

　　“装得真像……亏老子以前还对她有点想法，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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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野放学出校门的时候被同班男生的手臂勾上肩膀，很理解他的样子。

　　“最近心情很不好吧。”

　　另一边也立即有人靠上来，带着同情的眼光安慰他。

　　“安啦，为那种女人不值得啦！”

　　“就是，之前不知哪些人渣一直把那种女人跟阿野说成一对，真侮辱我们阿野！”

　　男生们善意的笑容像刀，丑恶的言语似刃，比着赛挥砍夏野的心。

　　夏野常年挂在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钻出男生们的勾搂，他停下脚步反身站在他们面前，神情严肃地望着他们，一字一顿。

　　“岳部长不是你们以为的样子，传闻中的那个神秘男子，他其实是——”

　　“夏野同学！”

　　雀跃又清脆的女声远远传来，打断了夏野的话。

　　岳云洗上前，扯上夏野的手臂便奔跑开来。

　　“夏野同学借我一用！”

　　“女魔头你不要再欺骗阿野的感情了！你配不上他！”

　　男生们的叫喊渐渐远了。

　　是红霞漫天的傍晚，夏野和岳云洗并肩走在另一条回家的路上。

　　夏野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和岳云洗待在一起过了，但他来不及感伤，他有话急着告诉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正要告诉他们——”

　　女生又一次突兀地打断她，轻轻说：“差一点哦。”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