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长发及腰,娶我可好》 作者:素莲
第1章 鲜衣怒马(1)
烟花三月,谁与江南
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众生就如莲花,无论是泥足深陷的那支、或是风姿高洁的这朵,都心有红尘,不离妄念、不超凡俗、不脱尘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素手轻采撷,此物亦相思。
【莲影】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隋·杜公瞻《咏同心芙蓉》
碧云小轩,南浦芳园。那一片绿衣红影中,哪一朵是你为我种植的思念?
罗衣轻纱,冰肌雪肤。我从一脉花痕里寻你,密密麻麻的荷田,仿佛当年的吴语,稠密、香软。有潺潺流水,袅袅荷香,天水望极处是青荷碧影,红衣翠裳地互相依偎呢喃。那白荷擢秀,天生高洁;粉蕊含苞,柔媚娇艳。落花风里,有人把婉儿婉儿呼唤,挂在菡萏冒朱华的唇间,一任那思念,蔓草一般,蔓延。
细雨飘,清风摇,是谁把《黄金缕》一遍遍地翻弹,秋水里映出远山的眉黛。
青山碧,暮色合,是谁在水云处长笛短笛地行吟,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们说曲水流觞是当日的盛况,娟娟新月是你描摹的宫妆。暮色残照里,是纷纷摇落的少女情事,在南朝乐府的旧韵里袅袅升起。
【莲意】
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
——南朝·刘孝威《采莲曲》
那是一个久远的过往,那是一个连清风也柔软得像丝绸一样金黄的过往。
轻纱罗衫,桂棹兰桨,那些娥眉和婵娟,用一篙暖波,一眸秋水,摆渡了所有的风尘和欢颜。那是一个清风吹拂着,便能无限延展的画卷:她们用水袖桃花扇,点亮了荷花一片;她们在雁字回时,写下了欢歌万千。一池子的荷啊,旋转着,划出了一个又一个圆。
那些个采莲的女子啊,玉簪螺髻,柳眉弯弯。披戴明月的小揖轻舟,香囊佩兰。燕子楼下,花枝乱颤,是桃叶、柳叶的争渡,忘了归路,还是撒落在星空下、绿藻间的蛙声一片?
看不见,多少嬉戏,在碧水清莲间流转。看不见,多少思念,在眉黛远山上簇攒。当其村落向晚,摇曳着帆,且有归雁。不成眠,只有霜,晓来又染。
谁还记得那些害了羞的莲,携着什么样的思念,在纤纤玉手间蜷息盘桓。怀袖中,那一片火一样的红艳,映红了谁的脸?阳光下,心事香软。空气里,有莲一瓣一瓣,舒展。
【莲落】
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
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
——清·石涛《荷花》
薰风四五月的天气,正是江南采莲的好时节。抚琴弄水,衣袂飞扬。玉箫悠扬,潘郎萧郎?画船里,谁在用檀色点唇,额间是鸳鸯黄淡淡的红晕?是莽撞的书生,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那些含苞的花朵,在莺歌后,轻呷着“与子成悦”,“与子成悦”,一遍,又一遍。
那是谁的歌声悠扬,一曲《凤求凰》,便可以地老天荒。是英雄在划剑立,歌去人影稀;是美人如莲兮,袅袅复依依。她用绕指柔肠,化他三生石上,前缘万丈。他用淡淡忧伤,剜取了她的眉尖,一大片经年、一片片柔情,密如青莲。
舞榭歌台,凤老荷白。马鞍上的流年,是剑与血的争锋,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誓言。她把阑干依遍,眉眼里,是不尽的关山迭迭,东风绵绵。
谁在君怀,星眸如海?情入酒觞,月印千江,西窗共剪,与谁同在?滚滚的流年嬗递,扰扰的尘世脆如蝶衣,当秋风起凉,江山苍远,唯有南塘,他和她亲手抛下的并蒂莲,滑过碧水,在莲棵间流连、盘旋。
莲落秋水,原本是晴天碧海里的一瓣心香,滑落九世姻缘。这一去该有轮回的吧,季节里流光如沙,转眼就是沧海桑田,待到下一世,行到水穷处,就该坐看云起了吧。
【莲乱】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唐·李白《折荷有赠》
苍茫漠漠董家潭,绿树阴阴向水湾。经过多少年,她和她经过那片莲塘。
她叫她姐姐,她叫她妹妹,她们一来,满池的芙蓉便乱了舞步。一个用她的兰花指,反弹着琵琶;一个用她采撷的碧水红莲,醉舞着尘缘。
一杯酒,两朵花,几首诗,正舞间,曳裾时,分不清谁更醉人,谁更妩媚。分不清谁会芳华于弹指之间,谁将流传得更久远。是当年的花,当年的酒,还是此刻的情结金兰,风雨同眠?
那一个瞬间,她们的歌声响彻在南塘的四五月间,拨弦的轻拢慢捻,采莲的云鬟半偏。琵琶声渐行渐远,在绿衣红影间响起,在诗行韵律里隐没。烟水浩淼,仿佛是当年的英雄美人,划剑而立;月明花暗,仿佛是斯时的才子佳人,兰舟向晚。
有人说,那是一对姐妹花,也有人说,那是当年的并蒂莲。
【莲盈】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唐·李白《古风》
清水出芙蓉,摇摆着行歌。有人路过,依然唱彻霓裳曲。
这一世,你为姐姐,碧波之上,青莲一样,轻舞着霓裳。你起飞的刹那,月色渐凉,那些寒露,早已剔透成你玲珑的歌唱。姐姐,月光之下,微波之上,定有关雎读懂你,读懂你香远益清的风雅与高洁、坚贞与向往。
蓝天上漂浮着洁白的云朵,谁的心事,被荷一一说起。一朵莲翘在一只梗的眉尖,一束藕泊在一把茎的唇畔。梅子黄时,谁的眉眼盈盈,像荷,含苞而矜持。日暮,亭亭翠盖,争忍凌波去?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风起,云散,碧波间,多少缘聚缘散。有金兰之契,手足之谊。相同的荷白、相同的风清,谁能意会,谁能意会,那一脉的香远益清,姐姐你用风骨和雅姿,做了一个挺拔的标志。
姐姐,你就是我此生的青莲,尘世的风霜和苍凉,被你一一挫败,所有坚韧与操守,皆化作你身后的暗香疏影。在燕子楼头,凌波横塘,九天之上,凌空飞舞,轻盈,又自在。
于是,在清风碧水之间,在我的目光流盼之中,便有无数的青莲,含苞凝露,缓缓起舞。
【莲念】
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
问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莲。
——南朝·刘孝威《采莲曲》
此刻,又是南朝的乐府轻弹。他们一遍一遍唱和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这幽了一世又一世的乐章,缓缓的旧韵,袅袅的云烟,你可见?可见?那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可是那千年的姻缘、百年的倾情、相守着的诺言?旖旎得绚丽,雅致得出尘。
佛说,有一种灵魂可以通达出世与入世的两端。而今夜,在田田之间,让我握一枝(莲)怜爱,想她的红晕嫣然,想她的香软千瓣。让我跟她的灵魂在碧水清莲间琤琤而飞,十指相绕,唇色依然,连理的枝茎永远,永远地纠缠着,不屈地向上着。
佛箴里说,红尘无爱。若是无爱,缘何会有翠盖相依,唇齿相辅,荣枯与共?此刻请允许我就此掸下这一袖的繁华吧,无论前世今生渡我的,是那瓣红莲还是那片绿盖,我只想在暮色苍茫的渡口前掠过浮烟,不染纤尘。
莲的花语是纯洁。姐姐的心香是一片海。提起毫羽,把你的名字一遍,再一遍,涂成全纸的思念,全纸的青莲,重重叠叠地在未央的夜深处,在心海的最深处。不管海角天涯,不管芭蕉流年,依然是昨夜的魂萦旧梦,依然是小揖轻舟的芙蓉浦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春风十里,不如你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唐·徐凝《忆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箫声悠扬。当年的明月,还挂在二十四桥外的柳树梢头。扬州城的那个夜晚,被多情的诗人写进诗笺之后,从此便在我的记忆深处,萦绕不散。
公子啊,是瘦西湖蚱蜢小舟摇起的绿波,还是冶春茶社氤氲而起的香雾,这些日子,竟让我分不清楚,是扬州诗化了我的记忆,还是我的记忆朦胧了扬州的诗篇。
那些日子,你说要携我的手,过春风十里,莺莺燕燕,行遍江南。去竹西佳处,看珠帘暮卷;去藕花深处,听鸥鹭争渡。也或者穿透扬州的迷雾,去前世,追寻有关你我的记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宋·杜牧《赠别》
是循着箫声的低缓,还是词人的马蹄,我们又重返在往事的渡口。春风十里,山明水秀,仿佛谁的眼眸。豆蔻梢头,路边的珠帘纷纷,落下,又卷起。我看见那些蛾眉,她们花枝招展,她们欲歌先颦。她们的春心,在眉弯,闪烁着六朝山水的明净与清绝。
衣袂翩翩,马蹄缓缓。我们并肩而行。我听见红楼外有人在小声呢喃,春风十里,不如你。公子啊,公子啊,满楼的红袖,纷纷招手,谁解黄昏后,眠花卧柳的温柔。月斜西厢,谁又用五十弦的锦瑟,将心事,写成一阕宋词的迷离,春媚香软。
马蹄嗒嗒。何园、个园、小金山和钓鱼台,长虹卧波,柳拂春堤,满城的花意连绵,烂然成锦。“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在碧瓦飞甍、恢然成宏的白塔和无双亭畔,那琼花葳葳蕤蕤,开得满树都是。粉瑞的花瓣,翘在枝头,惹得多少才子佳人,几番慨叹。好几次,我在琼花树下,又拾得当年那美人的丝帕。你笑我痴,笑我傻。
公子啊公子,那苏绣的鸳鸯,在荷花池畔,惟妙惟肖地缠绵,馨香弥漫。我多想把自己也变成一只水鸟,今夜,就飞入你的兰汀深处。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宋·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
沿着那场唐宋的烟雨,穿行在古意的江南。是前朝的记忆湮灭了红尘,还是你转身而来的魂魄?我的耳膜,仿佛还有谁在轻声地诉说,豆蔻词工,杜郎俊赏。公子,公子,你的颦眉凝思,你的打扇转身,还有你的浅笑回眸,无处不写满了风流。我将江南所有的诗卷都翻烂,也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为你注脚,为你描摹。
月斜西厢,梦归江南。谁解你眉宇间的愁?谁慰你心湖里的忧?二十四桥的明月依旧,你为谁风流?桥边红药,你又为谁三缄其口。后来的后来,我才终于知道,原来你就是我江南画卷里,乘兴挥毫后最点睛的一笔。过春风十里,不如你。
南国有佳人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宋·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泉,缓缓地流着。
月,静静地照着。
当清白的月光在青石板上撒下平平仄仄的诗行,弄堂里的嘈杂声渐渐消退。绕过胡同口,再斜过几条小巷,咯吱咯吱的木履声在阁楼上响起的时候,我的心总会无端地回到那个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年代,回到那个遥远的活色生香的年代: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汉·李延年《佳人曲》
仿佛几个世纪的事情,那个叫李延年的乐师,一直用悠扬回旋的乐章,伴着窗外的月光,照着我的漫溯,照着我的忧伤,甚至像一股暗流裹着我,渐渐渗进我的血液,融入我的心里,化作一缕扯不断的情愫。
我的心里一直藏着那个绝世的佳人,从汉唐一直到今天,从北国之春一直到江南之秋。她的眉色妩媚,眸子清亮如水;她的肤色胜雪,妒杀梅萼桃蕊;她总是站在某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抬头凝望那一轮明月。旗袍上沾染着尘世的离索,乐章里流淌着南国女子特有的芳醇和婉约。
她凝神凝眉,白鹭滑过青天,和云霞在半空里嬉戏。
她徘徊踯躅,罗衣分开楼下柳色,有穿影流莺,掠水双燕,滑过长空。
她不停地徘徊,不停地凝望。像瘦下去的衣襟,她的手指深入了乐章。谁在弹奏那一曲动人心魄的过往?而五弦划开了暮色的橘黄。烛光被诗歌沾上了薄凉。她带走了我晚来的清凉,仿佛那一支倾城临水的莲,在空旷的山谷里,她把绿色开成了夏去秋来的绝响!
她在隔着梦的水岸,寻觅长亭外那临风吹箫的男子,在寻觅高楼柳下那个慷慨把盏的少年郎,还是在寻觅青灯薄暮里那个手把诗卷的清影,在寻觅呼灯篱落的童年,还是在寻觅曲有误周郎顾的欢歌?
她用哀伤的宋词一字一字地吟唱。眸色温柔,声音落入沉迷。
她,站在爱情的背面,等待他的回眸。
仿佛一个梦。那是一个风流慷慨的过往。
那时的月是西江月,花是陌上花,人是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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