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流光夜雪(2)

　　只是，风物依旧，不见去年人，空使泪沾襟。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谁人知。三百年的风雨过去了，西园的海棠，开了又谢；渌水亭畔的游人，去了又来。如今，那中庭的明月，依然斜照着当年的明开夜合树。

　　有一个瞬间，我仿佛又看到谁正倚着朱栏，幽幽地低唱着：“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那歌声幽咽，幻生幻灭，像瘦下去的月光；又像戛然而止的爱情，在我的眼前忽隐忽现，亦让我的心随之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之中。

　　且将菊花插满头

　　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

　　旧摘人频异，轻香酒暂随。

　　——唐·杜甫《云安九日》

　　蝴蝶在溪头飞舞，有不知名的小鸟在田陌间飞飞停停，你的乡村童年就在母亲弯下的腰背或背篓里蛰伏着，任那飞舞的影子在你的眼前不断地盘旋，像是绘制那个五彩斑斓的年华。

　　背后的远山变成一抹黯然的时候，背篓里的雏菊却越来越多起来，它们开始和你争地盘。你不安分起来，坏坏地把它们从背篓里丢出去。母亲俯身去捡，她一缕一缕的青丝从肩胛滑下去，落在风里轻轻地飞舞。几缕飘过你光柔的面颊，痒痒的，你抓起来抚玩。那发丝细细的、湿湿的，你分不出，那究竟是滴下的汗珠还是早晨尚未化去的露珠。在薄暮的逆光里，它们如珍珠一般晶莹。

　　回到家里，母亲便用新采摘的小雏菊，给你泡茶，说是可以清热解毒。在水雾氤氲中，一朵朵花瓣自杯底浮现。你轻呷了一口，一股苦涩的味道入喉，你一下子吐掉。然后母亲便加入蜂蜜或者枸杞，费尽一切办法，让你能够喝上一杯。

　　燕子去了又来，油菜花黄了又绿，在菊花茶苦涩的清香中，你的童年像纸鹞和古戏台的锣鼓声一样渐行渐远。而年华却像小麦拔节一样滋滋生长，你不安分起来，你开始向往山的另一面——那个精彩的世界。

　　在母亲的倚门凝望中，你把脚步踏过满山遍野，金灿灿的小雏菊。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你终于决绝地消失在山的那一端。

　　外面的世界，是刚刚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你看到了阳光也看到了风雨。你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和事态的炎凉。越来越多的人从你身上践踏而过，越来越多的世俗让你直不起腰板，你孤独、你无助、你无望、你无可奈何，偶尔你也会在某个辗转不眠的深夜，翻开背囊，用母亲晾晒的小雏菊，泡起一杯故乡的菊花茶，于黑暗中温暖你心头的寒意。

　　在霓虹闪烁的都市，你竭尽全力，不停地打拼。后来，你终于如愿以偿，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了自己的居所，开始了体面的生活。你用成功者的自信与洒脱，俯览着眼前的每一道街景，或者用专家的嗅觉品鉴着雨前的龙井或者宫制的碧螺春，你开始细细地咂摸那种山水的深厚与意蕴。

　　可是，你还是觉得生活缺少了什么。你翻箱倒柜，你又找出母亲托人捎来的小雏菊。银制的茶具，慢慢舒展的花瓣，那种淡淡的菊香在舌尖齿萦绕，一种久违的感觉浮上心头。你的脑海里也开始出现出大片大片的雏菊，满山遍野，一片片铺陈。你开始变得淡定从容，不再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你接了母亲进城来住。母亲总是闲不住，又是收拾厨房又是拖地，忙完了这些又开始给你泡起了菊花茶。菊花还是老家的小雏菊，瘦瘦的，一颗一颗，像是岁月凝成的记忆。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一个人又姗姗地回去了。她的背越来越弯了，鬓角不知何时已然飘起了银丝。临行还不忘了嘱咐你，平时坐的时间久，没事的时候，你要多泡一杯菊花茶，醒目明志，还能解毒。

　　终于，有一天你也做了母亲，或成了父亲。你带着孩子越过纵横交织的城市网，去远远的郊外，寻找那种叫作雏菊的植物。你望着满山遍野的小雏菊，望着天空尽头的家乡，久久伫立。

　　你想起了上次，母亲听说你喜得贵子，便急急地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车来看你。那次她带了一大包的雏菊，她要亲自给孙子泡制家乡的菊花茶。她颤巍巍地提起了水壶，背却弯成了家乡的那棵老枣树。

　　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地追逐，像快乐的蝴蝶。他们拉着你的手，奇怪地问，妈妈，妈妈，你在看什么呢。你看着她们，眼眶中却分明有泪珠在涌动。

　　后来，你习惯了在深夜里泡一杯菊花茶，在往事里沉浮。热水缓缓地冲下，花瓣慢慢地舒展，那种远山的意蕴，便呼啸而来。终于，你抑制不住，潸然泪下。

　　轻舞飞扬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流水潺潺。音乐空灵，四野空寂。伸展开的四肢仿佛舒展的花瓣，在一瞬间，轻轻飘离了地面。仿佛身体不存在了，只剩下模糊的意识，在空气中游弋。

　　是晨起的雾，还是晚来的风？我的身体就这样轻盈地舒展着，没有尘世的喧扰，一切都静了下来。花瓣在空气中舒展，呼吸像远古的鼓点，轻微而隐约，心随着曼妙的音乐起舞，意念的鸟儿越飞越远。在瑜伽的心境里，我的心总能飞得很远很远。

　　那一刻，仿佛是在古典诗词歌赋的花荫下浅行。莲步轻轻地游移，有绝妙的辞章没过我的膝。风箫笙动，那是锦口绣心的骈四俪六；落花入颈，那是长短句错落的小令。

　　我一路欢歌，一路前行。不时地邂逅那些性格乖戾天真的诗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在田园里耕作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不管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那是在南山坐禅念佛的王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铁板后是那个在超然台“无所往而不乐者，游于物之外”的苏子。“月满西楼，独上兰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是那个手执《漱玉词》的女子。清词雅韵，檀香袅袅，在瑜伽的心境里洄溯，我的心总能邂逅许多的美好和曼妙。

　　卿卿说，生在红尘人世，每日里，我们都被无数的尘世纷扰。有功名，有利禄，那种热闹和喧嚣，也的确能够给人以一种成功的满足，给人以存在的理由，但也能让人的心灵失去原有的明澈和单纯，自然与平和。有人喜欢高朋宴饮、推杯把盏的聚会的欢愉，可谁曾想过曲终人散、杯盘狼藉、人去楼空的凄凉与落寞？要知道，“热闹”终究不过是一时的欢娱而已，而离散才是人生的终极归宿。

　　因而，那种安静生长、默默地存在的生命，更多的给我感动。我喜欢和你挽手看院中的兰花，花朵淡淡的、小小的、却不引人注目的兰花；我欣赏路边自生自长的小小雏菊，还有忙忙碌碌的却无人留意的小蚂蚁们，每当细心的观察他们的时候，我的内心都充满了一种对这样的默默存在的生命的敬畏。

　　喜欢深夜在躺椅上全身放松的感觉，随手打开一首肖邦的《小夜曲》，悠扬婉转的乐曲便在夜色下流淌。一些乐章挂在树梢，像月牙儿一样将清辉四处倾洒。一些乐章被夜风送进耳畔，飘进心里，于是，心也变得安详，宁静了。

　　此时，恰好有窗外不知名的花草的馨香，幽幽地飘来，暗香浮动，月影婆娑，在夜色的澄洁和静謐里，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片如诗如画的情境之中。这是我最享受的时刻，也是音乐和书卷，在白日的奔忙烦躁之后，带给我的欢欣和愉悦。

　　捧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散步在花园小径，去体验书中所描写的小木屋的与自然完全融合的生活逸趣，或者轻语品读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背对世俗，我总能找到内心的安宁与平静。也或者在川端康成的《花未眠》里寻找灵魂的慰藉，一朵花盛放在寂静的漫漫长夜，只有用心去体悟生命的人才能看到生命的华彩。瞬间即永恒，永恒即瞬间，在他盛放的这一刻，便成就了生命的无悔的旅程。

　　古人云，一滴水中见世界。只有静默的生命才会孕育爆发的魅力，才会酿造绚烂耀眼的光芒。因为懂得了灿烂背后的萧瑟和凄凉，所以才会在卑微时懂得蕴聚和珍惜。真正的永恒永远不是热热闹闹的生命，而是具有强大的张力，具有心灵的魅力，具有平淡豁达宽阔胸襟的、能够深透的认清生命本真的人。

　　喜欢在瑜伽的心境里独步，喜欢在想象的世界里徜徉，就是因为它能让我在本心离开身体时，完全处于精神状态的时候看到生命的真正面目。“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在瑜伽和书卷里徜徉，就是在真我的世界里，除去红尘的纷扰和羁绊，用生命的纯真在轻舞飞扬。

　　邂逅最美的爱情

　　别酒更添红粉泪，促成愁醉。相逢浅笑合微吟，撩惹到、缠绵地。

　　花下解携重附耳，佳期深记。青翰舟稳绣衾香，谁禁断、东流水。

　　——宋·贺铸《玉连环》

　　有人说，最美的风景，一直在路上。于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便收拾行装，独自上路。去凤凰，去千里之外的古城，寻找我梦中的风景。我一路走一路想，这一路是否会有许多不期而至的邂逅和美好。

　　凤凰有八景，东岭迎晖、南华叠翠、奇峰挺秀、溪桥夜月、龙潭渔火、梵阁回涛、山寺晨钟、兰径樵歌。到达之前，我曾摇摇欲试，誓欲遍赏八景。

　　但抵达之后，望着水墨沱江，我便再也挪不动步子。沱江温柔缱绻，宛若一位古典的女子，朴素无华，娴静美好。倒是江边的油菜花与之相反，金黄一片，开得璀璨至极。宛如百里画廊，美不胜收。偶尔风起，油菜花便随风而舞，波浪起伏，那青翠的身姿，倒影在江水之中，风情万种。

　　江面上小舟荡漾，岸堤上游人如织。我沿着江岸缓步向前，断续的嬉笑声，从不知何处的花田中依稀入耳，与蓝天白云相掩，竟不觉喧哗。

　　不知走了多久，道旁一位老者的身影，吸引了我。他独坐在一把折叠式的钓鱼椅上，一个打开的画夹，置于膝上。他的目光，在前方一大片油菜花田间来回游走，手中的画笔片刻不停。我静静地欣赏着江畔的风景，亦欣赏着老人的执着。

　　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一幅别致的素描便已画成。我与老人交谈。从旅游、绘画一直谈到花艺古玩。原来，老人是大学的美术老师，有一老伴非常喜爱油菜花。每年春天他们都会来凤凰赏花游玩。卿卿我我，恩爱有加。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直到前年老伴去世。

　　老人的语气中并未透露丝毫的伤感，但在他的眼眶里，我却看到一段潮湿的记忆。画纸上的油菜花茂盛地开着，唯有我却兀自觉得有些伤感，就如这满目的繁花，终要凋零。我仿佛掉入了一个美梦，只能在其破灭前，为之一声叹惋。老人临走前，欲把画作送我，我犹豫再三，终是没有收下。他说明年春天还会来，他要把每年的春色都画下来。不负他们当年的约定。

　　我忽然地热泪纵横。原来，最美的爱情，来之我们最深的感动。

　　年华是一夕指间沙。不管什么人，终会老去。尘世平凡的你和我，最经不起的便是时间的洪荒。谁能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传世的爱情里，又有多少两情久长，花好月圆。那就趁着美好年华，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不问对错，不管结果。

　　风吹发乱，古镇的旗幡招展，远处的山峦连绵，仿佛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卷，呈现在我的眼前。在苍翠的流年里，倘我们不能热烈地相爱，那就把温暖和感动，留给我们遇到的那个人，从此山水相依，清简自持，各自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