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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依赖》 作者:PLUTO

第19章 浮夸(13)

  让我内疚的另外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尽管出版了很多法律专著,但他始终没再出庭。然而在我眼里,他的气场是那里赋予的,他天生就该属于那儿。

  在他行走还需要拐杖时,一次我帮他整理书桌,看到一本厚厚的牛皮本,翻开之后看到上面写着“旁听记录”。我从未向他询问,他也从未表露什么,可几天之后那本子就从书桌上消失了。我明白他不希望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怕我再度陷入疯狂。

  所以我准备将那个秘密永远地隐瞒下去。

  高三那年的冬天,学校里兵荒马乱,每天半夜从走廊传来的尖叫怪笑让我夜夜失眠,尤其是第一次模拟考试做文科综合卷子,因为不适应那种出题方式而导致比平时下降了三十分之后,这种情况就愈发强烈起来——由于没有经历过中考,我对高考的恐惧比其他人严重得多,室友的倒计时牌于我都是重压。

  每晚跟屿叔打过电话后我都会缩在被窝里哭上很久,哭着哭着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后又不得不面对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再次变小的残酷现实。

  我从未跟屿叔说起过这些。然而不久后的一天,当我接到他为我再次申请走读的消息时我忽然意识到,二十岁的年龄差距已经决定了他看我如明镜,是我一直在忽略他的年龄。

  又或许这根本与年龄无关,是他本就有着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

  我曾无比羡慕屿叔对这个世界超越年龄的洞悉,仿佛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逃不过他的观察。直到某一天我才忽然意识到,在你看透它的同时,你的人生也就全然没了惊喜。与其说是这个世界同你不经意的交换,倒不如说是一场蓄意报复。它绝不允许任何人将自己白白看透。

  搬离学校那天阳光很好。我拎着大大的行李箱走下来时,他的新车已经停在校门口。

  他打开车门,向着我的方向走来。

  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时他笑了:“接下来的日子会很平静,相信我。”

  骊歌弥漫的盛夏,我毫无悬念地收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八月份的海滨城市阴雨连绵,难得那天只是多少有些阴郁。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从学校出来,边给宋雨征发短信边顺着观象二路的斜坡慢慢走下去。

  高考成绩出来的当天我从他那儿得知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而我并未给他明确的答复,依旧像以前一样跟他保持着“想起来就发条短信,想不起来就作罢”的联系方式。只是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多少变得有些微妙。

  曾经在秋天将这儿点缀成一片金黄色国度的梧桐树如今葱茏而蓊郁,透过茂盛的树冠看上去,是更加忧郁的,灰灰蓝蓝的天。

  屿叔的车就停在斜坡下面。走近时发现他正在抽烟,左臂伸出窗外,望着阴沉的天空发呆。最近一段时间,这已经成为了他最常见的状态。

  拿着录取通知书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回神冲我一笑:“感觉如何?”

  我绕到另一边,他帮我开门。我边系安全带边随口感慨着:“时间过得太慢了,明明已经长了那么多年,结果才刚刚高中毕业准备进入大学。”

  “对孩子来说成长期总是很漫长,”屿叔迅速熄灭香烟发动引擎,忽然而起的嘈杂让他接下来的那句“可在家长眼里十二年就是一眨眼的事”十分模糊。他的声线比往日低沉许多,而黑衬衣与白领带的搭配也让他显得格外严肃。

  “接下来就要去……是吗?”车开上高速路后,我目眺窗外,轻声问。

  他依旧目视前方,腾出一只手整理白色的领带,同时点了点头。

  “知道吗屿叔,虽然那天你提出来的时候我一口就答应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因为这件事情过去实在太久,久到我都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

  他没有就我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只是专心开车,忽然问道:“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会不会有种‘终于要离开这个家了’的感觉?”

  “当然。”我随口答。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的快乐心情让我暂时忘记了一切。

  屿叔也终于笑了,他轻描淡写地抛了四个字:“我猜也是。”

  我一阵心慌,侧过脸想解释,却忽然顿了一下。大约是从我高三那年开始,他的两鬓开始冒出白发,眼角也逐渐有了皱纹,但当时只是两根三根不被觉察,却不知何时已如此明显。

  阴霾的天空下,一座座洁白的墓碑整饬地伫立于郊外的土地之上。由于不是祭奠的日子,人烟稀少。下车后屿叔买了一束百合,他坚持自己捧着,并且下意识地整理了几次衬衣和领带。

  我们在一座墓碑前停下,那是一块汉白玉的大理石墓碑,呈正方形,看上去整洁干净。碑旁摆着一束花,在细菌繁盛的夏季早已枯萎腐烂,一丝生气也无。

  屿叔在墓碑前蹲下,先是清理枯萎的花朵,又将崭新的百合摆放好。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和郑重其事的味道。

  他久久地站立在墓前,凝视着碑上逐渐脱落的漆字,不发一言,像是有许多不知如何倾吐的言语都在胸口郁积着。而我站在他的身旁,尝试以同样的心情凝视这座墓碑,但却因为时间的久远,记忆的模糊,和这话题的从不被触碰而徒劳无功。那漆字像一个隐喻,暗示着曾经拥有名字的两个人,在我心中的位置,已经被这十二年的生活剥落。

  “建刚,袁华,汀汀再有一个月就该动身去北京读大学了。”他终于开口,“这孩子很懂事,这十二年来她从没多问过一句,哪怕这些事是她本该知道的。而我,也一直没勇气告诉她。如今她长大了,我知道再这么瞒下去不是事儿。本不想打扰你们的平静,但又怕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不能完全坦诚。毕竟,是时候告诉她真相了。”

  我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祭奠。

  “你是要告诉我父母的事吗屿叔?”

  “是坦陈。”

  我心一沉:“非这样不可?”

  “怎么?”

  “能不能……不说?”

  “作为他们的女儿,你有知情权。”

  “我也有选择听与不听的权利。”我边说边后退,似乎如此便可躲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它与我多年从不询问父母死亡的原因有着一脉相承的缘由。的确,多年来,尤其是长大后,我从未向他询问起父母的事。之所以如此,并非出于懂事、隐忍,而只是因为逃避——我怕自己不幸成为复仇剧中的女主角,在成年之后忽然发现将自己亲手养大的人其实是杀父弑母的凶手,然后被迫出于那虚无的道义,杀掉那个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而将自己收养的,恩人。

  我试图抽身:“我一点儿也不想听!”

  “这是你母亲的愿望!”

  我依旧挣扎:“她已经死了!”

  然而屿叔的一句话就把我再次逼回死角:“可也是我的。”

  我顿知再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心灰意冷:“既然是这样,那就请屿叔说吧。”

  这下倒轮到屿叔愣住了,一秒不到的停顿让我们的情绪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提肩的呼吸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他内心的忐忑。

  他从上衣里取出两个信封递给我:“第二个信封里有两封信。”

  我接过,将最上面的信封打开。信纸的边缘已经泛黄,折痕周围也变了颜色,在雅畅的钢笔行楷映入眼帘时,我忽然又把它折起来簇在胸口:“如果你反悔,其实我还是可以不看。”

  他摇摇头,然后背过身去。

  叶屿吾弟:

  你我早年留学英国,寒微度日,饱受冷眼。古人云:百无一用是书生。愚兄不才,身在异国,凭栏之际只会空吟“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长此以往,颇感生之亏欠,遂于回国后一心寻找弥补之方。你屡次劝说,我却以“道不同”为由搪塞。如今唯怪其利欲熏心。

  前几日寻你作证辩护,遭拒,心中未曾有丝毫伤悲,相反澄澈空明。

  虽说专业不同,可三年合租期间推心置腹,亦使我对你的性情颇有了解。

  世人皆有原则。你之所以成为律师,伸张正义,打抱不平,皆原则使然;而今愚兄沦为阶下之囚,亦以原则故也。

  生而为人,自然懂得若苟活几日,将会面对何等屈辱。古人云“刑不上大夫”,愚兄虽与“大夫”相距甚远,亦自诩为孤傲之人。牢狱之灾可谓奇耻大辱,生而无望,一心求死。

  你读信之日,愚兄大约已命丧黄泉。人生在世三十四载,并无太多遗憾已属万幸,更何况妻如玉女如花,知己如你。虽非寿终正寝,亦死而无憾。

  而今有一事相求:待我去后,劳烦贤弟代我照料袁华汀汀。袁华秉性随意,独自一人照料汀汀,其艰难可想而知。汀汀天真无邪,成年之前,万万不可让其得知真相。

  跪谢!

  愚兄夏建刚绝笔拆开第二个信封,里面只有一封复印件。

  大姐:

  我自知无权怨恨叶屿的不念旧情,也无权对他给予我们母女的帮助冷眼相对。建刚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原则。更何况建刚都没说什么,我又怎好指手画脚?

  汀汀若问起我们,就说我们出远门了,待她成年之后,再将实情告知于她。向她说明白,妈妈不是不爱她,而是这个世界有比她更值得妈妈放弃一切的人——对于我的这种念头,建刚总觉得自私。可我想大姐你会明白。我们是亲姐妹,思想上相互理解总不是件难事。更何况你本身便是我的同路人。

  将汀汀托付给你,或许会打乱你的正常生活。若你有朝一日觉得这孩子是个累赘,也希望你给她找个好归宿——我知道你又该嘲笑我结婚之后为孩子拖累。想来确实如此。如今终于可以再像结婚前那样叛逆一次,含笑九泉。

  妹袁华绝笔我依旧是默默地看完,将这个信封里的第二封信取出。出乎意料,那居然是姨妈写给屿叔的。不愧是同胞姐妹,她的笔迹和语气同母亲极像,若不是那落款,我几乎分辨不出来。

  叶屿:

  我是汀汀的姨妈。在机场给你写这封信,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同丈夫一道飞去大洋彼岸的美国。汀汀已于一周前被我送去福利院。本想将她直接托付给你,可你最近在外办事。这样刚好也给你的逃避责任留下了后路。你大可宣称自己没有收到这封信。

  若你心中对袁华建刚夫妇有丝毫愧疚,就该对这孩子有所补偿——这并不是强迫,只是我作为汀汀姨妈的一点儿提醒。按照袁华的意思,汀汀有权在成年后知道真相。若你还有良知,到时就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其实不说也无伤,没人会谴责你,除了你的良心。

  另,我已在孤儿院存下两万块费用,作为你抚养汀汀的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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