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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喝彩
    文/徐筱雅
    一
    民国十八年的时候,我们戏园老板,芮砚秋的戏园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它似乎是先知一般,预料到了多年以后动荡的必然状况。因是,它在这层动荡还未大张旗鼓地侵袭而来时,就已经提早向所有的人们做出了预告,如同地震仪一般有着精妙的准确度。
    芮砚秋靠着这个戏园子养活着一大家子人:老太太,傻了的妹妹,以及在法汉中学念书的女儿芮喜玉。喜玉从小就学戏,有着一副好嗓子。但她没拜师父。戏园子里有花旦练嗓子,她就跟着人家唱,时间不长就把许多经典的剧目都拿了下来,伶俐得很。戏园子里的老少爷们都听过她的戏。喜玉一亮嗓子,园子里的爷们都丢下手里的活计,跑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去听戏。她的声音,就如同入了冰的水,让人感觉通体顺畅。喜玉唱的《黛玉葬花》,能把人的眼泪硬生生地从眼眶里给拽出来。芮老板嫌戏子身份太低,属下九流,怕以后姑娘被别人瞧不起,死活也不肯让喜玉接着唱戏了。于是,他花了好几十现大洋,托了一位法租界的朋友,把喜玉送进了法汉中学。
    这一进中学可了不得了。喜玉又是学文明戏,又是跟着学校里的男同学到街上贴标语喊口号,人一下子野了。芮老板那个悔呀,念叨着还不如让她在戏园子里唱戏,还能收收心。况且,百年之后,这戏园子也是她的财产,到时她也能算得上是位老板,地位多少得比戏子高。喜玉这一进了学校,就如同强风里的风筝。芮老板倒是想把她给拽回来,但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呀。风筝在风里绷得倍儿紧,一用蛮力,那线立马得断了。这线一断,风筝再也收不回来了。芮老板左右揣度,觉得新学里虽然人多事杂,但比上戏园子,也许是一片净土。
    您也许会说,戏园子有什么呀,不就一听戏唱戏的地界儿么。您那肯定是不常到戏园子里来。您是不知道,戏园子里有这么一个众人皆知的现象。许多有姿色的女旦最后都成了权贵老爷家里的姨奶奶。虽说是富贵人家的姨奶奶,感觉上地位就上升了一层,其实这些女人们着实没落什么好。这些人家里的正房太太,在当初,那都是有钱有势的小姐,男人们要是真做了什么出格的,她们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他们要是真不想升官发财了,那就跟太太们对着干。您别说,还真有一位这样的。当年把我们戏园子里当红的花旦小黄玉给接走了的张瑞祥张将军,是发了狠心要和太太离婚的。可是这状态也没持续多久。张将军的太太也不是位好惹的主儿,她一发起火来,摔碟子砸碗的,这是小事;她更擅长的是给别人施加压力。于是,朋友、家庭、上级三方面的压力,就如同三座大山一般死死压在他的肩上,为的就是让他知道,是你先不仁的,那就休怪我不义了。到了最后,张将军还是乖乖地回到家里低头认错,保证不再犯。还算他有良心,在西街边上给小黄玉买了一幢外宅,一年也来不上两三次,钱都掌握在太太手里,这就更不用说了。
    谁也不是二傻子。
    这些如同小黄玉一般的女人,在最美的瞬间绽放,昙花一现,又在最灿烂的瞬间被毁灭。可怜她们,到后来一个个都成了怨妇,抽大烟酗酒吃喝玩乐,生活里尽是靡乱。只是偶尔清晨起来看见晨曦在院子里洒下一抹润红,于是亮一嗓子,眼泪跟着扑簌簌地流下。
    芮砚秋这事见得多了,自然不愿女儿有一天也趟入这趟浑水。然而,面对着日益萧条的戏园子,芮老板急得红了眼。他前前后后往梨园行里跑,愣是没挑着一个合适的人选。戏园子里那些唱旦角的角儿们,多数跟着老爷军官们走了。剩下的那几个,唱得不怎么火。还有一个唱生角的,名叫胡蒙春,年纪和喜玉一边大。现在还在热情捧场的,多数是女眷,也都是冲着胡蒙春来的。如果再多一个能唱红的旦角,那就是两全其美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喜玉的身上。
    二
    袁四爷的老娘过七十大寿,要在袁府办堂会,让芮老板带着戏班子去,老太太也不知道听了谁说,点了名儿让喜玉唱虞姬。袁四爷在天津港是场面上的人物,下面人得罪不起。老太太过生日,这活儿不敢不接。既然接了,就得唱得圆满,让袁四爷脸上有面子。自打接了这场堂会,芮老板天天地提醒着喜玉,免得她在学校里弄场文明戏,回头把堂会的事儿全给忘了。谁知道,到了老太太过寿那天,全戏班子都准备好了,就等喜玉一人。左等右等,喜玉还是没回来。芮老板这下可急了,立马把我叫到跟前,说:“四儿,你去中学里把喜玉找回来,赶紧的!”
    我不敢怠慢,赶紧往喜玉的学校里赶。只要是芮老板吩咐的,我都老老实实去做。当年我爹妈逃难来到天津港,饿得不行了,倒在了芮老板门前,临终前把我托给了芮老板。芮老板好心肠,当时芮太太也没生下喜玉,就把我收了当干儿子。私下里我叫他爹,场面上随着别人叫芮老板。这一点,连喜玉也不知道。
    刚出了戏园子,没走上多远,我就看见喜玉远远地走过来,她后头还跟着一个男学生。这男的叫赵宝成,自喜玉打进法汉中学的那天起,他就跟苍蝇似的跟着喜玉,喜玉倒是想甩开他,可也得有法子才行。
    “喜玉,喜玉,你慢着点儿!我话还没说完呢。”赵宝成在喜玉后面一边追着一边喊。赵宝成是附近出了名的浪荡公子,专找漂亮女孩搭嘎,喜玉刚进到学校,赵宝成一眼就瞅上了,于是就每天地跟着喜玉跑。法汉中学里的学生有两类,一类是富家的子弟,进了学校能使家族锦上添花;另一类就是像我们芮老板,家境不怎么样的,把孩子送到法汉中学,是为了日后能出人头地,改变家庭现状。赵宝成自然属于前者。赵宝成他爹赵之康是日本在天津港什么办事处的官员,说白了,就是个汉奸。他在日本人眼前低头哈腰,跟哈巴狗似的,但是一到了中国人面前,他就撑直了腰了,神气绷得比谁都足。有这么一个爹,赵宝成当然学不着好,赵之康的那一套处事原则他学得比谁都利索。喜玉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来不搭理他。倒是这赵宝成,喜玉赶苍蝇似地轰他,他也不烦,一冲着喜玉,脸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要多讨人厌有多讨人厌。
    “喜玉!”赵宝砚一把拉住了喜玉的袖子,他力气大,一把将喜玉给拽住了。
    喜玉很不高兴,使劲甩开他的手,不客气地说:“有事儿你说事儿,你拉着我做嘛?”
    赵宝成赶紧陪上笑,说:“喜玉,你要是能把我的话听完了,我还用得着拉你吗?”
    喜玉翻了赵宝成一个白眼,说:“那你赶紧的,我还得回戏园子,我有事儿。”
    赵宝成听喜玉这么一说,像是捡了个便宜:“喜玉,我请你到英租界看电影,怎么样?”
    喜玉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看,没空。袁四爷今儿摆堂会,我得回去唱堂会。”
    赵宝成说:“你拿我找乐?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请你看电影了,袁四爷也摆堂会了?”
    我见状,赶紧走到喜玉跟前去,说:“喜玉,芮老板跟家里等着你呢。你赶紧的,戏班子老少都等你一人了。”
    喜玉见我来了,叫了声“四哥”,感觉像是找着救星了,一把拽住我,然后转了个脑袋对赵宝成说:“你瞅见了吧?这回没说的了?”
    赵宝成一脸的不甘心,还想说些什么,我看着势头不对,赶紧一把拽了喜玉往戏园子里赶。喜玉跟着我一边走,一边捂嘴偷着乐。赵宝成落在我们身后,气得直跺脚。
    袁四爷家里那叫一个热闹。院子里搭了台子,台子底下摆满了桌子,我们到的那会儿已经坐了不少人了。袁四爷看到我们来迟了,略微有些不快,但今天终究是老娘生日,也忍着没说。袁四爷指了指台子后面,说:“芮老板,你们请便。”
    芮老板一面抹着额上的汗,一面对袁四爷不断地作揖:“袁四爷,实在对不住,路上又些事儿耽搁了。您千万见谅,见谅。”
    袁四爷也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背着手向袁老太太的位置走了过去。芮老板狠狠剜了喜玉一眼,带着戏班子朝台子后头走去。戏班里的老少开始给戏做准备,前几出自然要热闹一些,唱几出贺寿的戏,到了人们开始乏的时候,再上一出《霸王别姬》,让整个堂会掀起一个高潮。
    前几出戏都一一过去了,喜玉也上好了妆,就差没穿上行头。她掀开帘子,朝外面瞅着。她看着,突然缩了个头回来,脸朝向芮老板,说:“爸,怎么袁四爷和日本人也有关系啊?”
    芮老板一惊,立刻训了一句:“不许胡说!”训罢也凑到帘子前往外看。我跟着芮老板一块儿凑上前去,看见台子下头的前排坐上,分明地坐了一个日本军官。前排可都是重要人物的座儿,这小日本究竟跟袁四爷有些什么关系,让袁四爷能把他安排到前排去?
    喜玉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说:“我当袁四爷是个人物,没想到也和小日本一块儿厮混!”
    芮老板听了这话,赶紧打手势,说:“喜玉,不知道言多必失呀?给我闭嘴!”
    给喜玉唱霸王的胡蒙春凑上前去,掀帘子瞅了一眼,缩回头来,说:“小人,无耻。”
    芮老板瞪了胡蒙春一眼,说:“谁也没把你当哑巴。你二位能不能闭嘴?”
    喜玉冲胡蒙春做了个鬼脸,戴头饰去了。胡蒙春也冲她嘿嘿一笑。他的脸上抹着黑白分明的油彩,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耀人眼的白牙。
    胡蒙春是芮老板戏班里的角儿,人长得精神,走起路来脚带着风。戏班里常来的许多太太小姐,大齐上都是来看胡蒙春的。不到他唱戏的时候,他绝少出现在戏班子里,只要一有他的戏,他肯定早早地到戏场里来,穿行头,描花脸,做得一丝不苟。喜玉和胡蒙春,一人撑起了戏班的一边儿天。芮老板总觉得,自从他给喜玉唱了几回霸王,这喜玉和他两人互相瞅着,眼神儿都不对了。芮老板觉得,虽然自己的家境不怎么好,但是再让闺女嫁个戏子,他实在不乐意。他这不是嫌弃胡蒙春,都是下九流,谁还能嫌弃谁?他这都是想着喜玉好。
    自打芮太太生下喜玉来,身子骨着实的不太好,喜玉还没过周岁,就撒手人寰了。芮老板看着这闺女,怎么看怎么像她妈,看着就心疼。喜玉从小一点儿委屈没受过,要是她想要个什么,能满足的,芮老板都满足。当初把她送进法汉中学,也是为了她好。进了法汉中学,就能把自我的生活境地给转了,等毕业出来,喜玉也不用待在下九流这位置上了,能过得好。芮老板就这么一点儿心愿。可要是这回真和胡蒙春对上眼儿了,等于说,芮老板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更让他担心的是,有一回他听见戏班里几个跑龙套的小徒弟偷偷地讨论,说胡蒙春是个地下的共产党。芮老板表面上把几个多嘴的小徒弟骂了一顿,但心里可慌了神了。这事儿没确定,谁也不好开口问。更何况,怎么开口问呢?于是,芮老板就让我暗中地盯着,以免两人做了什么坏规矩的事儿。
    “虞姬,虞姬上场了。”一个小徒弟掀了帘子进来,冲着喜玉喊。
    喜玉抻了抻衣服,掀起帘子走了出去,台下立马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堂会唱完的时候,袁四爷走到后台来,脸上泛着红光,看样子就知道特别满意。这还用说?喜玉在台上唱虞姬的时候,老太太坐在当中间,一个劲儿地叫“赏”,特别高兴。袁四爷是个大孝子,没有什么能比老太太高兴更让他觉得舒心的了。袁四爷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对着芮老板、喜玉和胡蒙春说:“三位请坐。”
    芮老板脸上陪着笑容,拉着喜玉往后退了一步,说:“不敢,不敢。”
    袁四爷点了点头,说:“芮小姐这戏唱得不错,老太太特别喜欢。还有这位,”袁四爷把目光转向了胡蒙春,接着说,“贵姓?”
    胡蒙春向袁四爷作了一个揖,说:“袁四爷太客气了。在下胡蒙春。”
    袁四爷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说:“芮老板,今儿这戏唱得着实的不错。回头让账房支双倍的谢仪。”
    芮老板还没来得及感谢,胡蒙春抢先一步开了口:“袁四爷,小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请教袁四爷。”
    芮老板一听,大概知道了胡蒙春想要说的是什么,立刻使劲拽了他一把,对袁四爷说:“袁四爷,这孩子没见过场面,不懂事,您别在意,别在意。”
    袁四爷的样子倒是饶有兴致,笑了笑,说:“没关系,让他说来我听听。”
    胡蒙春上前一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道理我想您知道。我想请教的是,袁四爷怎么和小日本打连连?”
    袁四爷笑笑,说:“原来是这事。这事儿你不明白,山本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并不热衷战争,是和平主义者。他对京戏,是抱一个很尊敬的态度的。我今天请他来,也是为了这个。”
    胡蒙春咄咄逼人:“袁四爷请日本人,不怕旁的人说闲话?”
    袁四爷这回有些不高兴了,说:“谁说闲话?说一个我看看?身正不怕影子斜!”
    芮老板慌了神,赶紧说:“袁四爷,这孩子不懂规矩。您见谅,见谅。”
    袁四爷用文明棍撑着站了起来,说:“芮老板,霸王不饶人啊。”说罢,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袁四爷前脚刚走,芮老板后脚就把胡蒙春训了一顿:“不长急性啊?谁把你当哑巴了还是怎么的,少说一句能怎么着?不知道言多必失?袁四爷是什么人,得罪得起吗?”
    胡蒙春低着头,没说话。喜玉在后头拽了拽胡蒙春的袖子,俩人低着头,捂嘴笑了。
    三
    袁老太太大寿刚过去两天,袁四爷就亲自拿了谢仪到了戏园子。可袁四爷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带着一个留了小伙子的年轻人,我瞅那样子,就像是唱堂会那天,袁四爷请来的日本军官。喜玉也看出来了,连忙用手肘捅了捅胡蒙春。胡蒙春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脸立刻就掉下来了。
    芮老板看到袁四爷亲自到戏班子里来,受宠若惊,赶紧吩咐小徒弟去倒好茶,接着把袁四爷请到了客厅里的上座。芮老板在前面领路,然后回个身子对喜玉说:“你,还有蒙春,待会儿到屋子里来。”
    喜玉听了,不乐意地冲着胡蒙春撇撇嘴。胡蒙春侧着身子在喜玉耳边说了什么,喜玉立刻咧嘴笑了。接着,喜玉和胡蒙春一前一后地进了屋。我跟在他俩后面,也走了进去。
    袁四爷坐在上座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喜玉和胡蒙春进来了,他冲他们点了点头。袁四爷一首捏着茶杯,把它放下,然后指着那个日本人说:“我今天带来个朋友,他想见见你们,有点儿礼想带给二位,这朋友你们也见过,我母亲过寿那天,你们也看到了。”
    芮老板听了袁四爷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一直觉得眼熟的年轻人,就是那天喜玉和胡蒙春嘴里的那个日本军官。芮老板实在不明白,袁四爷把这个年轻人带到戏园子里来,是个什么意思?就像他说的,这日本人有礼想送给喜玉和蒙春?那要真是这样,这礼究竟是收,还是不收?袁四爷得罪不起,日本人更得罪不起。芮老板想着,脸上的汗直往外冒。大热的天里,芮老板却一直举起袖子擦额头。
    日本人走上前来,把怀里抱着的盒子放下,并从身后解下了一把剑。他把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套光亮耀人眼的头饰。喜玉看见了,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声。日本人微微笑了笑,然后又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哗地一声,喜玉的脸上就映出了一道白亮亮的光。胡蒙春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袁四爷和日本人看着喜玉和胡蒙春的反应,都觉得很满意。日本人把剑插回剑鞘,说:“这柄剑,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觉得胡先生用很合适,就送给胡先生了。”
    胡蒙春翻了翻眼睛,甩下一句话:“自古宝剑酬知己,袁四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东西嘛,我受不起。”
    听了这句话,芮老板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块儿。他一边擦汗,一边观察着袁四爷的脸色。袁四爷脸上的表情很平稳,意外地没有发火。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说:“那你说,你怎么个接受不起?”
    胡蒙春一手指向那个日本人,说:“就凭他是您所谓的朋友!袁四爷,您在天津港也是场面人,和日本人打连连,不怕暗地里遭报应?”
    袁四爷听了他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扶着椅子站起来,冲胡蒙春拍着掌,说:“好,年轻人,你有勇气。那个山田,你过来介绍一下你自己。”
    那个日本人从袁四爷身后走上来,整了整衣角,向所有人敬了个军礼,说:“你们好。我是国民部队的钱宗辉,现化妆冒充日本外来军官,更名山田,以前有什么误会的,请各位谅解。”
    在场的人听了,全都傻了眼了。怎么一个日本人突然间就变成了国民政府的人了?袁四爷走到门前,把门给合上,然后转过身来说:“钱先生半道偷卸了小日本山田,因为他是从北平来给天津港的宪兵队队长传达命令的。这个山田是新来的,天津港的人没见过,钱先生就把山田给宰了,冒着丧命的危险混进来。”
    胡蒙春不信,说:“人家日本鬼子凭什么相信你?”
    钱先生回答说:“他们没有理由不信,首先他们没有见过山田,二个就是我手上还拿着山田的任命通知以及上级证明。我也有日本留洋的朋友,我会说日本话。”
    胡蒙春笑了一笑,说:“那你又凭什么相信我们?不怕我们也把你卖了?”
    钱先生说:“就凭着胡老板的这份气势,我能确保你不会出卖我。”
    芮先生还没来得及插上话,喜玉把话又接了过去:“进宪兵队里,那可是担着十二分的危险。我跟您说,政府官员里有个叫赵之康的,是汉奸头子,赵之康总和宪兵队打交道,您得当心这条狗!”
    袁四爷听了,点点头,说:“这个,也是我今天带他来的目的。赵之康已经对钱先生有所怀疑了,有情报员说,他总是私下里把宪兵队长请到家里去,谈的就是山田的事。”
    胡蒙春说:“那您打算怎么办?”
    袁四爷说:“这样,芮老板,我想跟胡老板借一步说话,没问题吧?”
    芮老板即使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也不能回绝袁四爷,况且他没理由回绝他。但是,他大概能猜到袁四爷、钱先生还有胡蒙春接下来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我看到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系列细微的表情变化。芮老板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拽着喜玉走了出去。
    一出门,芮老板冲喜玉丢下一句话:“我不管袁四爷要胡蒙春干什么,话我先给你放着,你不许有瓜葛!”说罢,背着手一脸沉重地向前走了。
    喜玉在芮老板后面叫着,气得直跺脚。
    四
    谁都没注意到,袁老太太过七十大寿那天,赵宝成也去了。赵宝成自然是跟着他爹赵之康去的。袁四爷请赵之康,估计也是为了应付他。赵之康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让他不得劲一分,他就得十倍地还给你。袁四爷在天津港上好歹是个人物,老太太过寿,大半个天津港都得知道。这样的事情要是少了赵之康,袁四爷也落不着什么好。
    赵宝成在台底下看到喜玉唱虞姬,心里不知道怎么乐呢。自打那天起,赵宝成就天天跟着喜玉往戏园子里跑,就跟苍蝇似的黏着。芮老板虽然看了很不乐意,但是这位爷也得罪不起。他一来,还得好茶伺候着。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的浪荡样儿,心里真不是滋味,想起他爹赵之康做的那些缺德事儿,就恨不得上去给他一顿耳光。可又能怎么办呢?人家是爷,戏园子里的老老少少要吃饭,要活命,谁敢惹这阎王?
    胡蒙春看着赵宝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特别是看着他纠缠喜玉,胡蒙春心里肯定不是个滋味。每次一来,胡蒙春对他都瞪着个眼。赵宝成倒是不当一回事儿,反正他来的目的就是喜玉,别人拿什么眼神看他,他无所谓。甭说别人了,就算喜玉给他白眼,他不还一样追着喜玉跑呢?
    闲着的时候,胡蒙春老跟喜玉说国事,说抗日。喜玉听得那叫一个入迷。说实在话,不仅是喜玉,我在一旁听着,也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都烧起来了。胡蒙春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煽动人的力量。
    “喜玉,我告诉你,”胡蒙春说,“我们计划着杀了赵之康。”
    喜玉一惊,说:“杀赵之康?”
    胡蒙春点点头,说:“对,杀赵之康。赵之康是汉奸头子,这你知道。他背后害了我们多少国人,你知道吗?”
    喜玉听着,眉毛都挤在了一起:“袁四爷那天除了说杀赵之康,还有什么?”
    胡蒙春神情凝重,说:“这事儿不能跟外人说。那天我跟袁四爷还有钱先生都商量好了,我目标虽然明显,但是在赵之康眼里不过是个戏子,不会引起他注意。这事由我去办最合适。”
    喜玉轻轻点了点头,但脸上充满了忧虑。胡蒙春接着说道:“喜玉,这事儿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忙。你和那个赵宝成不是同学吗?你通过他,打听打听赵之康的事情,最好就是能混到他家里去!”
    我在一旁听了,赶紧插进来:“哎喜玉,这可不行!芮先生那天才说……”
    喜玉打断了我的话,说:“四哥,我爸是我爸,我是我!蒙春,你接着说。”
    “你要是能探到赵之康家里的情况,我们就能想办法混进去!赵之康没资格活着,他要是继续活着,不知道还要做多少卖国求荣的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哟,不错呀。胆儿挺大呀。我爸爸那也是你们说刺杀就能刺杀得了的吗?”正说着的时候,赵宝成突然从门外掀了帘子,露出个脑袋来。看着喜玉和胡蒙城都惊得站起来了,他才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来。
    胡蒙春本能地把喜玉往自己身子后面一揽,直视着赵宝成,说:“你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赵宝成说,“芮喜玉,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时候的赵宝成跟平时的就不一样了,这回可摆出神气了。喜玉知道赵宝成的目的。她看了胡蒙春一眼,就要跟着赵宝成往外头走。胡蒙春也明白赵宝成的意思,一把拦住喜玉,低声说:“不要去。”
    胡蒙春昂起头来,冲着赵宝成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吧。”
    赵宝成把头一甩:“我跟你我说得着吗?芮喜玉,你出来,你要不出来,以后后悔了我可不管。”
    喜玉有些犹豫,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胡蒙春。我说:“要不然,我把芮老板找来?”
    喜玉连忙说:“四哥,你别告诉我爸爸。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我爸爸知道了,要把蒙春赶走的。”她说罢,就跟着赵宝成走了出去。
    赵宝成走到院子里,停下了脚步,他对喜玉说:“芮喜玉,我话也就直说了吧。我要是把胡蒙春这事捅给我爸爸,他这可是要进宪兵队大狱的。我看,你也不想让他进去吧?”
    喜玉白了赵宝成一眼:“你到底想怎么着?”
    赵宝成一脸的涎笑,他一边上下打量着喜玉,一边来回地在她周围打转,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芮喜玉,你要是和我好,我就当今天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做梦!”胡蒙春这时候从屋里冲了出来,照着赵宝成猛地给了一耳光。胡蒙春从小那也是练的功夫,一巴掌扇过去,赵宝成的脸刷地也就红了一大片。赵宝成没站稳,一个趔趄,“啪”地一下坐到了地上。胡蒙春扑到赵宝成身上,接连着“啪啪”地扇了他两个耳光,然后一把揪住了赵宝成的衣领子,吼着:“赵宝成,你这王八蛋!你给我滚!滚出去!”
    赵宝成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指着胡蒙春的脸,说:“胡蒙春,你是共产党!我告诉你芮喜玉,今天我可是记住了!我迟早会跟你们算这笔账!”说着,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站起来跑了出去。
    我老觉着,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没成想,还没过几天呢,我心里的那种不安就应验了。
    照老例儿,一星期里得有一个晚上是由喜玉和胡蒙春唱《霸王别姬》的。自打他两人在袁四爷家的堂会上唱了一出《霸王别姬》之后,大半个天津港的人都知道了芮砚秋家里的闺女唱虞姬那叫一绝。上这出戏的时候,戏园子里从来都是满的,人挨着人,在台上看过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我看着二楼的包间里似乎来了很多宪兵队的人。芮老板看着有些奇怪,轻声嘀咕着:“今天也没说有什么人要来啊,怎么这个阵式?”
    我心里明白,这说不定就是赵宝成算回头账来了。可我没法儿跟芮老板这么说,我答应了喜玉,这事儿不告诉芮老板。
    芮老板低声嘀咕着,然后走到台后头去了。我跟着芮老板,一齐走到了台后。喜玉已经穿好了行头,琴鼓一响,她就掀了帘子上了台。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喜玉在上面唱开了。胡蒙春在台底下坐着,似乎也感觉到不安。他想着想着,把我拉到一边,说:“四哥,我马上得上场了。我今天觉着势头不对,有事要发生。赵宝成也没安好心。我就说这么一句,我要是有什么不测,您替我照顾好喜玉。”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只听外面喊了起来:“大王回营啊!”
    胡蒙春听着这么一声,用手紧紧捏住了我的手,然后松开,走上台去。
    胡蒙春刚这么一上台,就听着外面有这么一声喊:“抓住他!”我赶紧掀了帘子去看,果然,赵宝成就站在二楼的包间里,指挥着楼下的一队宪兵。宪兵扛着枪跑到台上去,直接用枪顶住了胡蒙春的后脊梁。台下立刻乱了,嚷嚷声响成了一片。但是宪兵队就在周围站着,每个人都背着一把枪,脸上的表情就跟阎王似的,有几个年轻的想趁着乱子跑出去,结果都被宪兵队的给堵了回来。操琴和司鼓的师傅吓得蹲在台的一脚,全身直打抖。宪兵队里有个当兵的往戏园子顶上开了一枪,谁也不敢言声了,都在私下里悄悄地议论。
    芮老板听着戏园子里有乱子,嘀咕着:“我说不能去,不能去!这下出事了吧!”他慌慌张张地上了台,一脸陪笑地对宪兵队头子说:“老总,老总,您是不是有误会?不然,您先歇会?”
    宪兵队头子恶狠狠地蹬了一眼,吼:“给我滚到里面去,去!”
    赵宝成站在二楼包间里,轻蔑地笑了一笑,说:“胡蒙春,他是地下党!他密谋杀害政府官员,现在逮回去候审!带走!”
    芮老板听了这么一句,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对我说;“什么?地下党?他什么时候又成了地下党了?以前那些小徒弟说的都是真的?这怎么回事?”
    宪兵队的人用枪顶住了胡蒙春的脑袋,胡蒙春想反抗,但是人多势众,宪兵们的枪上海带着刺刀,最终,胡蒙春只能顺着宪兵队的人往前走了。走了两步,胡蒙春回过头冲喜玉笑了笑,说:“喜玉,我没事。你别担心。”
    喜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傻了。宪兵们顶着胡蒙春向外头走,喜玉拦也没拦。按照她的个性,应该不是这样的才对。台下的戏迷票友们轰轰地议论开了。赵宝成站在楼上,就像是看戏一样地看着这一切。
    喜玉站在台上,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在走到台前里去,冲着台下的观众开始说话:“老几位,您们静一静声,我这儿有话要说。”
    台下原还是一片骚乱,喜玉一发了话,顿时安静了下来。
    喜玉接着话说道:“您们看见了,今儿这戏我是唱不成了。霸王没了,哪儿有虞姬单挑梁的道理?霸王都没了,我还能唱嘛?戏唱不成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几句。您们都知道,小日本自打进中国的那天起,就没安好心!如今这是明目张胆的侵略,这是侵略!侵略面前,有的人叛国,有的人殉国。我上过新学,知道要抗日救亡。我就是没上过学,喜玉我唱了那么多年的《霸王别姬》,再怎么着,我也知道一个从一而终的道理!老几位,今天您们都在这儿,我告诉您们,”喜玉说着,抬起手来指向二楼包间里坐着的赵宝成,几乎是用破了嗓的声音喊道:“二楼的那个无赖,叫做赵宝成,他爹就是赵之康!您们都听清了,今天这事儿,都是赵宝成一手策划的!”
    戏迷和票友们听了,顿时在台下起了一阵骚动。赵宝砚一下子蒙了,他没想到喜玉会因为胡孟春这事儿直接就在戏园子里闹了这么一出。他正因为少了胡孟春这一个眼中钉而感觉得意洋洋,可是,面对着众多怨恨的目光,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他觉得那些人群像是涨潮时的潮水,来势凶猛,并且随时都可能涌到包间里来,把他赵宝砚吞到肚子里。赵宝砚在这样的慌张之下,再也忍不住了,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着喜玉喊道:“芮喜玉,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喜玉轻蔑地笑了笑,“父亲做贼,儿子不一定也去做贼。但是你偏偏就做了贼了,你帮着日本人偷了我们天津港!”
    喜玉这么吼了一声,台下的票友全都静了。喜玉这时候才开始唱,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愤,只有颤抖:“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快将宝剑与妾妃!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罢!”
    唱到这里,虞姬拔出了剑,用剑划破了自己的咽喉。她倒了下去。倒下去的不仅是虞姬,还有喜玉。没有人为喜玉的唱腔而喝彩。人们分明地看到,在喜玉倒下去的地方,鲜血趟了一地。它们正争先恐后地、汩汩地向外冒着,像是一颗炽热的跳动的心,像是一团即将升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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