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原初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4)

　　他摸到林洁的内衣和外套，它们凌乱地扔在办公台上和地上，还有父亲的西服、衬衫和裤子，凌乱地散落在椅背上。他不知道父亲和林洁是何时在一起的，也不知道他背叛母亲的历史有多长。小时候他曾听人说，父亲与法院的一位林姓女庭长关系很好，但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林洁。他突然想起那本日记，里边提到当年父亲与某位名人打官司，胜诉判决书上的那位审判长也姓林。

　　他悄悄蹲下身子，把手伸进父亲的西服，看看是否能摸到像钥匙那样的东西。这时，一道强光从窗口射了进来，一小队巡逻的保安在屋外例行查看。强光很亮，整个办公室被照得白花花一片。谢家玮停了下来，隔着虚掩的门，突然发现林洁的眼睛正盯视着自己。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头缩进椅子后面。他不知道林洁和父亲何时又回到床边，那张床正好对着卧室门。过了片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林洁并没有发现他，她的眼睛应该是在无意间碰巧对准了他所在的方向，也有可能她的注意力是被那几道手电的强光吸引过来的。

　　强光继续晃动着，在天花板上扫来扫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谢家玮静静地趴在椅子后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林洁和父亲的说话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打打闹闹的声音。他赶紧侧起身子，把手伸进西服的另一只口袋，终于摸到一串光滑冰凉的金属。他拿到了钥匙，悄无声息地在地毯上打了一个滚，来到保险柜的门边，迅速打开了它。他很快找到了那本日记。他记得它的封面上印着一朵菊花。他拿到了它，塞进衣服里，随后轻轻关上了保险柜的门。

　　谢家玮趴在原地侧耳倾听，楼下保安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卧室里的两人还在兴奋地交谈，听上去就像是一对阔别多年的情侣，他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林洁开始接电话。他们的谈话中断了。谢家玮迅速站起身来，快步奔向进来时的那扇窗户。他只能由原路返回，如果打开门从走廊出去，摄像头会立刻报警。这时，只见他清秀的脸在黑暗中一闪，带着一阵清凉的微风，再次划过林洁那双处于极度兴奋中的眼睛。幸运的是，这一次她仍然没有发现他。

　　谢家玮心有余悸地爬到窗外，揣着强烈起伏的心跳，沿着墙上的排水管一路向下，快速滑行到地面。突然，小区里响起了警报声……

　　谢家玮看着林媛丽，她坐在他的对面，一双乌黑的眼睛直视着他，想知道他的两只手腕是怎么受伤的。他不肯说出原因，这让她更加怀疑。昨天晚上离开的时候，他的手腕还是好好的，今天却缠满了白色纱布。她像一座水纹玉雕，不言不语，足足看了他五分钟，纹丝不动。他的眼底泉水般清澈，微波荡漾，一如夏天的澄明映着她的倒影。她本想探究他的秘密，结果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影子。

　　他望着她，知道她想看穿自己。一直以来，他从未被她这样长久地注视。有一个瞬间，她的睫毛差点刺进他的眼睛。他有些害羞，又觉得好奇，被一个气场强大的女孩注视，一个敌人，抑或不像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朋友，各种交集汇聚于一处，变成了充满诱惑的挑战，抑或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受。她歪着脑袋，脸上涂满问号，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一直看着，直到他突然笑了一下。海边的阳光把她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褐栗，她那幽幽的目光，让他想起她的妹妹。坐在对面的这位姐姐，这个曾经伤害过他的女孩，现在已经改变了许多。他对她的好感增加了不少，可他还是不想告诉她，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告诉她什么呢？自己是个失败的小偷？她的母亲光着身子与自己的父亲在大床上私通？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坐在皇冠假日酒店的西餐厅里，看着她在明亮的灯光下吃饭。这是她喜欢来的地方。她吃饭的时候，他有意不碰她点的任何东西。这是对等，他想，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自尊。他曾经邀请她一起去吃大排档，她拒绝了，还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视着他，就像盯视一头来自非洲的大猩猩。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那天从海上回来的时候，他曾经这么对她说。她当时抬头看了看天空，结果看到一只孤零零的海鸥。

　　“难道这不是同一片蓝天？”反问他的时候，她虽然一直在微笑，但笑容里却掺着某种凄凉。

　　吃完饭，她带他来到一家夜店。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看见许多身着名牌服饰的男女坐在一起喝酒。他们进来的时候，大家的眼光停留在她和他的脸上。她拉着他来到吧台，坐下后点了两杯饮料。

　　“你的手腕到底怎么了？”这时她又问他，“昨天你发疯似的抱着我转圈儿，说什么‘指点迷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神情紧张地看着周围，像一头出生不久的小牛望着陌生的世界，眼睛里释放出某种畏惧和不安。她觉得这一刻他很可爱，以非常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从他的表情里她知道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一个男孩子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如此单纯，真是难能可贵。

　　“帅哥你好！”一位苗条甜美、穿一身名牌服装的女孩凑上前来，伸手捏了捏谢家玮的鼻头，随后一声惊叹，对着不远处的一群年轻男女高喊一声，“我赢了！还真是个处男！”

　　那伙人发出一阵哄笑。谢家玮气得一把拨开她的手，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你想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我运气真好！”女孩很大方地对谢家玮说，“今天晚上陪我兜风好吗？”见谢家玮不吭声，又补充一句，“要不做我男朋友吧？闪婚也没问题。总之，想怎么着都随便你，我太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孩子了。”说着一把揽住谢家玮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你放开我！”谢家玮甩开那个女孩，转身看着林媛丽，见她很淡定地喝着杯中的饮料，就像眼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看你看，人家都不理你。”女孩开心地对谢家玮说，“还是跟我走吧。我喜欢你！你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谢家玮一时之间方寸大乱，想不明白林媛丽此刻对他的困境为何视若无睹，糊里糊涂被那个女孩拉到了外面，拉扯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就在他想甩开她的时候，女孩先放开了他：“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里边把车开出来。”女孩说着想上前亲他，被他躲开了，女孩很开心，一步一回头地对着他微笑：“哇！你还害羞啊！等我啊，宝贝，我马上回来！”

　　那个女孩离开不久，林媛丽的指南者停在谢家玮身边，打开车门催他快上车。谢家玮生气不理她，背对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喜欢那个女孩吗？你愿意跟她走吗？”见谢家玮摇头，林媛丽又说，“被这种女孩子黏上会很麻烦，假如你不遂她的意，她肯定会伤害你。这就是所谓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你想不想留下来试试？”

　　谢家玮吓得面色惨白，咕噜一下爬进车里。林媛丽心中窃笑，真是个单纯的傻小子，自己随便编一个段子，就把他忽悠得晕头转向。一路上她不时看看他的手，笑着说：“我真是太好奇了，昨天晚上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该不会又偷家里的东西，被妈妈打了一顿板子？可你身上不像有伤的样子。为什么受伤的地方偏偏是手腕呢？好诡异啊！”

　　“你才诡异呢！”谢家玮扭头瞪着她，“为什么我被人骚扰，你还那么淡定？你喜欢看我出丑是吗？”

　　“帅哥，今天晚上陪我兜风好吗？哈哈！”她不回答他，反而笑了起来，模仿刚才那个女孩的口吻，“帅哥，要不做我男朋友吧？闪婚也没问题……哈哈！”

　　“你还笑！还笑！”他继续瞪着她，“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怎么知道你没去过那种地方呢！”林媛丽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早知道你这么纯洁可爱，我肯定不带你去那种地方的。”

　　她得意地晃着脑袋，车速渐渐加快，那只玉镯在腕间闪闪滑动，星光一般叮当作响。半小时后，她把车停在海边的一块草地上，打开车门，伸了个懒腰，让外面清新潮湿的空气吹了进来。此刻，他们听到椰林在风里的叹息声，看见月光的碎片像银色的冰火虫，在海面上飞旋、跳跃。

　　这时，他感觉到了她美丽的气息，在月光的下面。她黑亮的眼睛久久凝视着他，呼吸像缓缓起伏的波涛充满了温柔。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举手投降，把昨晚的经过大致告诉了她，他偷到了那本日记，离开小区时不慎被巡逻的保安发现，他们从三个方向堵截，他急中生智把日记本扔向保安，趁那些家伙冲过去查看时，他翻越围墙跳入海中逃走。但有关她母亲和他父亲的那一幕，他只字未提。

　　“瞧你真够笨的。”她笑着对他说，“日记已经偷到手了，最后还是得而复失。你白忙活了。”

　　他举起缠着绷带的双手，对着她晃了晃，垂头丧气地说：“当时不扔了日记，转移保安的视线，我一定会被他们活捉，那时受伤的可不仅仅是一双手。现在该怎么办？我干爹逼得那么紧！”

　　“榕榕其实挺漂亮的，”她调侃他，“去做张家的女婿吧。”

　　“别说风凉话了，行吗？”他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她。

　　“要不我带你去外地避避风头？”她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没钱，我有；你身体差，我可以照顾你。”

　　他以为她开玩笑，也跟着开起玩笑来：“林媛丽，你喜欢上我了就直说嘛，别拐弯抹角好不好？”

　　“谁喜欢上你了？”她瞪了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你太像我那位去世的朋友了，你身上有许多我曾经熟悉的东西。仅此而已。”

　　“你啊，赶紧找个人嫁了算了，总活在过去有啥意思？”

　　“你根本就不懂真正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和你说也是白搭。”

　　“我不懂？”他冲着她嚷嚷起来，“不要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有美好的值得回忆的初恋！许多人的初恋，都是美好又酸楚的，不止是你！”

　　“爱情与那些命运坎坷的人无关，但是与那些能读懂对方的心的人有关。偶然相遇的时候，往往就注定了一生。这些你懂不懂？”

　　“少故弄玄虚。”谢家玮不以为然，“不就是一见钟情嘛！”

　　“有时候你真浅薄！”

　　“那你就深刻一次，让我见识见识。”

　　“好啊！”她突然扑过去吻他。她把他搂得紧紧的，他的络腮胡刺到她柔软的皮肤，感觉就像是绵绵的毛刷。自打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特别喜欢他的胡须。让她惊讶的是，亲吻谢家玮的时候，那个以前经常出现的影子却没有跑出来制止她。它就像台风结束后最后一缕的海风，这一刻遁得无影无踪。

　　他被她的举动吓住了。他想不到这个坏女人，这个当初的死对头，这个残酷冷漠的敌人，现在竟然主动吻他。他想推开她，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松手，纤细的手指滑进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深陷指尖的粗发聚满了夜晚的潮湿和低温，感觉冰凉冰凉的。她一直用牙齿紧紧咬住他的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痕。血，从他的唇肉渗了出来……

　　“你这个坏女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伸手抓住林媛丽的头发，猛地把她拽下车，对着她拳打脚踢。她奋力挣扎，挣脱了对方的抓扯，转身跑到路边的绿化带上打报警电话。她的鼻孔和嘴角，开始少量出血。

　　“干爹，你冷静点！”谢家玮认出打人的是张百强。张百强跳进绿化带，指着林媛丽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贱人！为什么总和他一起鬼混？我女儿上不了大学，他就得做我女婿，你知不知道？”说着又连抽了林媛丽好几个大耳光，一脚把她踹翻在地。

　　“干爹，打人是要坐牢的。”谢家玮上前一把抱住了张百强，只见他愣了一下，酒劲这时醒了一半，“干爹，你快跑吧！她已经报警了。”

　　“我为什么要跑？”张百强放声大哭，“我女儿这辈子完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和你爹，一个害得我倾家荡产，一个害得我女儿被学校开除，从此前程尽毁……我恨死你们全家了……”张百强挣脱谢家玮的搂抱，转过身来挥拳打他。

　　谢家玮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任他发泄：“干爹，如果我死了能让你解气，那就打死我吧。我也是烂命一条。”

　　“谢家玮你胡说什么？”林媛丽冲过来一把推开张百强，趴在谢家玮身上护着他：“姓张的，你必须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张百强哈哈大笑：“老头子连死都不怕，还怕付出代价？哈哈哈！”

　　民警及时赶到，将三人一起带到派出所，交警支队的邓大队长已经等在那里了。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健壮男子，他是接到林媛丽的电话后赶过来的。邓大队长把林媛丽向王副所长做了介绍。

　　“两个孩子伤得都不轻，”王副所长说，“张百强也承认了打人的事实。这案子没有悬念，今晚我们先拘留张百强，等明天把所有材料弄齐后，就可以通过分局报检察院批捕了。”

　　“批捕？为什么要批捕？”谢家玮在一旁插话，“我们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而已，哪里够得上批捕？”

　　“林小姐的伤很严重！”王副所长扭头看着他，“等法医鉴定结论出来后，你就知道我没有吓唬你。”

　　“所长，行行好吧！”谢家玮央求王副所长，“不要抓我干爹好吗？”

　　“谢家玮，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农贸市场，什么都可以讨价还价。”王副所长拒绝了他。

　　谢家玮又把目光投向林媛丽。林媛丽不理他，扭头走到院子里。他一声不响地跟了出去，当众给她跪了下来。林媛丽大吃一惊，伸手去拉他。谢家玮不肯起来，低着头对她说：“求你放过我干爹！”

　　林媛丽指着自己的脸：“你看他把我打成什么样子？我不但脸上有伤，身上也疼得厉害。还有你，凭什么让他白白打一顿？”

　　“砰”的一声，谢家玮脑袋重重撞到地上，给她磕了一个响头。林媛丽又惊又气，冲着他大声吼叫：“谢家玮！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为了一个糟老头子，你竟然给我下跪，给你眼中的坏女人磕头！你，你是不是太无耻了？”

　　见她不答应，谢家玮又连着给她磕了两个响头。林媛丽受不了，她的神经简直就要崩溃了。他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了，他身上有太多令她迷恋的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这种迷恋就越深刻，越发令她不能自已。现在见他如此作践自己，她的心疼痛得犹如刀割一般。

　　“好吧……我答应你……”她的眼泪无声地掉在地上，忽然间犹豫了一下，觉得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应该趁机挑明，“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他抬头看着她，就像大海中的溺水者在黑暗中发现一条驶来的小木筏，眼睛里散发出希望的光芒，“只要你放过我干爹，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绝不会后悔！”

　　“好！我要你从今往后，不许再爱我妹妹，也不许和榕榕来往……”

　　“为什么？”他没想到她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我不能爱你妹妹？为什么？”

　　“我不愿意看见你们在一起！”她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看见你们在一起，我的心就会很痛。你太像我的初恋了，我怎么可以允许我的爱人喜欢别人？”

　　“可我不是他！”谢家玮提醒她，“你的爱人已经死了！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已经把你当成他了。”她深情地看着他，“我认为你是他，你就是他。你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有时候我根本就分不清，你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不同。”

　　“我不是他！我不是他！”谢家玮大声疾呼，“林媛丽，你，你是不是疯了……”

　　“你到底答不答应？”她打断他的话，逼迫他，“你要是不答应，你干爹的事，也别来求我！你的存在是实实在在的，摸得着，看得见，不是我营造的虚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