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命运 她曾经答应在这里等他(2)

　　“你，你要我的手在火里放多长时间啊？”经过一番犹豫不决后，她突然胆怯又坚定地问他。

　　“自己看着办！”他冷冷地回答，“我只重视结果。”

　　她真的走了过去，在烧烤炉的边上停了下来，闭上双眼做了一个深呼吸，毅然决然把一只手伸进通红的火堆里，停了大约两秒之久。他一下子惊呆了，看着她把已经烫起泡的手缩了回来，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小声惨叫了一声。

　　“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林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边，看着小女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不停甩着烫起许多水泡的手，气得跳了起来，“谢家玮！你就是这么照顾我女儿的吗？”

　　谢家玮这一刻清醒了，同时也吓坏了。望着林媛静那只被烫伤的手，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他想不明白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妈妈，不要怪他。”林媛静忍着疼痛小声对林洁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被烫到了，与家玮没关系。”

　　林洁一言不发，扶着小女儿去了酒店医务室。谢家玮心情黯然，沿着海岸悲伤地走了一圈。当他返回别墅时，看见林媛静举着缠满纱布的手，正站在门口等他。他激动地把她揽进怀里，长久而热烈地亲吻她。他感觉自己这回真的爱上她了，不再是先前的那种喜欢。

　　那张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裸照，此刻就放在她的面前。下雨了，她还端坐在阳台上。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和微光，从她被雨水打湿的胸口，发出了宛如蓝色海潮初起时风一样的叹息。

　　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听悲伤的故事了，自从林媛静从国外回来的那个下午。虽然那个下午阳光依然灿烂，可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不断收到坏消息：长脚虾自杀，张榕坐牢，古怪变得半疯半癫，谢家玮对她的爱情背叛……加上现在，她刚刚从医生嘴里得知，她怀孕了，她怀上了谢家玮的孩子。

　　“我该怎么养大你呢？”她抚摸着尚未鼓起的小腹，对着肚子里那可怜的小生命说，“妈妈因为爱爸爸，被狠心的外公外婆剥夺了一切财产，现在是穷人了，爸爸这时候偏偏又跟别的女人跑了。孩子啊，难道你一出生就注定没有父亲？注定要遭受世间的白眼和冷漠？注定与贫瘠为伴？”

　　在那些不安静的夜晚，她能听见夜鸥在风雨中若隐若现的叫声，它们在天空变换姿态时翅膀砰砰的振荡声，还有阳台下面的那一排排椰子树，在狂风暴雨中，它们身上的叶子像剑一般在风中挥舞。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盯视着黑暗的屋顶，一闭上眼睛她就看见了海洋深处的旋涡，看见谢家玮和那个孩子。那孩子掉进大潮起伏的海里，本能地对着谢家玮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喊着：“爸爸，爸爸……”她看见谢家玮本想下去救他，可这时候林媛静出现了，硬是把他给拽走了。她看见那孩子举着小手挣扎着沉入水中，刹那间，一只全身发光的小凤凰冲出了水面，飞过南方的夜空。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和雨水。她一直没有吃饭，也没喝水，没法咽下任何食物。她离开阳台，回到屋里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然后来到谢家玮的住处，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她曾经答应在这里等他，只要他还爱她，她会一直等下去，等到白发苍苍也毫不后悔。可是现在他变心了，他们的爱情被海上刮起的大风吹跑了，她的等待还有意义吗？如果她再等下去，回应她的将是一个永远没有任何回音的空茫。

　　她提着大包小包，再次回到蓝眉儿家，她疲惫极了，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她先冲了热水澡，换上睡衣，在梳妆台前梳好秀发，绾成一个圆圆的髻，然后躺了下来，看着屋顶的白光逐渐暗淡。她的眼睛流连着黄昏的最后一道光线，听着风声从千里万里以外飞来，掠过大海，飘过椰林，吹入她的窗户。天地间一切微妙的声音，此刻都在她悲伤的聆听之中了。她感觉全世界的爱情都被谢家玮带走了，还有卷发男孩。他是第一个抛弃她的人，用死亡来抛弃。时隔九年，谢家玮又抛弃了她。这次是活生生的抛弃，还给她留下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还是无法咽下任何食物，甚至无法咽下蓝眉儿特地为她鲜榨的西柚汁，她感觉自己经历了生命中的又一次死亡。到了下半夜，雨停了，她再次被房间里的月光惊醒。她穿好衣服从床上爬了起来，开着指南者在西海岸的道路上兜风。到了假日海滩，她把车停在路边，穿过一大片草坪进入那片覆盖着无数休闲木屋的椰林。她站在和谢家玮曾经热恋过的那座木屋前的台阶上，足足站了十分钟之久，然后沿着林间小路慢慢走向海滩，赤裸的双脚踩在聚满雨珠的青草上，踩在无数圆滑的小石头上，踩在依然留有日间雨露的白沙上。她美丽的身体像一只泛着雪光的海神鸟，立在琼州海峡南岸的海岸线上。

　　忽然，一个梦境像花朵一般在她的眼前盛开，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数十米开外的地方。那个人影是她所熟悉的，就算变成灰她也能认出是他。他伤她伤得如此悲惨，她爱他爱得如此深刻，她能认不出是他吗？她情不自禁朝那个人影慢慢靠拢，他鲜活又熟悉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她既悲伤又激动，觉得有满腹的话儿要对他倾诉。突然，在他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她停了下来。

　　他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吗？她想。如果这时候他转过身来向她道歉，发誓从此离开林媛静，回到她的身边，她一定会原谅他。可他为什么一直不肯转身呢？他是明显感觉到她的存在的。他不肯转身，只有一种解释，他等待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她了。

　　他听见沙地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自远而近，来到他的身后。他知道是她。白天的时候，他在自己的住处没有找到她，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全都不见了。他知道她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现在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打了一个寒战，恐惧和喜悦兼而有之。他觉得应该转过身去问问她，为什么在他们当初热恋的时候，却又偷闲扑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如果她答应离开那个男人，他也许会原谅她，继续像以往那样深爱她。就在他想转身的时候，忽然间又退缩了。是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首先有所表示的应该是她。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他咬咬牙，怀着巨大的毅力，强忍着不让自己回头。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一直没有开口。他听到的都是风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子，世界变得安静极了，甚至连海涛的声音也隐去了。他终于回头去看她，可她已经不在了。她就像一股轻风，何时离开的，他一点也没感觉到。月光下，他发现沙地里印着两行女人娇小的脚印。脚印刚刚踩上，清晰可辨，就像两条直线，把他和不远处的椰林连在了一起。她是从椰子树下走到他身后来的，然后又朝着椰林走了回去。

　　这时开始涨潮，再过几分钟，娇小的脚印就会被潮水吞没。如果这时候沿着脚印去追她，或许还能追上，可她如今已经不是他的女人了，他想，即便追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天夜里，他搭乘出租车返回南部旅游胜地。他的心情非常急切，一路上催促司机开快车，恨不得马上见到林媛静。对他来说，这样的情形以前从未有过。他忽然间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有关他的从前，有关他遇上的第一个女孩，其中许多事他从未对她提及，在某个时刻说出来的也是一些只言片语。现在他爱上她了，他觉得有必要让她了解自己的过去。

　　回到酒店别墅，天色微明，海面上泛起淡淡的红光。他急不可耐地把她从睡梦中叫醒，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出别墅，进了旁边的玻璃花房。她以为他想看那个晚上她曾经对他提到的那盆散发奇香的花朵。到了那盆花前，他一下惊呆了，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它，足足愣了五六分钟。她看见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声音颤抖着对她说，那盆花的名字叫野菊，在他的家乡尖峰岭，它开满了山林间所有能够见到阳光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哭？它是象征伤心的花朵吗？她问他。他拉着她的手，在花阶上一起坐下，告诉她第一次遇见它的时候是在梦里，与他认识的第一个女孩有关……

　　你是说你的初恋？那个短头发的女孩？

　　没错，就是她。

　　二零零四年那年夏天，我刚满十四岁。那时候，我离家出走已经一年多了。我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一日，我有个习惯，生日来临的前几天必须备好庆贺生日的蛋糕。那时我身上没钱，生日蛋糕都是坑蒙拐骗来的，所以得提前几天行动。

　　六月二十日傍晚，在大同路一家很小的面包店里，趁开店的姐姐不注意，我把一小盒蛋糕偷了出来。我知道只要当场没有被她抓住，只要出了门，她就拿我没办法了，因为当时店里就她一个人。那天晚上我很高兴，一路吹着口哨在街上溜达，到了皇冠王朝大酒店门口，看见一个外地大胡子男人欺负一个本地女孩。那女孩个头和我差不多，身材很好，长相一般，留着齐耳短发，一看就是个初中生。她好像走路时不小心撞了对方一下，那个大胡子不肯原谅她，一直对着她破口大骂。

　　因为妈妈经常打我，很小的时候我对女人就没什么好印象，所以最初没打算管这事。可是看了几分钟以后，觉得大胡子太野蛮，太不讲道理了，于是和几位本地大叔一起把那家伙骂跑了。就在我想离开的时候，那女孩突然向我招手，喊我过去。她的声音很温柔，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甜美的声音。从那一刻开始，我竟然爱上了那个声音。我走近她，发现她脸上有血迹，递纸巾给她的时候，她告诉我那是她妈妈打的，还告诉我那天是她的生日。我心想生日都被打得这么惨，肯定也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想起我的身世，我对她产生了同情。我把她带到人民公园的一块草地上，把那盒刚偷来的蛋糕拿出来让她吃，算是替她庆祝生日。

　　她先是对着月亮许了一个愿，然后流着眼泪默默吃着蛋糕，说自己长这么大，我是第一个和她一起过生日的人，还问我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愿不愿意来陪她，又说自己长得不漂亮，也许我会嫌弃她。我当时很激动，她的命运和我相似，话又说得那么诚恳，我怎么可能因她的相貌一般就嫌弃她呢？所以当时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她。

　　吃完蛋糕，我们一起躺在草地上望着星星聊天。我鼓励她无论父母如何不爱自己，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是机缘巧合。如果不是爸爸和妈妈结婚，是他们与别人结婚，就不会有我们；如果妈妈的怀孕日是在前一天或者后一天，而不是中间这一天，也不会有我们。听了我的话她很感动，说我和她的前世肯定存在着某种缘分，所以到了这一世才能找到对方。她说在我们认识之前，她的心早就伴随我的左右了，因为不是眼睛，所以她看不见我。她只能用心去感觉我的存在，感觉在这广漠的世界上，苍茫的人海里，我就站在离她不远的某个地方，像一棵树那样站着，等待着她的到来。

　　你在幼儿园小班和同学打架的时候，我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她说。你小学三年级拽同桌女孩的头发时，我当时就靠在你身后的墙上。你拿着大号铅笔趴在桌上写作业时，我就坐在你的对面。在阳光灿烂的夏天，你和同学在万绿园里放风筝的那一刻我也在。你手里牵着线，脱掉鞋子光着脚在草地上奔跑，风筝越飞越高，你的脸上开满了像花朵一样的笑容。就像现在这样，那时候你长得就很帅，当时你没有意识到，站在一边为你欢呼的小伙伴们里面就有我，那时候或许你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你梦到过女孩子和你手牵手吗？当你走在街上的时候，对擦肩而过的某些异性心里产生过亲切的感觉吗？如果有，那都是我。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我，目光如月，有着水的温柔和清澈。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永恒般的注目，我在她的目光里被彻底融化了。所以，当她后来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另一半时，我立刻就答应了。她抱住我放声大哭，质问我为什么现在才找到她，如果再迟那么几天，她可能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一刻我也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爱情这两个字的含义。在茫茫大海上有些东西总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潮汐和帆，比如网和发黑的铁锚，几千年来这些都是永恒的象征。人类的爱情也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