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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被雕刻的时光》 作者:王雪璞

第2章 Chapter One(1)

  传说上帝每觉得人间乏味的时候,就拾起一颗小石子,投入人间,一番震荡后,又重归平静。在东方遥远的国度,汉水的两隅,有一座古老的城,名叫襄樊。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如果说繁衍是一项人类必然的任务,那么被繁衍的人,则是必然中的偶然。偶然的人终究遇见偶然的人,发生些偶然的事儿,最终却又相逢在必然,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充满形式感的枯燥结局。

  有人说甲午战争的赔款,日本人借此办了教育。一百多年后,中国人知耻后勇,把教育办到了极致。三十年前,中国的大学生仅有几十万,三十年后翻了十倍,这简直是一个伟大的功绩。襄阳有一所实验高中,实验出了成千上万的少年英才,几十年来奠定了自己的名气。在襄樊这座城市,能进实验中学读书,这已经是一个可以炫耀的荣誉,仿佛半只脚已经踩入了大学。无奈僧多粥少,有多少怀有梦想的热血男儿,站在实验高中的大门口,流下了悲怆的泪,而文学谦却有幸混迹于实验高中。

  文学谦出身普通。父亲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小公务员,为人老实本分异常,嘴巴紧,不会说话,交际能力也很普通,早年读过大学,学的是电气工程与自动化,毕业后远离电机,分配在政府某办公室做些杂事,无非给各个部门按时送水,送杂志报纸稿纸之类,有时候写个通知什么的。文父附庸风雅,素有古典情怀,好看山看水,最厌恶大城市,当年毕业的时候分配工作,想到大城市太大,上班太累,不如留在襄樊这小地方,有山有水,倒也滋润。文父上学时颇为羡慕陶潜鬼谷子这样的隐士,向往一个后院,几亩薄地,种些花花草草的日子,后来倒也实现了这点梦想,单位分房的时候,如愿拿到了一楼,一楼有个后院,面积不大,围墙一围,倒也是个自在庄园。文父托人在里面打造了石凳、假山,若不是面积有限,池塘是不可免的,想起五柳先生的日子的确滋润,五柳先生虽然不好名利,但是也沾了从前人少地多的光。文父把院子布置停当,种下花草,结了一串葡萄藤,所剩空间无几,种树是不成了,围墙外正是马路,一棵发育不良的梧桐高过围墙,枝干探了进来,文父心想乃是天意,心底把自己唤作梧桐居士,多念几声觉得压韵,不禁暗暗得意。

  文母正是名校老师,水平尚可,尚无被学生写信要换掉的记录,这也算是不小的荣誉,现在的学生滑得很,见面恭恭敬敬地叫老师,晚上就在家里连夜写参你的折子,早上乘没人看见丢入校长的信箱,或者在家长面前抱怨老师水平之低劣,举止之猥琐等等,举止猥琐大多针对男老师,多也为学生自作多情,但是水平低劣一般大多针对女老师,女老师跟男老师相比,脑子没有那么灵光,做题不快,讲课也不会开些猥琐的玩笑,这些学生一方面抱怨举止猥琐的老师,一方面却也乐意听这些猥琐的玩笑,这些猥琐的玩笑就像纯度不高的毒品,害处不大,但是缺了又不可。文母尚未被学生弹劾,很是得意。

  做老师的爱好,乃是比较自己所教学生的优劣,可无奈文母教书只是尚可,也没可拿出手炫耀的学生,只能指望学谦出人头地,给自己挣些脸面。可教育业内有一个定律——老师教不好自己的孩子,文母有意挑战这个定律,于是未雨绸缪,学谦尚在娘胎之时就已享受早教之煎熬,可惜文母教育失法,学谦自小就老实木讷,不善变通。幸好入学之后尚有改观,也只是因为多受同学欺负略长记性而已,中考的时候,费尽全力考得也仍差名校分数线一百多分,幸亏文母乃是名校老师,沾光分得一个名额,才将学谦带入名校,又多方打点,将学谦安排在理科最好的奥赛班。

  学谦刚进高中时候,倒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第一天上课,老师让大家写以后想上哪个大学,学谦毫不犹豫填上北京大学,老师看了学谦的志向,不禁莞尔。学谦不负众望,稳做一年倒数第一。高二学谦要改学文科,班上的同学大都舍不得,学谦一走,倒数第一自然有了悬念。学习文科比理科轻松许多,学谦成绩略有上升,也仅排到班上四十多名,一类大学仍遥不可及,但班中气氛相较理科班也活跃许多,交了不少朋友,有三个关系最铁,一个是操元,身高体阔,五大三粗。一个是孟周,才华横溢,不拘小节,深得班上同学欢喜,形象好到无人忍心给他起绰号。还有一个是文斌,他的特点和孟周恰恰相反,因此无人有兴趣给他起绰号。

  学谦进班后和这三人迅速混熟,四人结伴而行,狼狈为奸,这个班被誉为文科班的尖子班,学生本应全部高一最后一次考试取报考文科的前50名,年级主任虚伪地发表广播讲话要求学生不要指望父母找关系,统统没用,在我这里行不通。掌权者大多会用说反话来暗示,等到真正班分出来,已经有了84个人,学谦凭借其母的面子,也有幸分进去,居然也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初进班时倒也十分用功,文科不比理科,譬如数学,勤奋并非关键,更在于天赋,本来男性更容易受到数学女神的引诱与垂青,数学比女生好,可惜数学女神错把学谦当成了女子,没有赋予他理性的思维,学谦高一时便恨数学恨得入骨,他时常跟同学牢骚:“真不知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练逻辑思维还不如去当刑警,看到这些线段函数,脑子都大,我若以后做了教育部长,绝对要废除这一门。”假如学谦做到了教育部长,断然是不会废除数学的,自己曾经历的苦痛,难道要让后人避开么?

  这太不公道了,反而应该加大数学的难度,大学的数学不妨也提前拿来学,让他们知道学习数学的痛苦,假如现任教育部长的孙子也为数学发愁,那更好不过了。学谦心里一阵滋润,脑子里不禁浮现了可怜的老教育部长抚摸着孙子的脑袋,小孙子两眼木然地看着空白的数学资料题,脸上掩藏不住的郁闷神情。没想老师喊了上课自己却继续陶醉,结果被罚了站。

  晚上的数学考试,学谦涂完了选择题,剩下的照例是不会做,孟周数学极好,三下五除二就写完了,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学谦不比孟周,只好耐心地做题,半天也没磨出一道,干脆把卷子挪到一边,不再理它。终于熬到晚自习结束,学谦交了卷子就往外跑。

  操元和文斌已经在外面等了,操元全名马操元,人如其名,虽然不能说这个名字真正形容了他,马操元这个名字,并没有形容胖瘦、高矮、浅薄还是深刻,但是却那么贴切,难道人的名字和人本身的特点就有天然的暗合,我们经常看到美丽的女子,就会觉得她们的名字也是如此的动听,看到丑陋的女子,就会觉得名字不堪入耳,这不是一个道理么?假如人的模样身材由名字来决定的话,自己给自己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一定要费一番工夫。

  操元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学谦和孟周走过来,远远地做了个竖起中指的动作,喊道:“Quickly!老子都等了半天了,今天晚上累死了,这题目太变态!我真懒得去做!”

  学谦听这话开心道:“你做了多少?”

  “大题最后一题,还有一问没答。”操元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学谦无意再问,不去理他,问文斌:“你呢?”

  文斌把肥大的手往学谦脸上一抹,抹杀了这个问题,然后说道:“不说了,考完了还说什么,反正结果无法更改,我考得不好,好几道题没做呢。”可见抹杀的动作只是形式,这个问题并没真正被抹杀。

  学谦一脸兴奋地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好多没做呢。”

  操元说:“管他呢,反正考过了,我现在只想去吃点东西,然后回去睡觉。”

  学校出门后对面的小巷子每到晚上就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大多是放了学的学生们,有时候也不乏附近工地的民工,穿着白色污渍的背心,大口喝着啤酒,酒足饭饱后走进灯光暧昧的发廊;学生们则主要以吃为主,除了一些体育生和免疫力强的猛男。学谦等人找了一家“串串香烧烤”,听这名字就知道烧烤和名字一样毫无特色,老板见是客人,满脸堆笑地安排学谦等人里面坐,这笑容就仿佛维纳斯的断臂被接好一样,操元点了几瓶啤酒,孟周照例地不表态,文斌表明自己绝不喝酒,学谦本身并不喜欢喝酒,但是却表现得极为踊跃,喝酒并非从酒中得到快感,而是拼酒的豪情给了自己莫大的虚荣。

  孟周吃了一根肉串,故作伤感地叹道:“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得三五知己,喝酒赏月,夫复何求。”言罢抚摸着自己的肚皮,一脸陶醉。

  操元破坏掉孟周极力营造的氛围,“我看你该去找个媳妇,你谈过没?”这是每次聊天的必然话题。

  孟周做了个鄙视的表情,不屑地说:“妻子如衣服,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学谦淫笑道:“少来,那你最近怎么老给何文萱讲题?”

  操元一旁帮腔说:“她挺不错的,收了吧。”

  孟周急道:“你们全不懂得,她向我问题目,我能不讲么?

  换作你们,你们不也一样?别人问我问题,我当然得给她讲,这跟感觉是两回事。”

  学谦说:“明白明白,你这是在培养感觉,好戏开始的前奏,你到底有意思么?”

  孟周把脸一扭,做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不说这个了,谈到女人,该谈谈操元。”

  操元无辜地摊开双手,好像自己手里并没有什么女人,“我有什么好谈,还不是光棍一个。”

  文斌说:“我就更不用说了,我连初手都没献出去过。”

  学谦叹口气道:“我们几个也是够饥渴了,只有意淫的份。”

  孟周又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面包迟早会有的,只望到时不要为了女人疏远了兄弟。”四人一致同意,又感慨一番,发发牢骚,随后散了。

  翌日清晨,学谦仍然被酒精麻醉得起不来,六点半的闹钟早响过了,自己心里告诉自己,只再多睡两分钟,不想这两分钟简直是打折的,和下课前的最后两分钟简直不是一个长度,两分钟早过了,自己仍然赖在床上,心里两个小人的斗争似乎有了结果,睡觉小人踩在了起床小人的身上。懒惰的借口总是无穷的,学谦一边心里安慰自己,还早,可以再多睡一会儿,就再多睡一分钟,这一分钟简直要读秒读过去了,自己的数学神经这时候居然灵敏得厉害。学谦心想这一分钟的睡眠质量太低了,还是给自己三分钟,时间稍长点,能麻痹自己的数学神经,大约又过了一会儿,学谦终于下定决心,扭动了几下身体,刷地从床上跳下去。起床这一个动作一定要快,要果断,万万不可以慢慢地把腿放在被子里穿衣服,这时候被子里每一丝温暖的气息,散发汗味的床单都是无可比拟的诱惑,反而是把自己放入空气中,感受空气温度的反差,起床才能真正的果断。学谦终于穿好衣服,一看表,哪里是三分钟,已经过了十分钟了,自己跟自己的协议从来都是违约的,还好已经接近夏天,不算太冷,学谦套上运动夹克,穿上假冒的耐克球鞋,到了镜子旁,拿起牙刷,发现牙刷毛早已经弯曲难直,坚硬无比。估计是太长时间没用的缘故,干脆今天也不刷了,匆匆用水浸了把脸,揉掉了正在眼眶内熟睡的眼屎,就赶去上课。

  天已经大亮,家离学校不大远,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学谦曾向父母提议买个自行车,文父觉得早上起来骑车子精神不好,容易出事,坚决反对,文母虽然支持学谦骑车,但是建议让学谦用自己的老车,那车已经退休数年,在车棚内身上早已经落满灰尘,突然被拉出来干活,不禁心生怨恨,骑上去零件互相打架。车是早年的凤凰牌,弯把车,现在早就不流行了,现在的学生都骑的是直把的山地车,或者是弯把的赛车,学谦注意形象,坚决不骑,文母也就改变立场,和文父保持一致,不支持骑车,学谦只好步行去学校,一路头昏脑涨,昨天的梦似乎还在做。学校门口人流不断,学生们提着饭盒一路小跑。学谦向来喜欢表现风度,到了学校门口,反而慢了下来,看着别人跑,一边暗暗得意,觉得时间还够,时间仿佛非要和他过不去,加快几步,教学楼里传来歌曲铃声(学生反映以前的铃声过于刺耳,要求改成歌曲),上课的歌曲欢快激昂,鼓励学生精神振作,下课的歌曲依依不舍,仿佛号召学生再学一会。学谦暗想完了,也顾不得形象,一路撒腿跑进教室。

  班主任早就已经在门口恭候,班主任姓马,名逢山,是名校第一个研究生学历的老师,大约四十岁左右,头发总是像用牛油抹过,眼睛虽小,但神采奕奕,仿佛须臾间可洞穿万物,学谦在他面前的小把戏,向来是要被识破的,马逢山教授语文,却喜欢卖弄英文功底,似乎这就是把国文课改作语文课的原因。学生私下里笑他的蹩脚英文,见到他却不敢说话,他上课严肃,发现偷睡的学生,就用粉笔头投掷。学谦常常被流弹击中,有一次埋怨了一下,声音小得像情人就寝的情话,马逢山的耳朵简直就是情妇的耳朵,下课后找学谦谈话,谈到成才先成人,学谦才知道他有所指,见他这么拐弯抹角地暗示,不禁发笑,但是再不敢埋怨。马逢山上课极力表现学者风度,不时穿插一些故事笑话,讲完后自己暗自得意,看学生反应,学生只能象征性地发笑,他才满意地继续讲课,他告诉学生不要早恋,甚至大学也不要谈朋友,然后以自己做例子,证明大学谈朋友是对自己伟大抱负的摧残,亏得他老婆不在,学生听得出他说这事的炫耀口气,越是以自己作为反面形象示人的自嘲者,其实是用自嘲来自恋。他研究生毕业,学的是教育学,后来又有老师读了研究生,学的政治学,马逢山瞧不起地说:“看来他是想当校长了。”后来又来了几个年轻老师,有了中文系的研究生,他不敢瞧不起,便大加赞赏,把这年轻老师看做潜力股,处处给予照顾,那年轻老师受宠若惊,对他也尊敬万分,认他做师傅,他的目的才达到,就算是本专业的研究生,不也是自己的徒弟么?马逢山去过外国的,这是他最骄傲的事,中国人总是把出国当做最重大的经历,哪怕是埃塞俄比亚、赛拉力昂,好像踏出国界一步,自己的身价就大增,好比人民币升值超过了美元。他去过英国,有时候又表现出自己好像又去过法国,见到书本上法国作家的作品就表现见到故乡人一样的亲切,谈起英法大学,常说自己访问学习了一段时间,其实他的确去过国外,不过是参加的旅行团,去过××大学也是事实,不过是旅行项目,文学水平提高多少并不清楚,照相水平倒是提高很多,外国人很不明白中国人出国旅游总是下车拍照,上车睡觉,晚上去红灯区。马逢山出国经历给他带来很多荣誉,很多学生见了他,小声议论他出过国学习,他听了好不得意,但他平时很少露出笑容,即使笑也是极其收敛的微笑,学谦最恨这种微笑,这微笑好像是洞穿,是蔑视,是不屑,学谦和他谈话总是也故作绅士,尽量说些语意不清的句子,告退也是风度地离开,然后对着关上的门做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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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被雕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