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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少年》 作者:秋微

尾 声

  如果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有过我这样童年的人,不太可能婚姻平顺。

  心理学家多半都是乌鸦嘴。

  我的婚姻的确不平顺。

  第一段婚姻,在结婚两年后告终。第二段,持续到现在,但,在我生了趴趴之后,似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丈夫的行踪很诡异。

  我几乎可以断定我们的婚姻碰到了问题。趴趴她爸会忽然很高兴或忽然很低落,忽然精心打扮忽然邋里邋遢,他大部分情绪的变化都和他的工作或我们的家庭无关,另一个明显的表现是,自从趴趴出生,我们就再也没有过房事。

  我们彼此的健康和生理状况都处于再正常不过的盛年,如果没有问题,请问那是怎么了?

  然而,我不想去面对它。我用鸵鸟的方式去回避敏锐的感知带给我的种种讯号。希望能借由时间把它拖延下去。

  最终,在时间的拖延中,另一个家庭成员,协助我,渡过了这一劫数。

  协助我的那位成员,是我的狗,小窦。

  大概因为童年对奥利咖和念念的记忆,我一直都希望有一条全然属于自己的狗,同时,我也要确定我能全然地掌握它的命运,或是至少,给它以相对的安全。

  这个希望在我23岁那年终于成为现实,那是我大学毕业两年后,开始了和我时任男友的同居生涯,和很多年轻时候初试同居的男女一样,我们对“同居”充满了理想化的美好想象,在这个想象中,我们默契地同时认为需要一条狗,因此上,小窦来到了我家。它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我和我那位男友当时都非常喜欢音乐人窦唯。

  小窦两岁那年,我和那位男友的同居关系以失败告终。我出于非理性地硬要把小窦留在身边。从那时候开始,小窦就开始了它漂泊的生涯。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把它托给一个朋友代为照料的情景,当它被塞进朋友的车被带走时候,它用两个前爪使劲抓后车窗,好像想把我从越来越远的窗外抓近它的身边。它一脸的惊恐让我瞬间想到了我自己小时候的某些片段……那些认为自己被“抛弃”的片段,我感到十分心酸,也忽然间醍醐灌顶般地体会到我父母一直企图让我了解的那份“不得以”。

  不过,在这样的“寄养”重复太多次之后,惊恐的表情终于全然地从小窦的脸上消失掉。它变得相当随遇而安,不仅失去了作为一条狗天性中应该会有的攻击性,也失去了作为一条狗天性中会有的防御性。好像,跟谁、跟什么在一起,它都能适应,它都无所谓。

  小窦7岁那年,我第二次结婚。小窦9岁那年,我终于拥有了我的第一个小孩趴趴。趴趴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而小窦,此前在我们家的地位一直相当于半个儿子。

  年事渐高的小窦已经成了一条相当懦弱的狗,尽管它并非生来如此。

  后来我常想,我对小窦最大的感谢,首先是它无意中扮演了我生命中的“小白鼠”,我后来很多做妈妈的经验,都得益于曾经对小窦教育中失败那部分的教训总结。

  小窦则在趴趴出生的第一年非常不适应,它常常跟趴趴争宠。

  争不过的结果让小窦变得相当哀怨。它迅速地显出了老态,更加顺从和懦弱。一副“知天命”并“听天命”的姿态。

  我在那时候,一边要当两个更年期无限延长的老人的女儿,一边要当一个牙牙学语处处需要保护的幼儿的妈妈,一边要应对婚姻中微妙而令人痛苦的种种变化,一边还要挤出最后的时间和经历维持工作、收入和一点点可怜的社会关系。这样层层压力之下,分身乏术,对陪伴了我多年的小窦疏于照顾。

  除了每天给它喂狗粮,叮嘱阿姨按时带它出门散步之外,我对它好像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护,直到它的生命尽头。

  小窦离开的很突然。

  那就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早上,那时我们刚搬家到了一个比较靠近郊区的社区,那天是周末,阿姨放假,我丈夫,在餐桌前喝咖啡看报纸听电视,和我们结婚后的几乎每个早上一样,他在早间新闻结束之前是几乎不会和任何人说话的。我带着时年3岁的趴趴下楼散步,12岁的小窦和往常一样跟在我们后面。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在冬天显示出变换角度后有距离的优雅。我牵着趴趴的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着她的儿歌,小窦跟往常一样好像找什么似的仔细闻着它走过的草地,一切看起来如此的平常。

  我们走到花园中央的时候,一条我看不懂品种的大狗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当它出现在我们前方的路中间时,因为它的“面相”看上去十分凶恶,导致我瞬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接着,还没等我思考出正确的应对方法,它又“呼”的一声,一跃,停在距离我仅3米之外的空地上时,这时,我的“母性”终于被这个可怕的意外唤醒。我抱起趴趴拼命往相反方向狂奔,一边奔一边大声叫喊,是没有任何内容的,单纯表达恐怖的叫喊。

  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唤醒了小窦被抑制在身体内多年的“狗性”,就在我抱起趴趴准备逃命的同时,它忽然勇敢地从我的身后冲出来,坚定地挡在了我们和那只烈犬之间。

  小窦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画面是在我疾步飞奔之前,它低着头对那只烈犬龇出了它的几乎全部牙齿。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它的样子,在我的概念中,它只是一个胆小怕事、争宠未遂、忍气吞声、只会叹气的老狗。而它的牙齿,在它当狗的一辈子中,除了吃狗粮之外,唯一咬过的东西只有我的拖鞋,而它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屁股上挨过好多次巴掌,直到它对牙齿的态度特别谨慎,之后10年都像个淑女一样在我们面前持着“笑不露齿”的拘束态度。

  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小窦,那只大狗可能会给我和趴趴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因为当它的主人终于出现的时候,小窦已经被它活活咬死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无法摆脱那个恐惧的记忆和小窦被咬死带来的悲恸,因此开始长久地失眠和频繁的哭泣。更可怕的是,趴趴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有很长时间都不肯继续学说话,也不愿意出门散步。我们只好又搬家,换工作,尽量不让生活中有任何可能联想到那个灾难的画面。我的情绪始终极度紧张,并且,如果趴趴不在我身边超过十分钟而没有人告诉我她一切都好的话,我也会无助地感到烦躁和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

  在那段时间中,我对趴趴她爸表现出空前的依赖。我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终于像更多正常女人一样毫不掩饰地渴望他随时都在身边,说真的,我没有故意要怎样,我只是,真的很无助。

  这种状况持续了半年,之后,依靠专业的心理辅导,我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但趴趴似乎还是没有完全从梦魇中脱离,她看到任何狗都会立刻把脸别开,也决计不再说“窦”和任何发“Dou”这个音节的词汇。尽管“小窦”那是她人生学会的第三个词,仅次于“妈妈”和“爸爸”。

  翌年,我本命年。趴趴她爸带我,我妈和趴趴在去日本休假。一天,我们一行四人在东京的街头无目的的漫步,异国不一样的节日气氛给我们带来难得的愉快心情。

  忽然,趴趴在她爸爸的背上指着远处说了句:“狗狗,窦。”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马路对面,一座大厦的顶端有一个广告版,那个广告的主角是一只秋田犬,和一切好狗一样,它眼神清澈,态度忠诚,嘴角似乎带着柔顺的微笑。重要的是,猛然看去,它真的和我家小窦长得很相像。虽然,小窦是一只杂到没人能说出品种的“中华田园犬”。

  我像被针灸刺中了穴位一样,浑身一阵颤动,同时紧张地回头看着趴趴。只见她表情雀跃,胖胖的小手指始终不肯放下来,嘴巴里嘀嘀咕咕还在重复着她有很久都没说过的“窦窦”,那一刹那,我终于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这时,我丈夫忽然转脸望着我,良久,才俯身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们。”顿了顿,又说:“放心,我会一直都在你们身边,保证以后让你和趴趴过好,保证以后不让你为任何事担心。”

  我懵了,那是他从来没说过的话,和很多中国的中年男人一样,趴趴她爸非常不擅辞令,尤其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有那样的感触说出那样的话,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句子,那将是我记忆最深刻的画面,就算有那么一天,我可能会忘了我们初次约会的情景,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他对我说这番话时旁边空气的温度,甚至,我都还记得当时天边飘过的一朵云,那朵云在路过我们头顶时,是什么样的形状。

  我也知道,之前隐藏在我们婚姻中的危机,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解决掉。我忽然觉得非常安全,那是我从小到大都鲜少会有的感觉。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传说中的幸福的婚姻,我想,它对我来说,就是“安全”。我忽然很感谢小窦,感谢它的陪伴和勇敢,似乎,它并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生活,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更纯粹的、永恒的方式。

  第二天,趴趴爸带趴趴去了迪士尼,我带我妈去购物。我们在银座闲逛了一阵子之后找了个精致的咖啡店喝下午茶。我们正在闲聊,我一抬眼,看见隔壁桌靠窗的座位独自坐着一个容貌和穿着都十分精致的日本女子。

  我想了想,对陈萍说:“妈,你看你左边,那个一个人坐那儿的女的。”

  “恩,怎么了?”我妈回头看了一眼问。

  我回答说:“我记忆里,当年,我爸的女朋友,那冯老师,就长这个样子。”

  我妈赶紧再次转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子,忍不住惊叹:“哦?是嘛!那很美啊!”

  我听得出,她的赞叹里已没有任何情绪色彩,是纯粹对另一个陌生异性的客观评价,尽管当年她一直坚持避免见到那个险些拆散她家庭的情敌。

  我们又闲聊了些别的,待那个邻桌离开,我忽然问我妈:“妈,你说,我爸,他这个人,这辈子,爱过任何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妈问。

  我也不带任何情绪地继续说:“我一直觉得,他不爱我爷爷奶奶,不爱我姑姑们,不爱我哥,不爱我。”顿了顿,又说:“似乎,也不爱您。”

  “咳,我们那个时代,什么爱不爱的,就过日子呗。”陈萍回答的也没什么情绪,只是,她喝了口茶,又说:“说真的,他也不是不爱任何人,我感觉他当时挺爱她那个女朋友的,就刚才坐这儿那个,冯老师。”

  “哈哈,什么啊,怎么就成刚才坐那儿的了,人家只是长的像而已”我笑,又忍不住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还跟他又过了那么多年呢?”

  “我们那个时代都不太讲究爱不爱的。”我妈凡是回答不出的话通常都会搬出“时代”。

  “也不是啊,我闰爸就挺爱我闰妈的”我叹息道

  “你闰爸那是……”我妈停顿了一下,想在脑海中找到匹配的形容词,未遂。转而问我:“那你爱趴趴她爸吗?”

  “起码,我们俩都爱趴趴。”

  等走出那家咖啡店,走出几步,我又说:“妈,我爱趴趴她爸。他也爱我。我确定。”

  我妈不说话了,我们沉默地走了很长时间。为了表达让她看“冯老师”的歉意,我默默地给她买了一只夏奈尔新款的羊皮手袋。

  “妈,相爱的人反而不一定能在一起很久。”我忽然感慨,趁我妈得了礼物高兴,跟她分享说:“你比如说,夏奈尔,你说她爱不爱斯特拉文斯基。爱吧。斯特拉文斯基爱她吗?也爱。但这不代表他们能在一起生活。有时候,人是因为相爱才分开,因为‘对峙’才在一起,所以,您跟我爸,还白头偕老了。”

  “到底是大牌子,这个皮子真好,贵嘛是贵了点”我妈无心接我的感慨,因为她有她的感慨:“你们年轻人就是爱乱花钱。”

  我不甘心,继续说:“妈,其实我觉得谁和谁在一起根本不是靠感情主宰的。我们决定不了自己能爱上谁,也决定不了自己从此爱谁。分手也一样,我觉得根本不存在‘分手’,只有‘缘尽’。如果缘分未尽,再怎么样也分不掉,反过来,缘已尽,就算再有情,也一样留不住。你和我爸就是尘缘未尽,所以跌跌撞撞也过了一辈子,我和趴趴她爸估计也要步你们的后尘了。”

  “哎呀,‘爱’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爱就好像是个‘牌子’,你说你花十几万日元买这么个包,它还是得靠那块皮子。你们所谓的爱,就像这牌子,虚的,生活就像这块儿皮子,实的。光有牌子没皮子,它就不是一个包,但光有皮子没牌子,它还是个包了!懂了伐?”我妈被自己灵光乍现举的例子陶醉了,喜悦的一直抱着她的新包长吁短叹。

  那天很愉快,我们又坐车去了原宿GODIVA的旗舰店。陈萍如愿以偿吃到她钟爱的松露巧克力,依旧批评东京:“我还是比较喜欢香港,到处冷气都很足,像以前的上海。”

  我笑了,继而有些心酸。就是这样一个事事处处很愿意标榜自己如何“讲究”的妈妈,一个对凡事都有标准和要求的老派上海人,却和我抗拒讲究的爸爸一起,过了十分不讲究的三四十年。然而,我也无法因此判定说梁朝伟就是一个不好的人,或许他只是不懂如何示好。回首那往事,如我陈萍所说,至少,那时候,他对冯老师想是动了真感情的,这证明他有爱,也愿意爱。只是,他抗不过我所谓的“缘分”,只能把爱放在了让自己失控也失落的地方。然后他在和我们格格不入的生活中挣扎,混迹。他的自尊,喜乐,悲伤,都被刈剪和折磨。他用麻木来回应,因为,再大的世界,也无法容下一个男人的可怜……这本身,就是多么让人伤怀的可怜啊。

  “妈,你说我爸这会儿干嘛呢?”走出GODIVA,我问陈萍。

  “咳,他能干嘛,在隔壁老杜家打麻将呢吧!要不就是下棋,没别的。”

  “那,我哥呢,你说我哥这会儿干嘛呢?”

  “梁小飞这孩子……”说起我哥的时候我妈脸上再次露出些情意和骄傲的神色,多年之后她已经习惯了他业已出走的现实,并且能在谈及他时平静以对:“说真的,我不是特担心你哥,梁小飞这孩子吧,他从小人缘儿就好,到哪儿大家都喜欢他!这点你可一直不如他!”

  “您真是的,不批评我又不会打雷闪电掉刀子下冰雹。哈哈哈!”我笑着挽住我的妈妈。

  “我总觉得,不定哪天你哥就回来了,你说呢。”陈萍一边摩挲着她的夏奈尔,一边自语似的跟我说。

  “我倒是觉得,他从来也没离开过。再说,反正,以后,我们也是同一个去处。”我微笑着回答。

  这时,马路对面有一片银杏叶从树上缓缓地飘落下来,空气里忽然开始有一些微凉的,湿湿的味道。我趁我妈不注意,把脸上悄悄滑落的眼泪擦了擦。九月的味道弥散在穿过树缝挥洒而下的阳光里,是哦,这是属于九月自己的味道。

  这味道里开始有些许的孤傲。

  很多的起落都可以发生在这样的一个有着孤傲味道的季节。

  它代表着某一部分的结束,总有一些不论你喜欢或不喜欢的收获。它也意味着开始,多少会带来些想要与恐慌参半的希冀。

  或,其实开始和结束分别都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认定,当你曾经被某一段“过去”所困时,就会想把其间的发生当成一个结束来看待,而当一个人为未来的未知而惶恐的时候,就会期待某种开始……“开始”只是人误会的以为对一些事情真的可能存在着控制。

  时间久了,终究,所谓的结束和开始都不可能跟随人的意愿而转移,甚至可能本身都不会有任何停顿,停顿的只是记忆,那些令人愉快的,哀伤的,平面的,立体的,一经停顿就渐渐远离,真实发生但绝不可能再还原为“真实”的,记忆。记忆的影像被情绪的颜料涂抹,成了写意的画面,情绪在那些过程里都是物质,你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这不影响它们坦然地充斥在平常的生活里,记忆的构成有很多并不奇怪的配方,很多时候可能它就只是存在于某种特殊的气息或味道里。一个呼吸,一个平常到全然会被忽略的呼吸,就能把人好端端地从当下的时空中带走,飘散,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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