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漂流的等待中相遇(1)

　　杜辰上大学的那一年气候有些反常，按照往常的经验，过了8月的江洲市就很少下雨了，可那一年的9月却异常多雨。每天清晨，杜辰推开窗看到最多的场景是湿漉漉的街道、门前那一棵大叶紫薇树被雨水打湿的叶子、落在地上淡淡的紫薇花……秋天的冷空气赫然南下，夏末热带台风的尾巴尚未过去，一冷一热，纠结纠缠就成了缤纷下落的水滴，这样的气候令这座城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着迷蒙的状态。

　　多雨的季节总是适合恋爱的。

　　在那个谜团一般的9月，杜辰常常一个人打着伞漫步在校园里，看着情侣们互相依偎在同一把花伞下从眼前走过，看着被雨水沾湿白球鞋，看着自行车溅起的水花……有一种东西会随着这样迷蒙的天气飘起来，带着你飞往另一个世界，谁都不知道那个世界在哪里又有什么，只是带着期待，这样的期待与一个人形影相随。也许，可以称之为爱情。

　　那一年，大学的校学生会突发奇想地组织起了“漂流”活动，具体地说就是“漂流伞”“漂流书”“漂流植物”等等等等各种形式的活动。图书馆的2楼露台就是这个活动的具体实施地。那儿的窗台上挂着一排伞，书架上放着好几层书，露台上摆着很多植物，都是学生自动捐献出来的，每个人都在自己捐献的物品下面写着自己的喜欢的一句话，并留下了联系方式。

　　“说过不会掉下的泪水，现在沸腾着我的双眼，爱你的虎口，我脱离了危险。”——某中文系的男生在雨伞上这样写道。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历史系4班男生的笔迹，留下一本《孙子兵法》。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经济管理系一大四女生在一本英文版的《京华烟云》扉页上写下飞扬的字。

　　这大概是初入学的第一个活动。杜辰看着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活动通知书时，心头涌起了一丝暖意，这个大学顿时展现出了一望无际的温情，让杜辰觉得贴心无比。她记得当时宿舍里的女孩子们唧唧喳喳地讨论着要捐出什么，何欣从下铺伸出一个脑袋来问她：“杜辰，你想好了没啊？”“我还没呢，你呢？”

　　“我当然想好了，”何欣指着桌子上摆着的那个仙人掌小盆栽说，“我打算把这个捐出去！”

　　杜辰看着那个小小的盆栽，还没来得及说话。

　　快嘴的何欣就接着说：“哈，你知道为什么吗？这个好养活，存活的时间也长，谁拿去后不想要了放回来，下一个人又能拿到手里养着，这样我就能认识好多人了。我估计这个仙人掌在我大学这4年都不会死吧。”

　　说完，她站起来趴在杜辰的床边眯着眼睛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是啊！”杜辰答应着。心里想着自己应该捐出去什么，四下张望，瞅到了那本《一生要去的50个地方》，她从书架上把书抽出来，翻开来看，扉页上写着这段话：

　　这50个地方不仅是对全球的旅行爱好者而言的，它们也是我自己的梦想。

　　《国家地理·旅行家》杂志的作者、编辑及顾问他们在激烈的唇枪舌剑之后，从500个候选地点中挑选出了现在的这50个地方（加上外太空这个额外赠送的目的地），成为每一个地球人穷尽一生的梦想。

　　这50个地方的选取没有任何的科学理论依据，因而也存在着巨大的争议。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份名录是绝对经得起考验的，是属于每一个渴望流浪的灵魂的，是属于每一个期待挑战的心灵的。

　　——凯斯·贝洛斯《国家地理·旅行家》总编

　　这本书是杜辰在高考完的暑假里买的，刚买的时候特别喜欢，书里全是充满诱惑性的图片——浪漫摩登的纽约，奔放火热的里约，神秘的埃及金字塔，东非赛伦盖蒂平原，厄瓜多尔加拉帕哥斯群岛，撒哈拉沙漠，幻觉一般的百慕大群岛……看完之后，杜辰掩上书本暗暗地想：这些地方可真够梦幻的。人的一生如果真的要去那么多的地方，一直在路上，那该是多么颠沛流离，多么疲惫不堪的事情。在旅途中又会面对多少危险和灾难，多少不可控制的境地。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孤立的。人不能仅仅为着自己流浪的灵魂活着。那样，不仅是放纵而是没有责任感。于是杜辰将这本书塞回了书架里，再也没有看过第2遍。

　　初上大学，岁月仿佛从一束白菊开始。每天都是新鲜的滋润，和善的目光。这是杜辰第一次离开家。

　　她从小到大都住在江洲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家属院里，杜辰父亲杜礼国是江洲市教育局的副局长，母亲陈文绢是江洲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烧伤科主治医师。在这样和谐的家庭环境里长成的女孩，有着善良纯净的个性。此外，杜辰还是个特别恋家的女孩。

　　杜辰自小到大都喜静不喜动，成绩一般般，不是不用功，而是她像爸爸心疼自己的理由一样，对于学习这件事杜辰特别能安慰自己，总觉得没有太大必要把自己闹得那么苦。

　　因为她从未想过要离开江洲到外地去念大学，什么北大清华对杜辰来说就像是另一个宇宙的事情。

　　换句话说，她一直没有野心。像是母亲这辈子的成功一样。

　　在杜辰看来，能安分地停留在某一个可以安心度日的地方，有一个家，有爱自己的丈夫，陪伴着父母孩子，那样才是幸福。

　　“要知足，人要学会知足。”——这也是陈文绢女士常说的一句话——杜辰学起母亲的神情来学得可像了。何欣问这话是怎么来的，杜辰解释是源自于母亲的工作。她手下的那些烧伤科病人，动不动就要截肢植皮，家属们号啕大哭时，她时常冷静又严厉地说：“烧成这样，能恢复就不错了，要知足，别太伤心了。”

　　何欣啧啧地感叹：“你妈可真厉害。”“那可不是，我家里都是听我妈的。严厉归严厉，我妈对我和我爸好得不得了，都不用我们操心。”“那是，我以后可也要向你妈学习学习，对了，你不在上面写点什么吗？”杜辰拿出钢笔，在书的最后那个空白页写道：

　　但愿一生只停留在一个地方，有一个属于自己真正的家。看日暮白昼春夏秋冬，轻轻地凝视着身边的人，永远也不要道别。

　　DC署名的时候杜辰犹豫了一下，最后用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随后郑重地把这本书捐了出去，摆在图书馆2楼的展示区。

　　后来何欣只要有空都会很猴急地拉着她去露台看她的那盆仙人掌，在2楼阅览室的最左边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露台上的一切，何欣每次都装模作样地坐在那儿看书。

　　第1天，第2天，第3天……第4天。何欣终于看到了属于她的仙人掌被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拿走。之后，何欣不再去图书馆观望，而杜辰也再没有关心过她的那本书下落何处。

　　谁都不知道明天将遇见什么。时间行走得不动声色。杜辰更是从未想过正是因为这本书，她才遇到了高魏，在那个像是盛开的白菊一样纯洁岁月，在那个落叶缤纷而又总是细雨绵绵的季节里，遇见一个让她终生难忘的人。

　　这一切是注定的吗？那天似乎又下起了雨，杜辰从图书馆里查完资料走出来，猛地想起自己没有带伞，接连几天包里放着伞却没有下雨，只是这一次偶尔疏忽，就被雨堵住了。杜辰下意识地走到露台想看看是不是有可以使用的“漂流伞”，却看见露台上的伞架空空荡荡，伞都被人拿走了。她走到书架旁，看到自己的那本《一生要去的50个地方》放在架子的最底下一排，躺在那儿，随意地翻开来，再次看到了那些绚丽缤纷诱惑力十足的图片，她翻到最后一页，意外发现自己的那句话后面有一排字。

　　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会以为这就是世界，将被这个世界困住。

　　高魏

　　杜辰有些诧异，高魏？这该是个男孩的名字吧，黑色钢笔字写得刚劲有力。也许是因为雨还未停，也许是因为觉得他的话挺有趣，也许是因为身在这谜一样的9月，杜辰掏出笔来在这句话的后面又添了一句：

　　你的世界，也许是浩瀚宇宙；我的世界，或许只是一个人，一个家；若能遇见我的世界，甘愿停留，甘愿等待，甘愿被困住。

　　DC

　　杜辰把书放回书架上，仍旧放在最底层的一排。这天夜里她没有参加宿舍里的“卧谈会”，只是暗自想着那句话，想着写下那句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何欣很快收到了来自那个收留“仙人掌”男生的电子邮件，两个人每天都要电子邮件mail来mail去的。那时候电脑还不十分普及，何欣只要一有空就去学校机房收他的电子邮件。

　　何欣是杜辰的同班同学，宁波女孩，长得娇俏动人，性格还特别开朗活泼，有一说一，说一不二。

　　自从书背后有了留言，好几次杜辰路过露台时眼神不由自主地就瞟了过去，却又故作镇静地往前走。

　　“干吗呢，扭扭捏捏的！你要真想知道是谁，等着看呗，反正也没事做。”何欣急了，可杜辰却不愿意，她不想制造这种刻意的不期而遇，只是好几次，她真的远远地看见有人拿起了这本书，待人走后追过来看，书后却没有留下任何话。

　　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杜辰才再次看到空白页上的小字：

　　有些人适合一直等，有些人适合一直走。忘了告诉你，这本书三分之一以上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大自然真的让我感动。

　　高魏

　　真的吗？杜辰翻看目录里标注的那些遥远的地名，对这个叫做高魏的人多了一份好奇，更多了一份敬佩。高魏一定是很年轻的男生，背着大帆布包，穿着厚厚的登山鞋，眉宇间透着巨大的勇气，浑身血液像是奔走的岩浆。那应该是很棒的男生吧。她抿着嘴唇笑了，掏出钢笔靠在书架上写道：

　　也许，感动不仅来自遥远的大自然，你可以多留意身边的小事。

　　DC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大一的生活并不紧张，杜辰每天安分守己地上课，偶尔在宿舍里跟着何欣发发疯、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何欣和“仙人掌”同学的感情进展可谓是突飞猛进，据何欣说他还是物理系的学生会主席。

　　而《一生要去的50个地方》那本书就一直被遗忘在书架的最底层一排，似乎除了杜辰和高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空白页上的留言越来越多，两个人却未曾谋面。这样真的很浪漫不是吗？

　　杜辰偷偷地想着。渐渐地杜辰也掌握到了规律，高魏大约是一个星期来一次图书馆，大概是星期五吧，所以每次周六她去总能看到他的留言。

　　其实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是人生的长度有限，总要想方设法尽可能拓宽才不枉此生。

　　高魏

　　那么，旅行也可以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吗？

　　DC

　　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人生真正的幸福其实在于选择，很多人忽略了这个权利。一日三餐朝九晚五是生活方式，浪漫香气激情冒险也可以是。

　　祝你快乐∶）高魏难道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让你曾经想留下来吗？

　　DC

　　ｐ.ｓ.旅行也要注意安全噢^_^我承认我在对待安稳这件事上有些刻薄，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死穴。年轻的时候如果有机会，还是多往外走一走好些。

　　你觉得呢？

　　高魏

　　嗯。很高兴认识你。说真的，从小到大，我还没有离开过江洲。你的建议考虑采纳。

　　DC……

　　不久之后，何欣终于和“仙人掌”饲养者见面了。那天她在宿舍里打扮了许久，穿上了新买的浅紫色毛衣，披散着的头发梳了好几遍还忍不住在杜辰面前问：“你看我头发弄好了没？”

　　杜辰觉得她这样很好笑，坐在床上笑她：“你干吗，去结婚啊？”“不是为了今天的结婚，而是为了明天的结婚。你懂什么呀你，要注意细节，女人很容易就被细节毁了。”“你就不害怕他是个癞蛤蟆呀？”

　　“管他是不是蛤蟆，对我好就行了。辰辰这点你就不对了，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呢，不就是一张皮。”

　　“难道就没有又好看、对人又好的男生吗？”

　　“相信我，”何欣把花了很长时间梳顺的头发扎上，瞪了杜辰一眼，“男生太帅不是一件好事。”

　　“我爸就很帅人也好。”“你听我说嘛，男生如果很帅，从小到大就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他。幼儿园的女阿姨女老师爱他，上学以后班上的女生宠着他，他受到的注意多了，得到的机会也跟着多了，但是人就跟着自大了自恋了，对一切也不珍惜了，进而发展成大男子主义，大男子主义到最后就是不讲道理……”

　　这下好了，杜辰有些不高兴了，她从小到大都喜欢看好看的男生，虽然不会主动追人家，但是喜欢不动声色地看着人家，所以经何欣这么一说她反倒觉得自己傻冒了。

　　何欣还在不依不饶：“你要是和他在一起，还得照顾他的自恋，照顾他的自以为是，你把自己放哪儿啦？你看他好看，那别人也不是瞎子，也看着喜欢，你这不是把一个定时炸弹放自己边上吗？哪天炸了你都不知道。”

　　杜辰看着她，想不到看似大剌剌的何欣肚子里这么多恋爱理论，顿时觉得自己在恋爱方面是个彻底的低能儿，她皱着眉头问她：“何欣，你老实说，你谈过几次恋爱？”

　　“嗯，暗恋不算吧，那就是3次，又或者是4次，5次？”何欣把头发扎好，拎起一个小挎包，又往镜子里瞄了自己一眼，“走啊。”

　　“我也去？”“对啊，”何欣把她拉起来，杜辰一边被她拽着一边抱怨，“你怎么不早点说，我是不是也该收拾一下啊……”“收拾什么，你别抢我风头。”

　　两个人一边往宿舍楼下走，一边猜测着即将见到的“仙人掌”饲养者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见面的地点在核桃林前面的小咖啡馆，核桃林在图书馆后面，要经过露台。杜辰条件反射地想起露台上那件让她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叫做高魏的男生会不会很帅？如果很帅会不会又像是何欣说的那样大男子主义？那到底是希望他帅还是不帅呢？还是帅一点好吧，如果不帅，看起来又将会多么别扭……“哎哎哎，发什么呆，”何欣挽着杜辰的胳膊说，“辰辰，你是自己人我才跟你说实话。但是要以后有人问你谈过几次恋爱你可不能如实说啊。”“啊，我还没谈过呢，那要怎么说呢？”“无论任何时候有人问你谈过几次恋爱，你都要说两次。”何欣边走边说，“千万不能说自己没谈过恋爱，那样不是显得你纯情，而是让人觉得你很蠢，让男人觉得你不懂事而且好欺负。任何时候、任何人问你有过多少次恋爱，答案一定要是两次。一次是他爱我，我不爱他；一次是我爱他，他不爱我。”

　　“是吗？”杜辰听着，心里却在想，被人爱和爱一个人都经历过了，人就算是在爱情这条路上成熟了吗？

　　“快走啦，一会儿迟到了。”何欣拉着她，路过图书馆门口的时候，杜辰下意识地往2楼的露台上看了一眼，很突然地看见一个男生坐在露台上，背对着她们读一本书。那个地方平时去的人常常很多，而今天却只有一个人。

　　看到他的时候杜辰隐约觉得体内有一丝悸动。他是高魏吗？她从未见过高魏，也从未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可是仅仅是那样地看了一眼，杜辰就突然觉得这个人好熟悉，像是她的老朋友，又像是她身体的某一个部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从露台下面经过的时候，杜辰甚至有某一个瞬间的冲动确定——他就是高魏，这份确定来得莫名其妙却又那么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