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信仰的人 (2)

　　我说，你这里实在太难找，开始时我还以为教堂是多么雄伟的建筑呢，没想到竟是一个小四合院。教士叹了口气，说，这个小四合院也快要拆了，目前我们正在和政府交涉。李志信说，对，就应该跟他们交涉，我们老家的大教堂，那么壮观，那么辉煌。

　　李志信向电子琴走去，他问教士，您爱好音乐吗？对方说我不会弹，但我请人替我弹。李志信又问，我能坐下弹一下吗？教士说，行。李志信就坐了下来，把细长的手指往电子琴上砸去。他能弹出几个调，很单调。虽然我不懂音乐，但我知道李志信弹得并不好。他在老家教堂里是个吹号的，能弹一点钢琴，这已经很不错了，试问，从农村来的孩子，有几个会弹钢琴呢？今天李志信弹的是电子琴，他没有弹好，脸上显露出惭愧的神情。教士过来，拔了电子琴的电源。这是很不礼貌的做法，我看不下去，想上前说两句，但我马上理解了教士的做法：在神的面前演奏这样的音乐，简直是对神的侮辱。李志信也体会到了这一点，他连忙离开了电子琴，站在神像面前往自己身上画十字架。

　　我退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松树下，听见西房里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不止有一个人在西房里。窗户上糊着报纸，上面映着黑糊糊的人影。他们说了一会，然后就有歌声传出来。他们唱的歌我没有听过，调子很平缓，也很悠扬。李志信也跑了出来，他是因为听到了歌声才跑出来的。教士跟在他后面，表情严肃。

　　李志信知道他们在唱哪首歌，这首歌他也会唱，他就跟着人家唱了起来。他用的是美声唱法，声音高亢，一下子就把他们给震了。西房里人不再唱了。李志信没有停下，他坚持不懈，要争取把这首歌唱完。他的声音在教堂上空回旋，绕梁三日。他终于停下来了，他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个高潮，很得意地唱上去一个高音。李志信还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双手握成兰花指样式，轻轻摆动。

　　西屋窗户上的人影开始晃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他们都破门而出。他们是被李志信的歌声吸引出来的。就在这天，伟大的李志信教徒，用自己嘹亮的歌声征服了教堂。那些教友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看上去都很善良，围着李志信问这问那。李志信做了自我介绍。这时我听见一个老大娘在西屋门口喊，吃饭喽！人们又涌回了西屋。

　　李教士拍着李志信的肩膀说，咱们一起去吃饭吧。他这个咱们，也包括我，因为我看见他说完后，也看了看我，还向我点头示意。人家那么有礼貌，我那么呆板地站在院子里，倒显得非常失礼，我觉得很惭愧。

　　我们跟在李教士的身后，进了西屋。他们已经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边摆好了吃饭的架势。只有一个空位，看来是留给李教士的。人们都很热情，一看多出两个人来，忙四处找椅子，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就听见有人喊，快，去老修女哪儿找！一个人就出去了。李教士拉过那张空椅，让李志信坐，但后者推辞说不坐。

　　李志信问李教士，咱们教堂里有多少修女。李教士说，有两个，一个年轻，一个苍老。李志信来了兴趣，又问，年轻的有多年轻，苍老的有多苍老？李教士回答，年轻的刚20岁，苍老的83岁。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搬着两把椅子回来。人们开始挪动，腾出两个空位，我和李志信就坐下了。搬椅子的那个人说，老修女听到了小伙子的歌声，想见见他。众人一片欢呼，从他们议论的话语中我知道，这个83岁的老修女是不轻易见人的，现在她想见见李志信，是李志信莫大的荣幸啊。李教士也为李志信感到高兴，他对李志信说，快吃饭吧，吃完了咱们一起去见敬爱的老修女。

　　一个老大娘端来了馒头，放在桌子中间，又端来一盆菜，也想放在桌子中间。有人把馒头挪开，这盆菜才占据统治地位。一人发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大家开始吃饭了。无论怎么说，吃饭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这些老大爷和老大娘们都很照顾我们这两位客人，不停地给我们夹菜。我们不停地吃着。我觉得自己挺好，比在学校吃得好。李志信比我吃得快，他早就在等我了。其他人则吃得更快，一边看我吃，一边羡慕地说，年轻就是好，能吃这么多。我放下饭碗，因为自己吃得多而羞愧。

　　好了，我们去看老修女吧，李志信说。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李教士说，好。

　　我说，我能不能也跟着，我从来没过修女。

　　李教士说，行。他是认真地看了看我才说行的。

　　我们三个人来到了院子里。老修女住在东屋。西屋和东屋被一条青砖甬路连接着。

　　老修女坐在炕上，她确实很老了，看上去真有八十三岁的样子。她看见我们进来，很高兴，问李教士，哪个是唱歌的少年？李教士指了指李志信。李志信大声地说，老修女你好！好好，老修女快乐地回答。

　　老修女的屋里只剩下了一把椅子，被李教士坐了，我和李志信被安排在炕上坐。我坐在炕的边沿，李志信坐在炕的中间，伸手就能接触到那位老人。他们开始谈话，他们谈的是和教会有关的话题，我提不起兴趣，就没认真听。我扬着头四下张望，看见墙上有一张巨大的圣母画像。圣母很慈祥，怀里抱着一个小孩，那就是主了。这时，他们的谈话有了片刻的停顿，都看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墙上的圣母。老修女的声音苍老而亲切，她告诉我，圣母生主的时候特别艰难，那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我对老修女说，我不是教徒，但我对你们的宗教很感兴趣。老修女说，好。李教士说，你也可以加入进来的。我说，我六根不净，如何加入？李志信说，那也没关系。

　　我们见识了最老的修女，还没有看到最年轻的修女。我感到特别遗憾。从老修女屋里出来，李志信去大厅和大家一起唱歌，我就蹲在房檐下抽烟。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地方让不让抽烟。反正我已经点着了，抽就抽吧，没有人来制止我。当学生的人就这点毛病，到哪个地方都想着规矩。我总是被各种规矩搞得坐立不安。

　　门响了。我连忙把烟拢在手心。进来一个姑娘，推着车子。她把车子放在南墙根下，向我走了过来。她的目标是大厅，似乎并不太注意我，但走到我的身旁，停下了脚步。她对我说，你最好不要在这里抽烟。我说，哦。我把烟摁在地上，留下一个黑点，站起来，跟她一起进了大厅。

　　她就是那个最年轻的修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仅从外表上看，我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修女。我印象中的修女都是来自那部叫作《修女也疯狂》的电影。她的穿着和神情，和一般的姑娘没有区别。她看见大家都在唱歌，领唱的那个年轻人很陌生，但他们唱的歌她很熟悉，于是她就跟大家一起唱。我不会唱，就低着头听人家唱。当时我的想法是李志信赶紧结束，好一起走。我有点不耐烦了。我总是不耐烦，这是我最大的毛病。在这个教堂里，我感觉不到城市的存在，我无依无靠，魂不守舍。我把目光投向那个刚进来的姑娘，她很好看，和墙上的圣母很像，后来看着她，其实也不像，但我当时觉得确实很像。

　　他们唱歌的声音很大，几乎要把房顶掀起来，让我有点受不了。这全是李志信的功劳，他是一个优秀的领唱。李志信的美声唱法声音很高，起码有三层楼那么高。他也很卖力气，力求把每个音都唱准确。我身边这些老大爷老大娘们，也试图用美声唱法跟着李志信唱。效果不错，气势磅礴。我却再也忍受不了了，只好又来到了院子里。我想到了一点，此刻我在教堂的境遇，就跟李志信在学校一样，我们身边都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我对于这些教徒，教徒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我们都算得上是异类。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在教堂里呆着，但李志信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要一直唱下去，他年轻气盛，有的是力气。现在我反而不行了，浑身无力，只想躺在地上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