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卖大饼的诗人 (4)

　　我的大纸箱里大约还有十多张没卖掉，回到宿舍，我吃掉了一张。大饼凉了，吃到嘴里像牛皮纸。

　　开完了那个冷冷清清的诗会，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我们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年代，爱诗的姑娘已经绝种了。王摇弹起了吉他，曲调很忧伤。他难得这么忧伤。我躺在下铺，心里想着昨天晚上的事。孙凸的家境对我来说是个意外，没想到他是一个命苦的人。我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四百块不向孙凸要了。大纸箱摆在铁箱子上，里面的大饼已经很硬了。我懒得动弹，一想到拎着大饼穿过人来人往的桃李街，心里就很自卑。家里的爹娘一定不知道现在我穷得只能靠卖大饼生活。他们肯定认为，我的钱包还很充足。开学的时候，只要我说一个数目，他们就把钱给我，一分都不会少。那些钱的确也够花了。如果没有女朋友的话。如果没有坏朋友的话。

　　我对吴颖说，那四百块钱，可能永远也要不回来了。然后我把孙凸的家境告诉了她。我特别强调了两点，第一，孙凸从小没了父母，第二，孙凸的奶奶也快要死了。吴颖问我这个消息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是孙凸同宿舍的人告诉我的。吴颖说你能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吗？我说不知道。

　　一场激烈的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吵不过吴颖，因为我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而她却不这么认为，她指出我的失利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没理，最后她总结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能行。我在心里也默认自己输了。孙凸的家境究竟是不是他瞎编的？很可能是。据吴颖分析，这种可能就是绝对。

　　我懒得去想这件事的真假了。一个人拎着剩余的大饼走在夜晚的桃李街上，突然觉得很悲伤。我寻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我要躲进去大哭一场。但我又觉得哭泣的理由还不充分，我还能忍受。卖大饼的师傅察觉到我低落的情绪，问我是不是和女朋友闹矛盾了，我说一言难尽。他说，做学生多好啊，整天没什么事情，除了玩就是搞对象。我说，不是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班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卖大饼。有的人觉得很好笑。一个诗人去卖大饼，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有的人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尤其是一些女生，她们问我，你真的在卖大饼吗？我回答说是的。我知道她们下面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你不觉得这样很丢人吗？没等她们说，我就告诉她们，这没有什么丢人的。我整天穿着一件豪华的皮衣，很有钱的样子。这是我给她们的印象。其实我也不想穿那件皮衣，但这是我唯一的过冬的衣服。爹娘总觉得承德的冬天非常冷，就给我寄来了这件皮衣。穿上确实很暖和。她们认为，穿皮衣的人都很有钱，不应该去卖大饼。这让我很矛盾，有心终止生意。这些天挣到的钱也够花到放假了。

　　黄萍每天晚上都打来电话，订购一张大饼，她的条件是让王摇送到楼下。王摇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送了下去，但每次在楼下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5分钟。黄萍的体重在逐日增加，不知道是不是吃大饼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吃我的大饼的人，绝大多数是男生，大家都很瘦。瘦似乎成了困绕男生们的一个重要问题，大家都想胖起来，那样才像个男人。看宿舍门的老大爷很胖，他可能是男生楼里唯一的胖子。每次我拎着大饼从他面前走过，心里忐忑不安。这种感觉是很准确的，这一天，他终于对我下手了。

　　老大爷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半边脸。他慢慢走上楼，开始巡查。他主要是看看是否有女生混入到男生宿舍里来。以前就有这种情况，有的女生打扮成男生的模样，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他绝对不会允许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他走得很轻，尽量不让脚步发出声音。他知道打草惊蛇这个道理。在二楼的拐角，他看到了一个黑板，上面写着两个字，大饼。他觉得这两个字很刺眼，他的一双老眼，再也受不了这么苍劲有力的字了。一只脚，带着愤怒，踢向了黑板。喀嚓一声，黑板一分为二。这声音让他很满意，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他又一脚踢开了318宿舍的门，看到一个学生惊恐的面孔。他觉得自己现在比眼前这个学生还要年轻，一拳打倒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宿舍里充满了香味。他知道这香味是从暖气旁的纸箱子里发出的。打开箱子，他看到了很多大饼。他的口水淌了下来。他想马上吃一张，胃里似乎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挠他的嗓子眼。

　　他抱起大纸箱，对旁边的学生说，没收了。那学生说，老大爷，你行行好，我如果不卖大饼就饿死了。他说，看你的穿戴，不是贫困的学生，你严重扰乱了宿舍的安定。学生说，老大爷，您把大箱子放下，我今天把它卖完，明天就不卖了，好不好？他说，不好，我不把你扭送到保卫处，已经是很大的宽容。他特别强调了扭送这个词，并用一个动作加以说明，他的一双老手抓住了那个学生的脖领子。他看出来，自己这一抓是十分有效的，那个学生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强烈的害怕。他认为现在抱着大箱子走，那个学生应该不会有所阻拦了。果然没有阻拦，他顺利地走出了318宿舍。他回头看了一眼，希望能看到一张流满泪水的脸。没想到，这个希望却落空了，他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那笑容仿佛尘封多年，一个青年是不应该具备这样的笑容的。他不再理会这个笑容，宁愿相信它于自己无关。大饼的香味诱惑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前进，一直走到值班室。他终于能吃了。胃里的那只手一跃而出，抓住一张，来不及让牙齿嚼碎，就开始让胃消化。

　　感谢威武雄壮的老大爷，如果不是您，我真不知道怎么结束这大饼生涯。您抱着我的大纸箱走后，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我发现您抱着纸箱的样子很难看。以此类推，我抱纸箱的样子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我一想到自己抱着这个大纸箱在整个楼中乱窜，就觉得很滑稽，也很悲凉。我终于可以不抱它了。尽管我一直把它当成我的孩子。今天它被您抱走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您可能会把它放到床底下，装一些报纸，也可能卖给收废品的老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觉得可惜，它已经是您的了。最让我觉得可惜的，是它里面的大饼。您已经尝到了，这些大饼是多么好吃。可惜您没把我装榨菜的箱子抱走，如果您吃大饼的时候，再佐以榨菜，那味道就绝了。我发誓，您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大饼。它们都是我从菜市场拎回来的。现在我的力气比以前有所增长，尤其是右胳膊，越来越争气，一口气拎到学校也不酸。它真是一支优秀的胳膊。

　　刚才，如果我用这支胳膊给您来那么一下，估计明年的今天就是您的忌日了。我们终归是要死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您肯定会死在我的前面。等我死了，到了阴间见到你，您就是一个老鬼了，像现在一样老的鬼。您肯定会说，对于阳间，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除了318大饼。话虽怎么说，我还是希望您长命百岁，也就是说，死得晚一些。您在这次巡查中尝到了甜头，明天晚上，您肯定还会上来转一转。告诉您一个秘密，保准您感兴趣。我对面的宿舍经常出现女生的身影，人家是化装后上来的，一进宿舍就把门插得死死的，干些什么您自己去想吧。现在是冬天，操场太冷了，只好出此下策，希望您能谅解。做学生有做学生的难处啊。如果明天您来踢他们的门，千万要轻一些，不要吓着人家。他们在里面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您一踢门，无疑是雪上加霜，神经脆弱的，恐怕就此崩溃了。所以说，做什么事，都要讲究方法。

　　比如您说把我扭送到保卫处，您还扭住了我的脖领子，您以为当时我很害怕吗？您的手软绵绵的，像一条毛巾挂在我的脖子上，根本构不成威胁。我知道您已经老得没什么力气了，不堪一击。为了照顾你的面子，我才装作很惊慌的样子。老年人都要面子。现在我把它给您了，您也很高兴。您也不想想，除了我，还有谁能给您这么大的面子？上至校长，下至扫厕所的老李，他们拿正眼瞧过您吗？我给了您尊严。靠这点尊严，您度过残生，足矣。您对待工作的态度让我无比钦佩。每天晚上，您兢兢业业地守在门口，眼睛瞪得像灯笼，给我们照亮前进的道路。风吹着您，雨打着您，你没有一句怨言。这种精神值得我学习一辈子。和您相比，我卖大饼吃的那点苦算得了什么？如果没有兄弟们的捧场，我早就泄气了。您却在没有人支持的情况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看守着大门。您是一个孤独的守夜人。我的大饼就算是对您的一点敬意吧。其实大饼也值不了几个钱。今天我进了30块钱的货。您到来之前，只卖出了三分之一。

　　把这些大饼放到冷一点的地方，每天吃饭的时候，您拿两张热一热，吃起来肯定香。我就特别喜欢吃热过的大饼。您再买捆大葱，就着大葱吃大饼，味道也不错。如果我把今天您的所作所为告诉我的女朋友吴颖，她肯定会骂您多管闲事。您不要生气，她就是这么火暴的脾气。我一定会劝她的，让她消解对您的怨恨。您是知道的，如果让一个女人恨上自己，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从明天开始，我不卖大饼了。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学习，写作，周游承德。卖大饼的这些日子，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首先，我的脸皮厚了，会低三下四地跟别人说话了。人家来买我的大饼，不客气点行吗？顾客就是上帝嘛。我还知道了赚钱的不易，每次花钱的时候，我不再以元为单位，而是以大饼为单位。比如我要买一管牙膏，3块钱，这就需要我卖好几张大饼。我都快成吝啬鬼了。宿舍的那些哥们，真够意思，不管饿与不饿，每天晚上都要买我一张大饼。他们都知道我是因为受了孙凸的骗才落到这步田地的。你太实在。这就是他们对我的忠告。我知道应该奸诈一些。实在的人是可耻的。

　　看得出来，您也是一个实在的人，肯定也受过不少欺骗，要不然您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像您这么大岁数的老人，都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到了晚上，他们坐在电视前陪老伴看电视剧，一边看一边听老伴唠叨。那是多么幸福啊。您却孤身一人，坐在冷清的值班室里。窗外的那些学生不知道好歹，他们坐在花坛的台阶上，成双成对，亲亲热热，完全不顾及您的感受。您看着他们，追忆年轻的时光。您可能会想起高粱地，您和本村的翠花在植物的香气中做爱。您是爱她的，她也爱您。可是她的爹娘不同意，说您是个穷小子，最终把她嫁给了有钱的王瘸子。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这样的悲剧司空见惯。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来，您也不那么悲伤了。您是一个坚强的人。今天您吃着我的大饼，回忆着往事，您一定是思绪万千。大饼的味道是一种古老的香味，在北方，这种香味更加深入人心。您吃完第一张，喝口水，不要急着去吃第二张。等您全部吃光了，就不要再来找我了。从今天起我就洗手不干了，退出商界，开始认真地写一些东西，为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学生著书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