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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之前没有想念》 作者:姚瑶

第30章 鱼瞳(2)

  邓然表情有些凝重,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

  而沈曼吸了口气说,说:“该我了。嘉杨,你吻鱼瞳一下。”

  于是温暖手掌扳过我的脑袋,嘉杨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来照做,而那一个有些用力而漫长的亲吻,让我在一时的失措里只能缴械投降。我被他带进了一个表演的世界里,身不由己。

  他说:“我没有什么无理要求,只要求你从我这里拿走幸福。”

  恍惚间,却有很多很多的情绪,似乎被尘埃落定。又似乎,只是像雨水一样,是被包裹的凝结核,随时可能呼风唤雨。

  但是日光之下,一如往常。我不再是被邓然邀请去观看演出的客人,而是嘉杨排练中必不可少的看客。坐在空荡荡的小剧场里,把双腿跷在前面的靠背上,看着台上种种戏梦人生。邓然总是会拿着剧本坐在我旁边,分享我带来的各种鲜榨果汁。

  他说:“你倒很自得其乐。”

  我说:“榨果汁有碎尸的快感,其实我是伪装成天使的恶魔。”

  久而久之,我知道沈曼和嘉杨都爱喝西瓜汁,邓然则喜欢不加糖的芒果汁。每每看他们排练,我都准备两个水瓶,装着他们各自的喜欢。

  邓然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他的剧本里,都是他温和外表下对生活强烈又直接的质疑。有时我觉得,他一定和我一样孤独,所以选择在别人的故事里透支自己的激情。

  有时,我看着他们在台上,会不自觉掉眼泪。嘉杨总是笑着揉我的头发,说:“你原来这么小女人。有我保护你,不要再哭泣。”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并不是被感动,只是想掉眼泪。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莫名其妙。而嘉杨总是在送我回家,给我拥抱和亲吻时说:“之前我以为你是冷冰冰的女孩子,可是现在发现你这样爱哭,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对你不好的。”

  他说的没错,看见灰秃秃的天空,城市的灯火,悲伤的亲属,夭折的生命,并不能因为与他在一起就要连这些伤春悲秋也一并托付。对他不公,于是我努力收敛。

  在露台上看他离开,从未抬头,从不知道我在看他。月光下,我觉得自己的孤独感与日俱增,这样的时候,我想问问沈曼:与邓然在一起,你会孤独会悲伤么?

  邓然知道嘉杨不让我抽烟,偶尔他会悄悄带上我躲出去透气,分我一根中南海,然后再使劲往我嘴里喷清新剂。

  当有关七夕的宣传铺天盖地时,嘉杨送我一盒精致巧克力,说:“明天我可能要去参加一个演讲的颁奖,我知道你一定不在意这些节日的,乖。”说罢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

  于是我坐在摇晃的藤椅上,用七夕的前一晚吃完了整盒巧克力,默念葬礼的致辞:“青山痛落伤心泪,大地悲鸣哀凄声……”

  而七夕的当天,是一对老夫妻的葬礼,一个病逝,一个伤心过度突发心脏病。我更愿意相信另一个,是不愿意被抢救过来,我更愿意以为,我主持的,是一场特殊的婚礼。

  念完最后一句悼词,我深深鞠躬,终于可以掉眼泪。

  我说:“师傅,为什么最初我只有恐惧没有泪水,可是现在我却变得如此怯懦,我真的,是走到头了么?”

  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说:“因为最初你的心里只有恨与偏执,可是现在,你会怀念,会牵挂,会爱。所以,你已经走到了你想找的终点。去吧,办公室有你快递。”

  我以为是嘉杨的礼物,却意外是邓然。

  我不热衷节日,也不热衷礼物,所以我不会为礼物伤心,只是觉得我与嘉杨,似乎总不能给予彼此最需要的东西。也许是我太贪心,对泛滥感情需索无度,而嘉杨,则永远是演员的样子,说:“宝贝,让我亲亲,宝贝,我爱你。”

  拆开层层包装,大红的雪纺裙子在我手中一点点展开,便签上写着:穿着它与嘉杨约会吧,七夕快乐,美丽的鱼瞳。

  走出殡仪馆时,我第一次被鲜艳色彩包裹,在路边对着拐弯处的凸面镜做一个鬼脸。在这个全世界情侣的节日里,我在每天路过的街角,终于明白,我对生活一直没有期求,也找不到意义,所以要化成甜美的样子,投入人群,还要竭力掩饰我可耻的孤独。

  可耻的我,要听话,穿上这条红裙子去约会。

  我去最热闹的意式餐厅吃了一顿丰盛晚餐,买了第一排的电影票忍住吐槽看完无聊爱情片。买了四瓶朗姆酒。给邓然发短信说:“谢谢你的红裙子,今天很开心,准备回家喝酒看星星。”

  星空很美,云朵与月光都让开了深蓝的背景,可是没有多少人会抬起头看到那片星空的美好,就像嘉杨不会抬起头看看我看着他的样子。

  邓然回给我电话,说他刚送沈曼回公寓,问我嘉杨有没有送我玫瑰,问我红裙子他是否喜欢。

  我说:“没有嘉杨,没有玫瑰,只有红裙子和我,我要明白什么才是爱。”

  邓然沉默了片刻,说:“我送你花吧,女孩子都应该在今天得到玫瑰。”

  我说:“好啊,你送吧。”而后哈哈笑着挂断电话。

  可是,当我走进那条仿佛隔绝一切繁华的胡同,我真的看见邓然在楼下,抱着一大捧已经有些开得太过的玫瑰,等在黑暗里。

  我说:“原来,玫瑰也没有那么艳俗难看。感谢你的安慰,我颁发你酒瓶奖杯。”我说着一手接过玫瑰,一手把装着朗姆酒的塑料袋挂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离开这些可爱的人,离开我的职业,甚至离开这座城市,我也会记得这个无聊的七夕夜晚,和我一起喝酒,看星星的男孩子。他有梦想,会写剧本,并且英俊。

  他没有提到沈曼,我也不提嘉杨,我们说了很多无用的废话、笑话、傻话。我说:“也许是从今天,我才真正爱上自己的工作。”他说:“你有最美好的一颗心,才能勇敢面对死亡。”

  我可以勇敢面对死亡,那么,爱情呢?

  我没有想到当爱情这个词蹦进我的脑海时,嘉杨会砸向我的房门,用醉醺醺的声音喊着:“鱼瞳!鱼瞳开门!我来陪你过七夕……”

  我真应该去买彩票,我竟然忘了顺路买一张彩票。

  我看了看邓然,他坦然地握住我的手:“给嘉杨来个恶作剧吧,看看他有多在乎你,会不会把我痛扁一通。”

  然而,嘉杨实在喝得人事不知,直接扑倒在我身上,连邓然的存在都没有注意到。真是庆幸他怎么能活着摸到这里来。

  邓然有些无奈地摇头,用力把他拉起来扔到床上去,再把我也扶起来,“要不我把他扛回学校去吧。”

  “算了,我照顾他。你回去吧。”

  邓然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伸出手,似乎是想像嘉杨一样揉揉我绵软的头发,可还是垂了下去,说我走了。

  转头看着床上熟睡的男子,这,就是以后无数个夜晚的样子了么?

  那天之后,嘉杨常常会来我这里留宿。我每天买很多西瓜回来,做很辣很辣的饭菜。有时邓然和沈曼过来,我就蒸一条鱼,做清淡的苦瓜和菌类。

  沈曼说那瓶干花真好看。嘉杨说没错。

  邓然沉默着不说话,那是他替嘉杨送我的玫瑰,我把枯萎的花瓣风干,收进了透明的玻璃瓶里。

  有时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是所有人都希望的样子,可唯独,好像不是我自己心底的样子。

  我想告诉师傅,我会爱了,可是,还没有学会,为了自己去爱。

  爷爷忌日的时候,嘉杨要求和我一起回家。我说:“你是否能明白,那份独自悼念的心情。”他因此与我争吵数日,告诉我他眼中有关爱情的条条框框。果然深入爱情,彼此的面目都不会太好看。我说:“嘉杨,你又能否抽出一点点时间带我走一走你热爱的这座北京城。”

  他愣了一下,有落败的意思,伸手揽我进怀里。“我不是很忙么,等有空我们多出去。而且,你对这里也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做个游客吧。”

  他还是不懂,这是我的错。我对温暖与爱意妥协了,顺着他递来的稻草,从漫过头顶的河流爬上了岸,于是,我也心疼起面前的男孩。

  他没有问过我红裙子的来历,也没有在意过那些玫瑰花瓣。他总说周末带你去拍好看的照片,可是我依旧独自在楼下的小馆吃饭或者做好饭菜等他回来。有时我忍住歇斯底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这一次,我奋力挣脱开他,说我要自己回家。

  用孤独对抗孤独,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脱离了相互取暖的模式,孤独反而更易于被接受。我走在长江坚固的堤坝边,看着东流的江水,想起一串串车铃,还有曾经有关飞翔的梦。

  我想,再回那座城市,或许,我就可以辞去这份工作,放弃寻找死亡的真相。

  而再回那座城市,是晚八点,竟然秋雨滂沱,机场关闭。广播轮番播着水漫全城的新闻。可我不信邪,我刚从中国最多雨的地方回来,怎么还会怕天空的哭泣。

  可是,当出租车堵死在半路,许多车辆熄火在积水里,我背着硕大背包,拎着鞋子走在漫过膝盖的路上时,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掉进下水口,死在这无人知觉的灾难里。

  我给嘉杨打电话,说:“我回来了。”嘉杨说这么大雨你在机场待一夜再走。

  我说我已经在路上了,他说找个离机场近的酒店赶紧入住,太危险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站在肮脏水中,审视这座城市的雨夜,也审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我给邓然打了电话,在他接起来的片刻,我放声大哭起来,仿佛为自己的狼狈委屈不已。

  他说:“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于是我就站在路边,握着电话,等待邓然。

  可是,这座城市瘫痪了,就像假死的病人,丧失了一切的功能。可是我很自私,我就是说不出邓然你别来了这样的话。我就那么固执地等着他,等着他,直到两个小时后,他浑身湿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没有出租,没有公交,在空荡荡的开始退水的公路上,他拉着我冰冷的手,带我回家。

  我不知道我们一共走了多少的路,整整三个小时,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在家门口。

  我低头在口袋里摸索钥匙,彼此疲惫的呼吸清晰可闻,忽然邓然捧起我的脸,粗暴地吻起我。我们跌跌撞撞,开门,关门,在混杂的衣服、书籍、电线之间,投入彼此的身体。

  当从一开始,爱就被禁止说出口,那么,就只能借助身体借助绝望来淋漓尽致。

  我们找不到倚靠,也找不到真爱,也找不到自己,找不到那颗心。我们终于找到彼此,却无法相认。路途被贴上了封条,我们要遵循别人的想象生活。

  可是,在这如同末日的夜晚,还有什么,比听从自己更重要。

  天空晴朗得,就像不曾有过昨夜的风雨。甚至坚硬地面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阳光滚烫照落进来,我起身,邓然已经离开。

  手机屏幕上有他留下的字句:“给我时间,一切交给我处理。”

  嘉杨的电话打进来,我不想接,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面对,索性挂断。

  人的心总是不可揣测,何况他人,又何况自己。

  可是一连几天,我却没有他们任何人的消息。邓然,嘉杨,沈曼,似乎都随着那一场雨蒸发在了空气里。手机出奇地沉默。

  假期休完,我该回去,完结我的工作。没错,是完结,我明白了自己一直的徒劳,分明就是不肯面对,所以逼迫自己。现在,我会柔软落泪,我不再有疾病,也不再有残缺。

  十九岁被抛弃的绝望已经随着时间消失了,我与人群,又有了新的联系。

  在车站,我接到嘉杨的电话,他说:“鱼瞳,沈曼的爸爸肺癌去世了,他是我们学校最有声望的戏剧美学教授,可是抽烟太多,在德国病故的。这些天学校很乱,你要来看看她吗?”

  面前的车辆川流不息,我挂断电话的时候有些恍惚。

  半个小时的车程里,我还是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茫然走过那挺拔的凸面镜,我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过分消瘦的身子。也忽而醒了过来。

  当我躺在净体用的操作台上,闭上眼睛,模拟尸体,让新来的四个净体师为我穿上四季不同的寿衣时,我好像真的走在了一条寂静的往生路上。天外,有最美好的歌声。

  完成模拟课程,我提交了辞呈,师傅倒很高兴,说你可以比其他人更好地生活了。

  我坐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拨通邓然的电话,九声之后才接通,声音低沉。我知道这九声的时间里,他面对了他所遇到过的最大的矛盾。

  我说:“我听嘉杨说了,如果沈曼同意,我想为她的父亲主持这场葬礼,这也会是我人生中主持的最后一场葬礼。”

  他说,好。他说对不起,鱼瞳。他说,谢谢你,鱼瞳。

  鱼瞳,鱼瞳,鱼瞳,他一直在低低叫着我的名字,我垂下手臂,把脸埋进了臂弯。

  这一场葬礼,是我能还给他们三个的所有。

  这一刻的沈曼,就如同是十九岁那一年的我,失去至亲,怀疑人生,仇恨全世界。

  好在,她还有爱情,还有邓然。他会替代她的父亲,留在她的生命里,继续照顾她,也继续带给她悲伤。

  她在他的怀里哭得几乎昏厥,她一定也是一遍遍对自己假设父亲最痛苦的样子。

  “那么好的姑娘,你不应当再失去。”我念完邓然亲手书就的悼词,对他微笑。生命的赠予不可揣测,我已经学会了接受,让自己变得柔软。

  他们坐着学校的车离开了,嘉杨留下来,说:“你要辞职了吗?太好了。你终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我说:“对不起嘉杨,我要和你分开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欺骗你。”因为,就像死亡为身体找到了永远的床铺,我的爱情,也留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因为你们,我的人生变得不同,也因此,我要离开你们,重新开始。

  嘉杨很伤心,一直给我短信电话,可我知道,时间可以让他重新去爱。

  我知道邓然与沈曼一起去了德国留学。

  可你还想知道,想知道那一天悲喜剧落幕散场之后,我又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是葬礼司仪,也不再是不快乐的李鱼瞳。我还是很狼狈,还是爱假装,还是记得某条胡同某个夜晚,某个和我说对不起的好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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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就回来末日之前没有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