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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谈佛》 作者:季羡林

第27章 佛教的倒流(5)

  《续高僧传》四《玄奘传》:

  先有南印度王灌顶师,名般若毱多,明正量部,造《破大乘论》七百颂。时戒日王讨伐至乌荼国。诸小乘师保重此论,以用上王。请与大乘师决胜。王作书与那烂陀寺:可差四僧善大小内外者,诣行宫在所,拟有论义。戒贤乃差海慧、智光、师子光及奘为四应命。将往未发间,有顺世外道来求论难。书四十条义,悬于寺门:若有屈者,斩首相谢。彼计四大为人物因,旨理既(沈)密,最难征核。如(数)此阴阳,谁穷其数?此道执计,必求觕决。彼土常法:论有负者,先令乘驴,屎瓶浇顶,公于众中。形心折伏,然后依投,永为皂(卑)隶。诸僧同疑,恐有(殿)负。

  默不陈对。奘停既久,究达论道。告众请对。何得同耻?各立旁证,往复数番,通解无路,神理俱丧,溘然潜伏。预是释门,一时腾踊。彼既屈已,请依先约。奘曰:我法弘恕,不在刑科。禀受我法,如奴事主。因将向房,遵正法要。彼乌荼论,又别访得。

  寻择其中,便有谬滥。谓所伏外道曰:汝闻乌荼所立义不?曰:

  彼义曾闻,特解其趣。即令说之,备通其要。便指纤芥,申大乘义破之,名《制恶见论》,千六百颂。以呈戒贤等师。咸曰:斯论穷天下之勍寇也,何敌当之!

  上面两段引文,内容基本相同。我引《慈恩传》时,删节颇多;现在看起来,二者就似乎有点不同了。这里面讲了玄奘在印度的两场辩论,也可以说是两场斗争。一场是同小乘正量部的论争。正量部是在小乘部派第二次分裂时从说一切有部演化出来的一个部派,理论中颇有一些唯物的因素。它同大乘的斗争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场论争,可以说是佛教内部大小乘之间矛盾的表现。另一场斗争是佛教大乘同顺世外道之间的斗争。顺世外道,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他们是印度古代仅有的一个唯物论的宗派。他们主张万物根源是四大:地、水、火、风。引文中“彼计四大为人物因”,就是这个意思。四大都是物质的东西,与佛教大乘的空当然是格格不入的。玄奘根据大乘的义理,在辩论中折服了这一个外道,并且以宽宏大度的态度,不让他受到侮辱,更没有砍他的脑袋。玄奘此举,大大地挽回了当时最高学府那烂陀寺的面子,可以说是立了一大功。另外玄奘还写了一篇《三身论》三百颂,内容不详。

  我在上面讲了玄奘在印度的三件事:调和空有,摧破小乘正量部的理论,斗败顺世外道。显而易见,这三件事都有重要的意义,是玄奘对印度佛教的贡献。因此,《含光传·系》才说:“疑西域之罕及。”

  我在这里顺便讲一讲也与玄奘有关的《大乘起信论》的真伪问题。这是一部有很大争论的书。梵文原本据说出自马鸣菩萨之手。汉译《大藏经》中保留着两个译本:一个出自真谛三藏之手,一卷;另一个本子的译者是唐代的实叉难陀。中外学者间对此书的真伪问题有两派截然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真是马鸣所作,一派认为是中国撰述。为此问题,在1919年至1920年间,日本学术界展开了激烈的论战。认为此书为中国撰述派的代表人物为松本文三郎、望月信亨、村上专精等。反对派认为此书确为马鸣所作,代表人物为常盘大定、羽溪了谛等。论争着作有的极长,比如望月信亨所着《(大乘起信论)之研究》,竟长达50万言以上,可见其用力之勤。我在这里无法详细介绍,请参阅梁启超《大乘起信论考证序》。

  中国学者对于《大乘起信论》的真伪问题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梁启超赞成松本、望月和村上三人的意见,想写一本规模极大的着作,似未成书。

  另一位国学大师章太炎,与任公意见正相反。他在《大乘起信论辩》中写道:

  真谛既历梁陈二代,梁时所译或为陈录所遗,故《法经》因之致惑。今据长房所证,足以破斯疑矣。其后实叉难陀复有新译,则本论非伪,又可证知。盖马鸣久居西北,晚岁着书,或未及流传中印。惟《庄严论经》、《佛所行赞》,文体流美,近于诗歌,宜其遍行五竺。《起信论》立如来臧义,既精深非诗歌比。又迦湿弥罗之地,世为上坐所居……则马鸣之《起信论》不入中印,宜也。

  其他中国学者的意见,从略。

  《起信论》的真伪问题,就谈这样多。我感兴趣的,不是此书的真伪,而是玄奘曾译此书为梵文这一件事。《佛祖统纪》二九:

  《起信论》虽出马鸣,久而无传。师译唐为梵,俾流布五天,复闻要道,师之功也。

  《续高僧传·玄奘传》四:

  又以《起信》一论,文出马鸣。彼土诸僧,思承其本。奘乃译唐为梵,通布五天。斯则法化之缘,东西互举。

  陈寅恪先生也提到这一件事。他在《大乘稻芊经随听疏跋》中写道:

  昔玄奘为西土诸僧译中文《大乘起信论》为梵文。道宣记述其事,赞之曰:法化之缘,东西互举。

  从上面的引征来看,玄奘译汉文《大乘起信论》为梵文,确有其事,无可怀疑。虽然梵文译本已经佚失,但是它当年曾在印度起过作用,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这也可以算是玄奘对印度佛教的一个贡献吧。我认为,这也应该归入“倒流”的范畴的。

  上面讲的“倒流”,仅仅限于大乘,空宗有智,有宗有玄奘,梁武帝也是大乘。这可以说是“倒流”的主流。但是,在大乘之外,也能找到“倒流”现象,比如说,在持律方面就有。《宋高僧传》一四《道宣传》:

  宣之持律,声振竺乾。宣之编修,美流天下。是故无畏三藏到东夏朝谒。帝问:自远而来,得无劳乎?欲于何方休息?三藏奏曰:

  在天竺时,常闻西明寺宣律师秉持第一,愿往依止焉。勅允之。

  道宣持律,声名远播天竺。这当然也属于“倒流”的范畴。

  把以上所论归纳一下:“倒流”现象确实存在,在“倒流”中,除了持律以外,流回到印度去的都是大乘。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情况呢?下面再谈,这里暂且放一下。

  按照《含光传·系》中的叙述顺序,在讲完了智和玄奘以后,它又讲起根干和枝叶的问题。《系》的意思是说,印度是根干。它的枝叶植于智和玄奘的土中,就产生出来了对原生于印度的无相空教和中道教的发展。

  “入土别生根干”,枝叶又生出来了新的根干。用一个公式来表示:根干→枝叶→根干,还会继续发展下去,有如榕树。紧接着《系》又举了两个比喻;一个是合浦之珠,用来譬喻作为根干的印度:“北土之人”用来譬喻中国;北方人用珍珠来“结步摇而饰冠佩”,表示中国人发展了佛教义理。另一个比喻是蚕丝,“蚕妇”指的是印度,“巧匠”指的是中国,中国把普普通通的蚕丝“绣衣裳而成黼黻”。这也表示中国的发展。《系》的结论是:“懿乎!智者、慈恩西域之师,焉得不宗仰乎?”

  佛教就是这样从中国“倒流”回印度,成为佛教发展史,甚至世界宗教史上的一个特异的现象。

  写到这里,我应该说的都说了,应该论证的都论证了,我的任务可以说是已经完成了,这篇论文可以算是一篇有头有尾的完整的论文了。但是,我还不想就此罢休,我还想对这个宗教史上稀见的现象进一步加以探讨。我想提出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只有佛教才有“倒流”现象?第二,为什么只有佛教大乘才有“倒流”现象?第三,为什么只有中国人才能把佛教“倒流”回印度?这三个问题互有联系,我归纳在一起加以回答。

  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我现在就拿其他两大宗教,即耶稣教(包含天主教)和伊斯兰教来同佛教对比。那一些较小的宗教,我在这里就不谈了。我决不想,也不敢来评估三大宗教,它们各有其特点和优点。我也决不涉及宗教教义,这是我能力以外的事情。我只讲与“倒流”有关的问题。

  据我涉猎所及,耶稣教和伊斯兰教不存在“倒流”的问题,至少没有佛教这样明显,这样深广。原因何在呢?耶稣教和伊斯兰教从一开始就各有一部圣经宝典。耶稣教的是《旧约》和《新约》;伊斯兰教的是《古兰经》。这两个宗教的信徒们,大概认为天下真理均在其中矣。只要勤学熟读,深入领会,用不着再探讨其他真理了,至少在社会和人生方面,是这个样子。我记得,耶稣教有查经班;牧师和阿訇们讲道,也多半是从《圣经》或《古兰经》中选出一段话,结合当前的需要,加以发挥,总是劝人做好事,不干坏事。

  从这一点上来看,宗教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佛教有些不同。和尚讲经,也总是劝善惩恶,这一点同其他两大宗教是相同的。不同之处在于,释迦牟尼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神。他活着的时候,以及死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僧徒也没有把他当作神来膜拜。他被神化为如来佛,与外来影响有关。到了大乘时期,这现象才逐渐明朗化。根据这些情况,我觉得,佛教似乎是一个唯理的宗教,讲求义理的宗教,不要求信徒盲目崇拜的宗教,不禁锢信徒们的思想的宗教。大乘唯理的倾向更加明显。它对宇宙万事万物,对人类社会,对人们的内心活动,都深入钻研,挖掘得之深、之广,达到了惊人的水平。它十分强调智慧,标举“缘起”的理论,认为一切都是无常的,一切都是变动的。因此恩格斯认为佛教有辩证的思维。它的理论当然会有矛盾,会有牵强附会之处,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总起来看,它的教义中颇多哲学因素。古代印度有一个传统,宗教与哲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大乘佛教继承而且发扬了这个传统。大乘还提倡逻辑学,所谓因明学者就是。在这里大乘唯理的色彩也表现得很突出。这样的情况就促使佛教产生了大量的经典。经、律、论,样样齐全。有的部派还有自己的经典。结果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中,佛教的经典就多到了超过汗牛充栋的程度。而且佛教同另外两个世界大宗教不同,始终也没有确定哪一部经典是圣经宝典,唯我独尊。所有的经典都并肩存在、庞然杂陈。这些经典通常称为“大藏经”。有梵文、巴利文、汉文、藏文、满文、蒙文、傣文等等不同的文本,量有多大,谁也说不清。

  有的学者说,佛教是无神论。有的人就义形于色地挺身起来反对:哪里会有无神的宗教呢?如果我们客观地深刻地观察一下,就可以发现,说佛教是无神论,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们不妨粗略地把佛教分为两个层次:高和低。低层次的佛教烧香拜佛,修庙塑像,信徒们相信轮回报应,积德修福,只要念几声:“南无佛,南无法,南无观世音菩萨”,或者单纯一声:“阿弥陀佛!”就算完成了任务,不必深通佛教义理,宗教需要也能得到满足。但是,这并不是佛教的全貌,只是低层次的佛教。高层次的佛教信徒,虽也难免晨钟暮鼓,烧香礼拜;但是他们的重点是钻研佛教义理,就像一个哲学家钻研哲学。钻研的结果,由于理解面不同,理解者的修养水平、气质、爱好也不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许多宗派。小乘时期,宗派已经不少。大小乘分裂以后,宗派日益繁多。流传衍变,以至今日。现在世界上已经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佛教宗派了。

  总之,我认为,佛教有宏大的思想宝库,又允许信徒们在这一座宝库内探讨义理。有探讨义理的自由,才能谈到发展。有了发展,才会有“倒流”现象。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同小乘比较起来,大乘的思想宝库更丰富,更复杂,更富于矛盾。唯其更富于矛盾,给信徒们或非信徒们准备的探讨义理的基础,才更雄厚,对义理发展的可能也就更大。中国佛教的“倒流”现象限于大乘,其原因就在这里。

  至于为什么只有中国高僧才能发展佛教义理,才能“倒流”回印度去,这要从中国人民的精神素质着眼才能解答。在四五千年的文化史上,中国人民表现出极高的智慧和极大的创造能力。这是人人皆知的历史事实,无待赘述。中国人善于思考,又勤于思考。中国人的基本思维方式是综合的,有别于西方人的分析。他们探讨理论,往往从实际需要出发,不像西方人那样从抽象的理论出发。连极端抽象的数学,中国古代数学史也表现出来了这个特点。《含光传·系》认为印度人“念性”,而中国人“解性”,实在是深中肯綮。这一点我在上面仔细分析过了,这里不再重复。梁启超对中国人智力方面特点的观察,我看也值得我们重视。他在《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那一篇文章中谈到中国人的“独悟”问题。他举的例子中有一个是晋代高僧道生。道生孤明先发,立善不受报和顿悟义,他认为一阐提人皆有佛性,因而受到旧学僧党的责难。后来《大般涅盘经》从印度传来中国,里面果然提到一阐提人皆有佛性,与道生之说若合符契。梁启超认为“大乘教理多由独悟”。他由此想到中国人富于研究心,中国人有“创作之能”。他这些意见同《含光传·系》里的意见,几乎完全相同,足征这是符合客观实际的。

  这就是独有中国高僧能发展印度佛教义理,“倒流”回印度去的原因。

  我探讨佛教“倒流”问题,到此结束。

  1991年12月21日写毕

  补充

  文章写完,偶检佛典,又看到一点资料,与本文有关,亟录之,以作补充。

  《景德传灯录》五,第三十三祖慧能大师,法嗣四十三人,其中有“西印度堀多三藏”介绍原文如下:

  西域堀多三藏者,天竺人也。东游韶阳见六祖。于言下契悟。后游五台,至定襄县历村,见一僧结庵而坐。三藏问曰:“汝独坐奚为?”曰:“观静。”

  三藏曰:“观者何人?静者何物?”其僧作礼问曰:“此理何如?”三藏曰:“汝何不自观自静。”彼僧茫然,莫知所对……三藏曰:“我西域最下招者,不堕此见。兀然空坐,于道何益?”三藏后不知所终。

  如果这段记载可靠的话,那么,在顿悟大师慧能座下也已有了印度的传法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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