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当中国停听看

　　一个神话被彻底地打破了，它是好事吗？

　　温州动车事故之后17天，温家宝总理亲自主持国务院会议。会后不只拍板降低高铁速度；对已批准但尚未开工的高铁建设，决定重新评估其安全并暂停建设；而新的高铁项目，全部暂停审批！“四纵四横”迈向2020高速发展的中国，瞬间，象征性地从中国地图上定格了。

　　打自15年前，第九个五年计划起，中国政府主导拉动未来经济增长的最重要投资计划，从此转了弯。以林毅夫为主为中国擘划“超越凯恩斯”的经济架构，所谓“中国城镇化的故事”，其“钢骨”也瞬间，断了梁。

　　那一趟列车未来必然会写进历史。7月23日晚间8点38分，从杭州开往福州的D3115次列车行至温州双屿，突然失去动力停驶。它像预言了什么，同一时间，那个过度追求速度的中国地图，正有数千架飞机、数百辆高速列车、数千万辆汽车，空中、地面高速移动着。但这一趟编号D3115的提速列车，却失去了动能；没隔多会儿，正如许多人已知一辆由北京开往福州的车撞上了它。四节车厢一一撞落，一节车厢90度垂挂桥梁上。搭列车的乘客有没头的、僵死的、没胳膊的、哀号的，叫不出声的……一切皆发生于2011年7月23日晚8时许。

　　40条人命，数十个家庭；还有中国民众几年来因由高铁对政府的膜拜与信心，从此改变了。

　　不过几个月前，京沪高铁通车，央视惯例地放只鸡蛋摆桌上，显示车子虽高速却行驶平稳得很；同时斥资大手笔空中拍摄，凸显飞机竟然跟不上飞速的中国高铁。主播尖叫的声音，言犹在耳，尖声且急促，“我们正望着连结中国两大心脏的城市铁路，超越飞行的速度，它象征着中国高铁时代，一个没有人能追赶得上的时代……来临了。”

　　但是它撞车了，撞在不该撞上的政治及经济时间点上。

　　世界上高铁出事不是头一回，中国温州惨剧，也不是最惨的。13年前，德国高铁曾发生一起比中国更重大的高铁出轨意外；它是全世界至今为止死伤最惨重的高铁事件，总共101人于事故中罹难。灾难发生的过程，比此次温州动车事故还恐怖。六节车厢互相挤压，扭曲互迭，堆成五六公尺高的一团废铁，原本承载高铁铁轨的水泥桥彻底被撞毁，水泥石块散落满地。

　　事发过程更像离奇恐怖片。一名女乘客与儿子座位中间的扶手事发时突然跑出一截巨大如刀子般的金属条，耳边伴随着凄厉的金属刮擦声。接着列车后车轮被切断，之后的车厢便撞上了桥柱，然后不过180秒之间，后面几节车厢连环一一重力加速度相撞成一团。

　　但德国的高铁神话并没有因此破灭；事发后7分钟，德国高铁下令全面停驶；20分钟后所有重伤者以24架直升机转送附近医院；搜救工作进行三天，72小时才停止；失事原因的调查与诉讼共花了五年的时间。德国高铁最终找出了肇事的原因——“金属疲劳”，并一路追踪谁该为事先未绵密检查而负责？三名德国高铁工程师因过失杀人罪被提起公诉，德国高铁也认赔，更换59辆同型号列车的车轮。

　　13年后，德国高铁依然徜徉于莱茵河畔。没有人主张放弃高铁，也没有人喊话要它慢下来，因为那不是重点。德国高铁本来勿需神话的包装，直升机从来是拿来救人的，而不是为官方电视台壮观造势的；真出事了，面对缺失，认真调查，勇敢承担；民间也足够信赖政府，不让外行人七嘴八舌；最终德国高铁，继续行驶；其安全性至今无人质疑。

　　而灾难规模小很多的温州事故，却因铁道部危机处理其糟无比，结果不只葬送了中国的高铁神话，还包括当年中国巨擘“高铁四纵四横”的经济发展蓝图。

　　中国十多年来高铁的技术自主研发也好，半偷半学也好，竟因此功亏一篑。中国高铁其实负载了庞大的经济功能。首先，这是领土广阔的中国人流及物流运输所必需的交通建设。没有高铁或其他的提速列车，就不会有下一个中国城镇化的故事。而只有更大幅度的城镇化，中国才能成功地转型成一个不完全依赖出口的经济体，中国的内需市场也才能成形。世界经济也才能从完全依赖欧美消费，走向均衡的结构。

　　温州动车事故后，一段动人的诗词在网络上流传着，“中国，请停下你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人民，等一等你的灵魂，等一等你的道德，等一等你的良知！不要让列车脱轨，不要让桥梁坍塌，不要让道路成陷阱，不要让房屋成危楼。慢点走，让每一个生命都有自由和尊严，每一个人都不被‘时代’抛下，每一个人都顺利平安地抵达终点。”

　　以居留香港的大陆学生为主于社交网站上点名最高领导人，要求公布事故的调查成员其姓名及背景；要求民间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并邀请国外专家参与，以昭公信。签名文件中，年轻一代表态，他们要为死难者呐喊，并挑明说出自己已对政府失去了基本信心。因为他们眼中看到的已不是飞快的高铁，而是惨剧后政府不尽力救援，事故车厢被以真正世界最快的速度默默切割掩埋。“不是雷，打断了温州动车；而是雷响，打醒了年轻人的盼望”，原来“我们的国家从来没有因为富强而变得更文明。”

　　动人的诗句在网络大量流传着，坊间朗诵着。民怨的沸腾有若一口将破口的热锅，蒸汽一开，随时冒上来。

　　17天之后，中国真的慢下来。温家宝总理主持的国务院会议，决定暂停铁路新项目审批。路透社及《华尔街日报》下了一个共同的标题：“4万亿投资狂潮后，中国铁路建设降温成定局。”有点幸灾乐祸的口吻。中国最大的券商之一中信证券报告估算，如果未来高铁建设计划资金被削减50%，铁路基本建设投资将下降约7000亿人民币；若此次出事的提速铁路与城际铁路也削减，总计“十二·五规划”中，中国将减少2万亿左右的政府投资。于是在全球经济降温的波动中，温家宝主持的会议，同一时间搁置高铁，转向以取悦民意的“保障性住房”，作为填补铁路投资的缺口。

　　但请注意，这个政策转向与原来的高铁经济所代表的经济野心，全然不同。前者固然义正严辞庶民经济，但后者才足以结构性地带动中国的增长。因此，当中国高铁叫停时，我们应关注的是那个未来“城镇化的中国故事”能否持续？还是温州惨剧竟不幸命定地终结了中国黄金30年的崛起？

　　温州动车事故或许本可以如德国高铁般处理成一场单纯意外或工程缺陷，改进后让中国高铁继续飞跃；但它撞在一个脆弱且鲁莽的中国机制，暴露了中国政治最敏感也最虚弱的神经，也终于阻止了中国继续往前大迈进。

　　另一个可怕的是温州动车事故的时间点，其撞车出事时间正是美国国债协商成僵局，标普将之降级之时；而大西洋另一岸法国第二季GDP增长率为零，德国经济只比上一季增长多出0.1%。中国呢，消费者物价指数7月份CPI又创下37个月新高。温州列车，正撞上一个世界经济脆弱的时刻。

　　许多人说温州动车事故显示中国仍只是一个大跃进形态的政府；不只人民跟不上它的速度，官员也跟不上，更甭谈其良知与道德尊严。但我们必须同时承认，偏偏也在这样一个丛林法则的社会运作里，中国勤奋廉价的劳动力、熟练的制造技术与政府强大惊人的计划经济能力，将中国以几何式的增长，带上了世界经济的版图。在这个丛林法则里，或许没有文明，或许太多夸耀；但它却买下了世界最多的美债，使美国经济足以借债拖延喘气；并于2008年后成为亚洲成长引擎。高铁只是中国丛林经济发展的一面镜子，惊讶声中完成世界第一；意外事件中轰然倒下。它的崛起是奇迹，殒落也是奇迹。

　　中国开始反思高铁，固是一个文明的起点，当然也是好的开始。但除了高铁，何处的中国等得上人民的脚步？过去30年的改革开放，从三峡大坝，南水北调，北京老城改造，近日“十二·五规划”在金沙江、澜沧江峡谷中兴建的西南水电大坝，哪一个符合“停下脚步”、“等一等灵魂”的标准？

　　而换另一个角度思考，中国若真的停下脚步是什么局面？是一个更文明，可以让人民平安回家的中国？还是一切减速，结果可怕地正好为已然疲弱的全球经济，增加另一个完美风暴的中国？

　　当中国停、听、看时，或中国政策大转弯时，正如当年基辛格的预言，世界也将为之震动。

　　2011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