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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半个月或是一个月,耳氏打手势告诉我,乐平反手做一个特别的动作,碰断了漫画像的鼻子,再也补不起来,很懊恼,偷偷把它藏起来了。

  记得他那时也画三毛。我不记得什么地方、什么报纸用的。他坐在窗子边小台子旁重复地画同样的画稿。一只手拐不自然重画一张,后脑部分不准确又画一张,画到第六次,他自己也生起气来。我说:

  “其实张张都好,不须重画的。”

  他认真了,手指一点一点对着我,轻声地说:

  “侬勿可以那能讲!做事体要做透,做到自家呒不话讲!勿要等人家讲出来才改,记住啦杭!”

  一次雏音大嫂也告诉我,他画画从来如此,难得一挥而就。

  这些话,我一直用到现在。

  乐平兄和我比起来是个富人,他在中国茶叶公司兼差。不过他一家是四个人,所以我比他自由。

  他有时上班前到东溪寺找我,在街上摊子喝豆浆吃油条糯米饭。我有一点好处,不噜苏,不抢着说话;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耳朵是大学嘛!

  晚上,他也时常带我去街上喝酒。

  大街上有这么一间两张半边桌子的炖货店,卖些让我流口水的炖牛肚,以及各种烧卤酱肉。隔壁是酒铺。坐定之后,乐平兄照例叫来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炖牛肚,然后颤巍巍地端着一小满杯白酒从隔壁过来。

  他说我听,呷一口酒,舒一口气,然后举起筷子夹一小块牛肚送进嘴里,我跟着也来这么一筷子。表面我按着节拍,心里我按着性子。他一边喝一边说;我不喝酒,空手道似的对着这一小碟东西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时候,机会来了,我两筷子就扫光了那个可怜的小碟子,并且装着这碟东西像是让扒手偷掉那么若无其事。

  他小心端着盛满的酒杯,待到坐下,发现碟如满月明光,怆然而曰:

  “侬要慢慢嚼,嗬!”

  然后起身,走到炖锅旁再要了一碟牛肚。他边喝边谈,继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动向。

  事后我一直反复检讨,为什么不拉他的老伙伴陆志庠而拉我陪他喝酒呢?一、他受不了陆志庠的酒量;二、他受不了陆志庠的哄闹脾气。

  带我上街的好处如下:

  一、我不喝酒,省下酒钱。二、虽然有时筷子节拍失调,但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三、我是个耐心聆听的陪酒人。四、酒价贵之,肚价贱多,多添一两碟,不影响经济平衡。

  分析

  写到了张乐平先生的细节:带他上街喝酒,吃辣味炖牛肚。行文谐趣,好玩,但张乐平先生和黄永玉先生,一动一静,对比鲜明。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张乐平先生长什么样。黄永玉是画家,他一定善于描画人的样貌,但文字不长于此,因此作者扬长避短,以动感十足的细节来写人。

  到了星期六,雏音大嫂要到几里外的虎岗儿童新村托儿所去接孩子。现在我已经糊涂了,到虎岗接的是老二小小,那老大咪咪是不是在城里某个托儿所或幼儿园呢?

  我没来赣州时,陪雏音嫂去虎岗有过好多人,木刻家荒烟啦!木刻家余白墅啦!木刻家陈庭诗啦!到后来剩下陈庭诗去得多了,我一来,代替了陈庭诗。陈庭诗是个重听的人,几里地路上不说话是难受的,何况我喜欢陪雏音大嫂走东走西,说说话,我力气大,一路抱小小胜任愉快。

  那里托儿所办得好,有条理,制度严格。有一次去晚了,剩小小一个人在小床上吮脚指头。办手续的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跟雏音大嫂是熟人,说了几句话,回来的路上雏音嫂告诉我,她名叫章亚若,是蒋经国的朋友。听了不以为意,几十年后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令人感叹!

  乐平兄胆子特别、特别、特别之小,小到难以形容。雏音嫂觉得好笑,见多不怪,任其为之。

  飞机警报响了,我和陈庭诗兄恰好在乐平兄家里聊夜天,九点多十点钟,他带着我和庭诗兄拔腿就跑。他的逃警报风采是早已闻名的,难得有机会奉陪一趟。他带路下坡,过章江浮桥,上坡,下坡;再过贡江浮桥,上坡,上坡,上坡,穿过漫长的密林来到一片荒冢之中,头也不回地钻进一个没有棺材的坟洞里去。自我安顿之后,急忙从坟洞里伸出手来轻声招呼我和陈庭诗兄进去,原来是口广穴,大有回旋余地,我听听不见动静,刚迈出洞口透透气,他蹩腔骂我:

  “侬阿是想死?侬想死侬自家嘅事,侬连累我格浪讲?快点进来!”

  我想,日本鬼子若真照张乐平这样战略思路,早就提前投降好几年了。漠漠大地,月光如水,人影如芥,日本鬼子怎么瞄得准你张乐平?他专炸你张乐平欲求何为?

  后来才听说他胆小得有道理。在桂林,他跟音乐家张曙、画家周令钊和家人在屋里吃晚饭,眼看炸死了身边的张曙,怎么不怕?

  雏音嫂带着孩子在家里,稳若泰山,好不令人感动。

  分析

  还是细节,而且是张乐平的“糗事”。

  后来我到赣州边上的一个小县民众教育馆工作去了。陆志庠在附近南康。日本人打通了湘桂线,把中国东南切为两半。麻烦来了。

  不到一年,日本鬼子占领赣州,宣布“扫荡三南”(龙南、虔南、定南),追得国民党余汉谋的七战区大兵四处逃窜。真正是搞得周天火热。

  逃难的比赶集的还热闹。这当口,谁都有机会见识日本兵未到、中国人自己糟蹋自己的规模景象了。说出来难以相信,在同一条道路上,混乱的人流有上下好几层,灾难是立体的。

  我逃到龙南,遇见陆志庠兄,他说乐平兄和雏音嫂也在,我问:“孩子呢?”他说:“平安!平安!”

  马上去看他们,原来在摆地摊,卖他们随身带着的衣物。乐平兄打着赤脚卖他那双讲究的皮鞋。

  又碰见画家颜式,还有小高。

  后来读到朋友写的回忆文章,说他们跟陈朗几个人开小饭店,我怎么不晓得?可能我还在信丰没赶上吧。有一天乐平兄异想天开,做了满满一缸炎夏解暑去火恩物——清甜藕粉蛋花汤。做法简单,煮一锅开水,打两个鸡蛋下去,放二两山芋粉一搅,加十几粒糖精即成。本小利厚,一碗若干钱,几十碗,你说多少钱?几十万逃难的,一人一碗是什么光景?一人两碗又是什么光景?东西做好,来了场瓢泼大雨,早上七点下到下午五点多,别说人,连鸭子也缩回窝里。天气闷热,眼看整整一聚宝盆妙物付之东流,便大方地请陆志庠、颜式和我痛喝起来。如果我是过路难民偶然来一碗喝喝,未尝不是解渴佳饮;但好端端坐着的三个人要一口气把整缸东西喝完,那就很需要有一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了。乐平兄还问我们:

  “味道哪能?崭伐?”

  颜式这人狡猾,连忙说:

  “一齐来!一齐来嘛!叫阿嫂、孩子都来喝……”

  陆志庠不知天高地厚:

  “侬叫我伲光喝液体,也唔俾点硬点嘅实在物事吃吃,——残忍!”

  后来听说这缸东西真倒进街边沟里去了。其实早就该倒,免得一半装在我们肚子里。

  分析

  仍然是张乐平先生的有趣细节。

  不久乐平兄一家搭便车走了。记不得是去梅县还是长汀。总是这样居无定所,像大篷车生涯浮浪四方。我们送车,他在卡车后头操着蹩脚京片子叫着:

  “黄牛黄牛!年节弗好过,你赶到××找我伲!”(我诨名叫“黄牛”。)

  车子太快,偏偏××两个字没听清楚……

  再见面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

  三毛在《大公报》连载,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那时天气冷,三毛穿的还是单衣,女孩子们寄来给三毛打的小毛裤毛衣,而在画上,三毛真的就穿上这些深情的衣物。这些衣物也温暖着病中的乐平兄。

  他住在几马路卖回力鞋之类铺子的二楼,在吐血。与人喝酒闹出来的。雏音嫂和孩子在嘉兴。不晓得知不知道。

  有时碰碰头,陪他吃小馆子,喝酒。在那段时候,我没见到雏音嫂和孩子。听说他俩添了许许多多儿女,并且又收养了许许多多儿女,一个又一个,形成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设想生儿养女的艰难,便明白这一对父母心胸之博大,他们情感落脚处之为凡人所不及。

  一九四八年我离开上海经台湾到香港去了。再见乐平兄是在一九五三年的北京。他到北京开会,当然我们会在一起聚一聚,吃一点东西,喝喝茶。“相濡以沫”嘛!等到一搞运动,便又“不若其相忘于江湖”,这么往来回荡,轻率地把几十年时光度过了。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学问渊博、人格高尚的绀弩先生最后以新式旧诗传世,简直是笑话。沈从文表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服饰史图录,让人哭笑不得;但都是绝上精品。乐平兄一生牵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国土六十多年,遍洒爱心,广结善缘,根深蒂固,增添祖国文化历史光彩,也耗尽了移山心力。

  分析

  “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这算是对时代动荡的一个总结。

  我是千百万人中乐平兄的受益者之一。从崇拜他到与他为友半个多世纪,感惜他还有许多聪明才智没有使用出来。他的长处,恰好是目下艺坛忽略缺少之处。古人所谓“传神写照”,他运用最是生动流畅。不拘泥于照片式的“形似”,夸张中见蕴藉,繁复间出条理。……要是有心人做一些他与同行闲谈交往和艺术创作时的记录,积少成多,可能对广大自学者如我辈是一部有用自学恩物。

  乐平兄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到家的巧思和本领。

  一次在北京张正宇家吃饭,席上吃螃蟹他留下了壳,饭后他在壳盖纹路上稍加三两笔,活脱一副张正宇胖面孔出现眼前,令人惊叹!

  熟朋友都知道他能不打稿一口气剪出两大红白喜事队伍,剪出连人带景的九曲桥看乌龟图。他的确太忙,这一辈子没有真正地到哪里玩过。去外国也不多,随的是代表团,难得尽兴。要是他健在多好!让我陪着他和雏音嫂、绀弩、沈表叔、郑可诸位老人在我意大利家里住住,院子坐坐,开着车子四处看看、走走多好!这明明是办得到的,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一梦醒来,我竟然也七十多了!他妈的,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我的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许多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负许多感情!

  分析

  黄永玉先生是性情中人,用字行文不拘雅俗,但用到好处,确实生动活泼有趣。末尾的感叹,也是好。

  生动描述的独特之美

  这篇趣味盎然又感慨万千的散文,出自黄永玉先生的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这部散文集除了写张乐平先生之外,还写了沈从文、钱锺书等文化老人。其中写表叔沈从文的怀念长文更是深情恳挚,令人动容。但文章太长,我斟酌再三只好割爱。

  张乐平先生是漫画大家,长篇漫画《三毛流浪记》曾经影响了千千万万的读者,也是现代中国最经典的漫画形象之一,后来上影厂张建亚导演还改编拍成同名电影。台湾著名散文家三毛是不是也受到张乐平先生的影响,而起了这个笔名呢?黄永玉先生这篇散文不专门评价“三毛”,而是纪念兄长般的张乐平先生。怀念朋友的文章,重点在写人。但黄永玉先生不专门描写他的模样,例如像很多文章那样写鼻子、眼睛、嘴巴、身材。作为卓有成就的画家,黄永玉先生可以用画笔很容易地摹画出张乐平先生的样貌,但他没有这么做,那是雕塑、画画、木刻的优势,文字的特点在于精、气、神的生动描写,在于细节的丰富叙事。文章写到张乐平先生的认真态度,写到他的一些奇思妙想,写到他喝酒吃牛肚,写到他胆小得出奇,也写到他更多来不及发挥出来的本事。这些不同的事件、细节,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张乐平先生的整体人物性格特征。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身材多高矮胖瘦,但我们想象中有一个颇为有趣的人,正在栩栩如生地成形。

  摄影、绘画、雕塑、木刻的特点是凝固时间的某个片段,而文章的优势在于流动的细节,以及文章中所包含的时间性,也在于对描写对象一些有趣事情的生动表达。有些人花很多力气、用很多字词来试图表达一个人的样貌,却总是费力不讨好。因为惟妙惟肖的准确描摹不是语言文字的优势。但一种生动的描述,却也有文字独特的“朦胧”之美。如文中写章亚若“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便是概括式的文字,看着觉得确实是一位好女子。

  黄永玉的作品《永玉六记》《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比我老的老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汪曾祺,1920年出生于江苏高邮,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受教于著名作家沈从文。1940年开始小说创作,1943年大学肄业,1947年在上海发表短篇小说《鸡鸭名家》,1948年赴北平,经沈从文推荐供职于历史博物馆。1956年发表京剧剧本《范进中举》,1958年被划为“右派”,1962年调北京京剧团担任编剧,1963年参加京剧现代戏《沙家浜》的改编,1979年重新开始小说创作,1997年5月病逝于北京。代表作品有《受戒》《大淖记事》等作品。汪曾祺的语言自然质朴,叙事巧妙而不动声色,类似闲话拉呱而意味隽永,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他的文学创作突破了一片苍白口号体语言的重重包围,开了一代新风,对其后的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起着重要的影响。

  本编前三篇分别写了妻子、朋友、兄长,各有侧重,但都融入了20世纪动荡不安的时代变幻和沧桑。汪曾祺先生写自己的老师沈从文,则过滤掉了历史的尘土,更多地凸显沈从文的精神性、思想性追求。这也是写人的一种侧重方法。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

  汪曾祺

  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我都选了——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西南联大的课程分必修与选修两种。中文系的语言学概论、文字学概论、文学史(分段)……是必修课,其余大都是任凭学生自选。诗经、楚辞、庄子、昭明文选、唐诗、宋诗、词选、散曲、杂剧与传奇……选什么,选哪位教授的课都成。但要凑够一定的学分(这叫“学分制”)。一学期我只选两门课,那不行。自由,也不能自由到这种地步。

  创作能不能教?这是一个世界性的争论问题。很多人认为创作不能教。我们当时的系主任罗常培先生就说过: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作家是社会培养的。这话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没有上过什么大学。他教的学生后来成为作家的,也极少。但是也不是绝对不能教。沈先生的学生现在能算是作家的,也还有那么几个。问题是由什么样的人来教,用什么方法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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