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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散文分册)》 作者:叶开

第19章 写朋友(5)

  孙桂琴是我们班上唯一住在铁道东的女孩子。当刘老师得知我们家从西尼气林业局大院搬到铁道东去了时,便在课堂上向全班同学查问:

  “谁住铁道东?住铁道东的举手!”

  四五条手臂举了起来,刘老师一眼就选定了其中的一条:

  “噢,就一个女同学,孙桂琴,那就是你了!以后你负责送你这小邻居回家。记住啦!她出了事唯你是问。”

  没人质疑刘老师这种偏心眼的口气。孙桂琴自己更是忙不迭地点头。事情明摆着,我跟比我大三岁的孙桂琴站在一起,她高高壮壮的,简直可以把我背起来(她后来也的确背过我)。这且不说,我与她之间的差异也好像是明摆在那儿的。孙桂琴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那有六个孩子的伐木工家庭里,她是老大,下面五个全是弟弟。所以她有干不完的家务事,整天灰头土脸脏兮兮的,学习成绩老是危乎其危地徘徊在及格线下。

  我呢,却是来自北京的传奇人物,自从同学们知道我曾住在天安门旁边,他们就都用一种几乎是敬慕的目光注视我了。怎么!那印在课本第一页彩图上的神圣之地,竟然就在这家伙的家门口!听上去就好像这人是住在云端里似的不可思议呀!我们班上的同学,甚至都觉得沾了我的光,他们老是指点着我跟外班同学炫耀:

  “瞧,她是我们班的,北京来的!”

  “知道她住哪儿吗?嗬,天安门!”

  我的形象和表现也不负众望。母亲每天都给我精心梳头,将我那一头长发梳成各种漂亮的花样,让那些爱美的女老师,都跑过来观赏学习。衣服虽是姐姐穿过一轮的旧衣,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各门功课则永远都是五分,总之,我堪称学习的标兵、纪律的模范。刚满八岁,老师就破格让我加入少先队,并指派我作中队学习委员。

  在孙桂琴没被指定为我的护送人之前,我和她几乎没说过一句话,我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沉默寡言,即便是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也或张口结舌,或一言不发。一放学,她就很快不见了人影。我们成为朋友以后,我才知道,她是赶回家做饭去了,她爸爸在山里伐木队,她妈妈在储木场做临时工,照顾五个弟弟的责任,自然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分析

  写我和孙桂琴两个人的巨大差别。

  做了我的护送人之后,她不能飞快奔回家了。因为我放学之后还要参加各种课外活动,文艺队啦,朗诵队啦,即便没有团体活动,我也要在学校多玩一会儿。所以孙桂琴只好站一边等我。通常她放学时会先跑到我身边问我:“回吗?”要是我说等一等,她就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等。

  如果是搞活动,孙桂琴那如影随形的身影倒没什么,但要是我留下来只不过为了多跟同学玩一会儿,她那沉默的存在便成了一道阴影,弄得我心里怪不舒服,好像亏欠了她什么似的。我便对她说:“孙桂琴你先回吧!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孙桂琴不响,也不动。

  旁边同学道:“你回吧,待会儿我们送她。”

  孙桂琴摇头:“刘老师让我送她。”

  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孙桂琴的形象。应当说,孙桂琴其实是个俊秀的女孩,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甚至连脸形都是标准的瓜子脸,只是一张脸老像没洗干净似的红不是红白不是白的,而脸上的那种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就是说没法用几句话概括,有一天她没交家庭作业老师朝她喝骂:“孙桂琴你真厚颜无耻!你还笑你还笑!”

  大家都朝她看去,果真她脸上浮着笑意。被老师这样痛骂还能笑得出来,好像被斥为厚颜无耻也不算太过分似的。其实只要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可大概是由于眉梢眼角天生就有点朝下弯吧,那张脸看上去总有笑意。老师大概是气坏了也太忙了,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分析

  细节描写,在散文中和小说中,都很重要。

  起先,我也跟大家一样没注意到这一点,尤其是当她站在那里目定定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她脸上浮动着的那笑意,便让我有了假笑、嘲笑、讪笑、苦笑的感觉。身边有个这么苦巴巴的笑在晃动着,游戏的快感自然遭到了腐蚀,我的负疚变成了气恼,既然孙桂琴无论如何都不肯先走,我便往往只好放弃游戏跟她回家。我心里不开心,便把气往她身上撒:

  “孙桂琴你自己不玩还让我玩不成,我不用你送!你以后别送我。”

  孙桂琴一般沉默不语,被我唠叨多了就还是那一句:“刘老师让我送的。”

  她这一说,我也没了话,因为我也跟她一样,把刘老师的话当圣旨。便只好气冲冲跟在她后面往家走。她呢,说是送我,却多半一路小跑地走在我前边,别说跟我谈天说地了,就连话也说不上两句。

  有一天,放了学我正在跳房子,孙桂琴竟然一反她平日的耐心,跑过来拉我道:“回吧回吧!”

  我说跳完这盘就走,她却出乎意料地态度强硬,不仅拉着我的胳膊不放,嘴里还一个劲地说:“回吧回吧!”

  这一来,我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我说:“你比我妈还厉害啦!我就要玩。我就不回。你走你走!”

  大家也都帮着我赶她,孙桂琴却还是拉着我不放,嘴里还是那句话:“刘老师要我送你的。”

  这下我火大了,脚一跺,狠狠把她的手从我胳膊上甩开,喝道:“你再不走,我去找刘老师!我不要你送了!”

  孙桂琴呆住了。旁边的人也呆住了。因为从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孙桂琴呆呆瞪了我片刻,猛然把身子一转,朝校门那边跑了。

  身边没了孙桂琴幽怨的目光,我玩得痛快多了。跟我玩的同学都住在学校附近,所以没人急着回家。不记得我们又玩了多久,记得起来的,只是夜色中校门口的那盏在寒风中抖颤的路灯,那根路灯杆早已像个醉汉歪歪斜斜立在那里,只是平时我看见它都是在白天,看上去没有这股诡异之气。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铁道东那条荒凉冷寂的小路,倏然跃上心头,而几乎与此同时,我看见了孙桂琴那张青白的面孔。她一直都站在那里等着我!

  分析

  写因为误解而产生的伤害。反过来,可以看到孙桂琴的尽职尽责。虽然她家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但为了护送蛮不讲理的“我”,她竟然在“荒凉冷寂的小路”上,一直等待着“我”疯玩到傍晚之后,而她因为晚归而遭到了母亲的痛打。

  孙桂琴,写到这里我又看见了你,你那在那一刻显得分外高壮的身影,你那总是含笑的面庞,你还好吗?你还记得那个早春的寒夜吗?你一直在前面跑着,我虽然又急又气,却因为恐惧,因为负疚,也不得不在后面紧跟。那天,我第一次见识了你的倔强,不管我在后面怎么叫你,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远处传来凄厉的一声长嗥,是狼嗥吧?我哭了,我叫着:“等等我呀孙桂琴!”你停下了脚步,可还是不肯回头,一待我赶到你身旁,便起步就跑。就这样,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也不等我跟你说声再见,转眼间就消失在夜幕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五个弟弟在等着你回家做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最小的弟弟还病在炕上?你为什么总是那样默然无语?当你妈拖着嘴角流着血的你敲开我家房门,你也还是那样默然无语,只是低着头无声地啜泣。我也哭了,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妈惊慌失措了,忙不迭地对我妈解释:“这死孩一说就哭,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早知道真是跟你家闺女玩去了,我不会揍她的。”即便是在这时,你也还是没为自己分辩一声。是怕连累我也被打一顿?还是你仍然不肯原谅我?之后,你从来没跟我再说起过这件事。但自打那天开始,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妈也跟你妈成了好朋友。

  分析

  这段改用独白的方式,加重了情绪和感染力。

  我妈第二天带着我上门去感谢孙桂琴,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和歉意,她带上了我家的粮本。那是饥饿的一九五九年,家家粮食都不够吃。我家要算是个异数,由于我们个个食量都很小,加之吃不惯粗粮,每个月粮食定量都吃不完。当我妈把还剩有数十斤定量的粮本给孙大妈递过去,并让她把上面剩下的定量都买光时,孙大妈呆住了,好像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似的张大个嘴,可是紧接着她的下一个动作,却令我妈目瞪口呆了。只见孙大妈如梦初醒般一个大转身,手中便魔术般地出现了另一个粮本,她把这粮本朝我妈手里使劲塞:

  “王大妈您打这上面的油吧!”

  那时候每人每月只有二两油的定量,我家每月都不够吃。到了月底,我们就只好吃红锅菜,菜里连颗油星也见不到。我从小就肠胃不好,天天吃苞米子饭,再加上没油吃,我得了胃病,已经住过两次院了。所以我妈接到这个意外的回礼,第一反应是紧紧抓在手里,那种表情跟现在的人中了六合彩时的表情好有一比。但她立即觉得有点不妥了,她看着围坐在炕桌旁那帮脸黄黄眼光光的孩子,要把粮本退给孙大妈:

  “这……怎么可以?你们不是没的油吃了?”

  孙大妈把我妈的手使劲往回推:“我们不吃油,我们北方人不吃炒菜。再说你们知识人多金贵呐,没油咋弄!您不要我这油我也不能要您这粮!”

  分析

  “定量供应”“粮本”“油票”,这些票证如今都不见了,现在长大的孩子很难想象食品用品紧缺时代的生活。在那个饥饿年代,吃饱是一件极大的奢望。“孙大妈”和“王大妈”的粮本、油本的交换,体现了普通人的淳朴和善良。

  我们家和孙桂琴的家,从此就形成了这种交换粮本的互利互惠关系。而我和孙桂琴,也在两家大人的支持下,你上我家玩我上你家玩地走动起来。她家与我家之间就隔着两趟房。现在,她不只是跟我一道回家,每天早上我还去叫她一块上学。放学之后,我也总是先跟她上她家,孙桂琴忙家务活时,我就在她家门口的菜地看她的弟弟们种菜。后来,我家也学他们在门前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上了萝卜、白菜和土豆。

  秋天里到公家菜地去溜土豆,也是孙桂琴领我去的。所谓的“溜”,即是在收获过的土地上挖那些没收尽的小土豆。我们一人挎着个筐,孙桂琴那个筐很大,我那个筐很小。她不像我是来玩玩的,她还指望用挖来的土豆填补家中粮食缺口。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孙桂琴挖到一个大土豆时那眉开眼笑的模样,我说:“孙桂琴你这样笑才好看!”

  到了冬天,孙桂琴就领着我上山捡柴禾,到储木场去扒桦树皮;春暖花开时,我们是多么开心!因为可以一道满世界去挖野菜,我俩沿着铁道一直往南走往南走,阳光仿佛一寸寸地温暖起来。有一天,我们挖着挖着野菜抬起头来,发现四周围一片翠绿,而头顶是宝石般的一片天蓝,“妈呀,这是不是到了北京呀!”孙桂琴傻傻地发出一声惊叹,笑得我满地打起滚来。

  不过大兴安岭最好的时光还是夏天,夏天我跟孙桂琴去大森林采都杮和牙格达,每一种可吃的草木孙桂琴都认识,我最爱吃的是那种名叫酸不溜的草根。孙桂琴却只爱都杮,她说可以用来酿酒,给她爸喝。

  分析

  误解消除,友情加深,大兴安岭美丽的夏天。

  我只在逢年过节见到孙桂琴的爸,印象中他是个庞然大物,一个人就盘踞住了大半边炕桌,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跟孙桂琴的笑容一样叫人安心,而且跟孙桂琴一样,他永远是在笑着。“家来啦,”他用这样的笑容对我道,“吃了没?吃个窝头!”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孙桂琴的好朋友,而孙桂琴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孙桂琴说,过年时就算全家都穿不上新衣,也一定要她妈给孙桂琴缝上一件,“咱就这一个闺女,可得金贵着”。

  我们去了长沙之后父亲的第一封来信中,就提到了孙桂琴的爸,大意是这样的:

  昨天我去了一趟铁道东,到水房老郭家去拿搬剩下的那些东西,碰到了孙桂琴的爸。他人特别热情,一定要拉我上他家吃饭。盛情难却,结果我就在他家吃的晚饭。他们把我当成贵客,特意给我蒸了一整箩白面馍头,走的时候,还一定要让我带上些。多不容易呀,大概把他们一整年的白面都吃光了。这家人真是大好人!

  大概也是父亲告诉的我吧:孙桂琴的爸是党员,在伐木队还当着个队长。没错,这话就是全班同学突然都不理睬我了的那天,我独自回家与父亲相遇的那一晚他说的。吃晚饭时,也许父亲终于想起今晚我们的相遇有点蹊跷,问道:“咦,今天你怎么一个人回家,孙桂琴呢?”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她今天要做值日。”

  就是在这时父亲说起了孙桂琴父亲的事吧?总之,我装作没听见,没搭腔,而心里面却在翻江倒海。

  其实,全班所有的同学中,只有孙桂琴不知道那场突变的究里,因为昨天刘老师让我提前放学时,也让她跟我一块走了。孙桂琴当时还特别开心,说沾了我的光可以早点回家。而且,孙桂琴虽跟我好,平时在学校里却不跟我玩。在学校我永远不缺玩伴,特别要好的一个是刘淑琴。刘淑琴不喜欢孙桂琴,说她埋里埋汰、笨手笨脚,“玩什么跟她一边儿准输。”刘淑琴道。我虽觉得这一评价对孙桂琴有欠公平,但私心里也承认,在学校里,刘淑琴这个朋友的确比孙桂琴体面。无论从穿着打扮上来看,还是从学习成绩上看,刘淑琴与我都更为接近。

  第二天连刘淑琴都对我视而不见避之则吉的一幕,孙桂琴大概看到了,她朝我走了过来,她走到我身边正要叫我,从旁伸出了个穿着翻毛皮靴的大脚,一脚踢过去把她差点扫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吼叫:

  “不许搭理她!”

  这是我们班上那个朝鲜男孩,他平时老被同学欺负,没想到自己欺负起人来比别人更甚。

  孙桂琴摇晃着身子站稳,愤然道:“咋啦!你咋踢人?”

  朝鲜男孩道:“就踢啦,踢你怎么啦?我还踢她呢!”说着真的朝我狠狠踢过来一脚。还嚷道:“你不是爱告状吗?去告呀!去告刘老师呀,就是她让我踢的。”

  “胡说八道!”一个名叫王大力的男孩插进来道,“高丽棒子!刘老师可没叫你踢人,刘老师只叫我们别信她说的那一套,她撒谎,她爸不是北京干部,她爸是劳改犯。劳改犯崽子!”他恶狠狠地冲我喝道。

  那一刹那,我一定是面无人色了,我不再是平时那个我了。因为我看见孙桂琴那样惊异地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就跟今早很多同学看我的目光差不多。她也鄙视我吗?她也可怜我吗?

  我一言不发,扭头就跑。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老师一喊下课,我立即直奔校门。我不想看到孙桂琴那样的目光,我也不想让任何人可怜我。

  分析

  作为被下放的右派的孩子,“我”因说爸爸是北京干部,而被说成是撒谎,在老师、同学中受到了深刻的伤害。8岁大的孩子,哪里明白北京政治斗争的凶险呢?50年代初带着全家兴冲冲过关回国的父亲,恐怕也万万想不到。这是不正常社会,是政治斗争普遍化对普通人的伤害、对孩子的伤害。

  第二天是轮到我生炉子的一天。按照班上的规定,全班每人轮流提早一小时到校,给教室那只大铁炉生火。这样教室才能在上课之前达至能够坐人的温度。平时每逢我值日,孙桂琴都让我叫上她一块去。一是路上给我壮胆,二是知道我不会生炉子,她去帮帮我。可是那天,我没有去叫她。

  母亲把我送出门时不放心地问道:“天这样黑!又下雪了,你去找孙桂琴吧,要不,我跟你一块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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