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爱生活(5)

　　云南最著名的温泉在腾冲。温泉往往就是经岩浆增热以后涌出的。腾冲多火山，所以也多温泉。在此地，无数的温泉被以“澡堂”“滚锅”命名。“澡堂坡”“105澡堂”“胆扎澡堂”“蚂蚁窝澡堂”“魁甸澡堂”“仙人澡堂”“中寨澡堂”“坝竹澡堂”“盈河澡堂寨”……徐霞客曾描述过他对腾冲的感受，“如有炉橐鼓风煽焰于下”。据资料说，在腾冲5693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共有58个水热活动区，平均100平方公里一个。云南的水热活动区居全国之冠，又以腾冲为首。在58个水热活动区中，水温高于45℃的热泉区有24个。热海是腾冲最著名的温泉区，距县城11公里，面积10平方公里，海拔1460米。据1790年成书的《腾越州志》记载，“热水塘温泉在阿辛，其出水甚异。坞中本有小水自峡而来，为冷泉。小水左右，泉孔随地而喷，其大如管，作鼓沸状，滔滔有声，跃出水面二三寸，其热如沸。……土人就其下流凿一圆池而露浴之……”清末腾冲廩生尹家令说“热海在……半个山疙瘩山下凹中，巨石四围成海，沸水注之，昼夜涛翻，时刻震响。如巨火丛烧于地下……离热海三丈余，有巨墩似甑。甑遍生小隙，常热气氤氲，如在釜中，……甑内蒸饭蒸肉皆可熟透”。从这些资料可以看处，早期温泉的浴者是土著，他们沐浴时是完全赤露的，到19世纪，温泉与卫生的关系更密切，已经被视为天然的医院了。“热水自海流出分为二沟，一为男浴池，一为女浴池……每年冬春之际，凡疾病疮癞医之不能治者，往浴无不愈……拥挤之时，恒有三五百人。地有寄宿庐舍。由一人收取浴人房金……”这是清末。再过100年，事情又如何呢？我去这个温泉是1999年。老林约我去的。白天我们去看火山，发现其中一座已经被开膛破肚，修了豪华的水泥阶梯直达火山顶，走上去的时候犹如走在一个巨大的陵墓。到了山顶，非常空虚，火山的顶与平常的山顶没什么不同，野草，碎石，就是一个山顶，火山的神秘感完全被破坏了。幸好其他几座还完好如初，像金字塔般地散落在平原上。看了徐霞客的文字，我感觉热海温泉不是一般的小温泉，心里害怕着那个大滚锅。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汽车穿过一个度假区之类的地方，途中我看到了霓虹灯、宾馆大楼、卡拉OK歌厅和欧式的每天要用锄草机剃头的草坪。徐霞客描写的地方杳无踪迹，我当然不会幼稚到希望这地方与300年前一模一样，但这地方完全无法令人想到徐霞客。刚进总台，就有服务员来说，你们的房间已经预备好了，还一头雾水，已经不由分说，把我们领到一个标准间里去，只言片语听出，她们把我们当成了“组织部新来的”了。老林懒得解释，他住这里，也是打个电话的事情，也就省了电话和人情。服务员热情地告诉我们，这里的温泉水是直接通过水管引到了房间里。我看了看那个温泉，搪瓷的，两个水龙头余沥未尽，已经在盆底上形成了一圈锈迹。盆边摆着沐浴露、洗发露，上面挂着有些可疑斑块的白毛巾，某种就要被传染得病的念头油然而起，心里不快，打发服务员赶紧走，别啰唆。老林是个急性人，放下东西就要去“自然的那个温泉”泡，他说外面还有一个露天的，我满脑子还是徐霞客描述的那个大滚锅，害怕，不想去。老林坚持要去，好吧。我们走出宾馆，出门的时候，被某种崭新贼亮的东西滑了一下。顺着一个指示牌去那个叫作热海的地方，有些路灯，走了一阵，瓷砖路到边了，开始土路，这使我感到那热腾腾的野兽就在附近了，身上热起来，心里发毛，脚踏实了许多，但还是担心着踩空了滚进大滚锅去。但走了几米，水泥阶梯又出现了，原来刚才那段土路只是宾馆装修工的最后一小段。我们顺着楼梯向下走去，感觉是走向一个巨大的坑的底部。到了坑底，暗绿色灯光出现，房子出现，瓷砖出现，卫生间出现了，卖游泳衣和救生圈的小卖部出现，关系暧昧的红男绿女出现，门票价格表出现，有干蒸的价格、按摩的价格、游泳的价格……我们买票，进入了一个温泉游泳池，我闻见某种大众浴室特有的混杂着尿骚味、人体气味、洗发液的集体主义味道。这种温泉游泳池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我因为经常去里面游泳，很熟悉。这一个是个椭圆形的，因为从前的大滚锅是椭圆的，无法改变大地的形状，只好随物赋形。腾冲以温泉著名，徐霞客看见，秋毫不动，用充满诗意的文言文记载了它，为天地立心，使它为世所知，获得不朽。我们从徐霞客美妙的文字出发，进入大地，颠簸800公里，最后到了一个大众游泳池。

　　分析

　　作者在这里强化了现代文明对传统自然的侵害和破坏。这段对腾冲温泉过去资料的印证和现在亲身经历的描写，对比极其强烈。我们已经很习惯的这种“大众泳池”，被他写了之后，让你读来觉得确实混乱、肮脏不堪。

　　这种事情在云南如火如荼，今天人们一发现温泉，马上推土机、水管、浴缸就跟着来了。神如果再次到云南大地漫游，它看见的是三万只浴缸。2001年我再去永宁，发现窝坷已经被建造成一个室内的瓷砖浴室。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大众浴室了。从前的热水塘现在要收十元的门票。浴室是全球标准，收费是地方标准。当地人没有养成清洁温泉的习惯，温泉怎么清洁呢？流水自然来，自然去，从来没有留下什么污垢，只有明月清风，“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现在用瓷砖祭起来，当地人不知道每天要用洗洁精清洗，或者用过，嫌气味难闻，或者从未闻过洗洁精味的“摩梭女生”打开一个塑料瓶，立即被毒得昏倒，就再也不用了。而且温泉几百年也就是这样流的，谁洗它呢，只有它洗我们呢，就不洗了，因此那瓷砖上糊着巨厚发黑的鏖糟，尿骚味，阴暗、潮湿、滑腻，可怕如地狱，比标准的浴室更糟糕。我进去一看，马上捂着鼻子退了出来，这个遥远的浴室令我做了一个我在泸沽湖地区从未有过的动作，掩鼻而过，一个文明人的动作。

　　分析

　　文明对自然的糟蹋，三万个温泉变成了三万只浴缸。而且，自然的温泉不再有自我洁净功能，人类的肮脏开始对自然形成一种破坏。自然主义者的态度，是让人与人类文明退出自然。

　　比利时有个作家叫作图森，他的著名小说集叫作《浴室先生照相机》。中国有些年轻作家对他趋之若鹜，他的小说在16页上写道：“10.我坐在浴缸的边缘，向爱德蒙松解释道。在27岁（马上就要29岁）的年纪上，整天封闭在浴缸里的生活大概是不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抚摸着浴缸上的搪瓷说，我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平静的抽象的生活的风险，目的是，我没有把话说完。11.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

　　我相信他就是在云南高黎贡山某地森林里出现的两个外国游客之一。这个小说的中国翻译者评论说：“这使我们联想起法国上一代现代主义作家萨特的《恶心》和加缪《局外人》里的主角，他们之间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缺乏参与、对当今世界的不附和，与他们所处的社会从本体上的异化，是否表达了作者的内心世界以及对社会现实的一种反抗？”他显然认定这小说表现的是一个要办护照和签证才能进入的遥远世界里的事情。而这本书的编者则说：“能从图森这里看到新小说的一种新的发展，享受他带给我们的那种叙事作品中前所未有的静止效果，的确很受感动。”他的口气很像一位刚刚进入浴缸设计公司的向往和憧憬着新浴室的见习生，他大约是躺在浴缸里用手提电脑写的这些话，喏，就是这个样子：“我躺着，浑身放松，双目闭拢，我想到那位身穿白衣的女人，想到甜品，还想到香草冰激凌，上面浇着一道滚烫的巧克力，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着这些点心，从科学的观点出发，（我并非贪吃的人），我在这种混合物中见到一种完美。”

　　我是1985年的秋天到达泸沽湖后面的窝坷的。同年，图森的小说《浴室》在巴黎拉丁区由午夜出版社出版。11年后，这本书在中国出版。

　　分析

　　突然谈到比利时作家菲利普·图森，以及他那部著名的小说集《浴室先生照相机》。一篇紧凑的散文会不会出现这样的“闲笔”？我觉得很难。但在《温泉》这样近15000字的长篇散文里，出现这样的“闲笔”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菲利普·图森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一种对现代人类文明的自然排斥，也许本文作者在菲利普·图森身上找到了同感。

　　不能忽视人与自然的关系

　　自然和文明的冲突，在这篇散文里是核心。于坚这篇散文集中体现他的自然主义的态度，站在自然的角度反观人类文明，尤其是现代文明，他发现了很多特别的问题。这些问题，从自然主义角度来看，根本不是问题，很多问题都是现代人类文明创造出来的。在散文里，于坚用温泉和浴缸加以对比，来写自然和现代文明的反差。他几乎是全面地检讨了现代人类文明的各种貌似合理的词语，并且对这样的文明态度，有了一种间离式的厌恶——设想一下，把全云南三万个温泉变成三万个浴缸，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如果自然完全被现代文明所侵吞，又是什么景象？所有这些人类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到底是什么？什么样的欲望在驱动人类的前行？当地球的全部资源耗尽之后，人类现代文明如何有效地延续？

　　我们在中小学里学习，一般都以达尔文进化论为核心思想，并用“进步\/落后”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区分现代文明与原始文明。但近几十年来，从西方到东方，人们都在重新反思现代文明是不是真的如此正确，是不是真的都是“进步”？我们在拥有众多的高科技、众多的物质之后，真的就比那些自古生活在大山深处的自由民“进步”了吗？进步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自然的、温暖的泉坑好还是油腻腻的浴缸好？这些，都值得我们深入反思。

　　全面反思现代人类文明，是当今全世界的潮流，也是人类的必要自省和自醒。

　　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的长篇小说《云图》被好莱坞王牌导演沃卓斯基姐弟与汤姆·提克威改编成同名电影，在末尾，同样反思了人类的困境：在高科技毁灭了人类文明之后，人们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于坚大地随笔》《于坚人间随笔》《棕皮手记》《火车记》。

　　李娟，女，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生活在新疆阿勒泰地区，未受过任何专业文学训练，1999年开始写作，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出版过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李娟的文字都来源于她的生活感悟：养鸡、卖杂货、做裁缝、种葵花、剪羊毛、去森林采木耳，以及哈萨克形形色色有趣的人物。

　　质朴自然的写作最难，更难的是用准确生动的语言。李娟在语言上是有天分的。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李娟

　　我们用模模糊糊的哈萨克语和顾客做生意，顾客们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总会做成的。不善于对方语言没关系，善于表达就可以了，若表达也不善于的话就一定得善于想象。而我一开始连想象也不会，卖出去一样东西真是难于爬蜀道——你得给他从货架这头指到那头：“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再从最下面一层指到最上面一层：“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折腾到最后，对方要买的也许只是一毛钱一匣的火柴。

　　分析

　　李娟的散文善于开头，确实而有趣。

　　在我看来，我妈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处理种种交流问题，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错误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错误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正确的。我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了。

　　也许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给理解错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是由于她对她的理解的表达不太准确——当然，也许是准确的，只是不适用于我的理解，没法让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这一切本来就很复杂嘛！大家却如此简单地活着，居然还一直过得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分析

　　这一段“唠唠叨叨”的议论很随意，但定下了文章的调子。看似不太重要的段落，后面变得很有用了。

　　然后说雪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