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人赋

　　司马相如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则可以看出其创作背景及实际效果。

　　世有大人兮［1］，在于中州［2］。宅弥万里兮［3］，曾不足以少留［4］。悲世俗之迫隘兮［5］，朅轻举而远游［6］。

　　垂绛幡之素蜺兮［7］，载云气而上浮［8］。建格泽之长竿兮［9］，总光耀之采旄［10］。垂旬始以为幓兮［11］，抴彗星而为髾［12］。掉指桥以偃蹇兮［13］，又旖旎以招摇［14］。揽欃枪以为旌兮［15］，靡屈虹而为绸［16］。红杳渺以眩湣兮［17］，猋风涌而云浮［18］。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19］，骖赤螭青虯之蟉蜿蜒［20］。低卬夭据以骄骜兮［21］，诎折隆穷蠼以连卷［22］。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23］，放散畔岸骧以孱颜［24］。跮踱辖容以委丽兮［25］，绸缪偃蹇怵以梁倚［26］。纠蓼叫奡蹋以艐路兮［27］，蔑蒙踊跃腾而狂趡［28］。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29］，焕然雾除［30］，霍然云消［31］。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32］，与真人乎相求［33］。

　　［1］大人：志行高尚之人。

　　［2］中州：中国。

　　［3］宅：所居之处。弥：满。

　　［4］曾：竟。少留：稍稍停留。

　　［5］迫隘：危害。隘（è），通”阨“。

　　［6］朅（qiè）：离去。轻举：轻身高举。

　　［7］垂：《汉书》作乘。乘：驾。幡（fān）：旗。蜺（ní）：虹。

　　［8］上浮：上升飘浮。

　　［9］格泽之长竿：《集解》引《汉书音义》：”格泽之气如炎火状，黄白色，起地上至天，以此气为竿。“

　　［10］总：系。旄：葆，即车盖。这句大意是说系光耀之气于长竿，以为五彩车盖。

　　［11］旬始：星名。幓（shān）：旌旗的旒。

　　［12］抴（yè）：亦作拽，拖。髾（shāo）：古代妇女衣服上形如燕尾的饰物。这句大意是说拖彗星缀着于旒作为燕尾形饰物。

　　［13］掉：摆动。指桥：《集解》引《汉书音义》：”随风指靡。“偃蹇：委曲貌。

　　［14］旖旎：随风飘扬貌。招摇：摇动貌。

　　［15］欃（chān）枪（chēng）：彗星的别称。

　　［16］靡：顺。屈虹：断虹。绸：大旗。

　　［17］红：指屈虹之色。杳渺：深远。眩湣（mǐn）：使人眼花缭乱。

　　［18］猋（biāo）：通”飙“。飙风，暴风。

　　［19］应龙：有羽翼的龙。象舆：象牙装饰的车。蠖（húo）略逶（wēi）丽：曲折行进貌。

　　［20］螭（chī）：古代传说中似蛟龙的动物。虯：虬的异体字，古代传说中一种无角的龙。（yǒu）蟉（liú）蜿蜒：屈曲行进貌。

　　［21］低卬：低昂。夭：屈曲。据：通”倨“，伸直颈项。骄骜：通骄傲，放纵貌。

　　［22］诎折：曲折。隆穷：即隆穹，中央隆起之状。蠼（jué）：跳跳。连卷：蜷曲貌。

　　［23］沛艾：疾行时摇动貌。赳螑（xiù）：伸颈低昂。仡（yì）：举头。佁（chī）儗（yí）：停滞不前貌。

　　［24］放散：放任。畔岸：自纵貌。骧（xiāng）：马首昂举。孱（chán）颜：《索隐》引服虔曰：”马仰头，其口闭，正属颜也。“

　　［25］跮（dié）踱：忽进忽退。（gé）辖：摇止吐舌。容：指龙的体貌。委丽：左右相随。

　　［26］绸缪：《汉书》作”蜩蟉“。蜩（tiáo）蟉（liào）：掉头。怵（chuò）：奔走。梁倚：互相附着。

　　［27］蓼：”通缭“。纠缭，互相牵引。奡：通”嚣“。叫嚣，呼喊。艐（jiè）：至。

　　［28］蔑蒙：飞扬。腾：奔驰。趡（cuǐ）：奔跑。

　　［29］莅飒、卉翕：均言行动迅捷。熛（biāo）：火焰。

　　［30］焕然：光明貌。

　　［31］霍然：忽然。

　　［32］邪绝：邪度。少阳：东极。太阴：北极。

　　［33］真人：得天地之道者谓之真人。

　　互折窈窕以右转兮［1］，横厉飞泉以正东［2］。悉征灵圉而选之兮［3］，部乘众神于瑶光［4］。使五帝先导兮［5］，反太一而后陵阳［6］。左玄冥而右含雷兮［7］，前陆离而后潏湟［8］。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9］，属岐伯使尚方［10］。祝融惊而跸御兮［11］，清氛气而后行［12］。

　　［1］窈窕：幽静之处。这句大意是说转过幽静之处向右转去。

　　［2］横厉：横渡。飞泉：《正义》引张揖云：”飞泉，谷也，在昆仑山西南。“

　　［3］征：召集。灵圉（yǔ）：众神的统称。

　　［4］乘：《汉书》作”署“。署，部署，安排。瑶光：北斗杓头第一星。

　　［5］先导：在前引路。

　　［6］反：通”返“。太一：星名，天之尊神。陵阳：仙人名。

　　［7］玄冥：古谓水神或雨神。含雷：亦作”黔嬴“，天上造化神名。

　　［8］陆离：据王先谦《汉书补注》应作”长离“。长离，灵鸟。潏湟：亦作”矞皇“，神名。

　　［9］厮：役使。征伯侨：仙人名。羡门：仙人名。碣石山上有仙人羡门高。

　　［10］属（zhǔ）：嘱咐。岐伯：传说黄帝的太医。尚：掌管。方：药方。

　　［11］祝融：南方火神。跸（bì）：开路清道，禁止通行。御：警戒。

　　［12］氛气：凶气。

　　屯余车其万乘兮［1］，云盖而树华旗［2］。使句芒其将行兮［3］，吾欲往乎南嬉［4］。历唐尧于崇山兮［5］，过虞舜于九疑［6］。纷湛湛其差错兮［7］，杂遝胶葛以方驰［8］。骚扰冲苁其相纷挐兮［9］，滂濞泱轧。洒以林离［10］。攒罗列聚，丛以茏茸兮［11］，衍曼流烂，壇以陆离［12］。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13］，洞出鬼谷之崫礨嵬［14］。

　　［1］屯：聚集。

　　［2］（cuì）：合。云盖：以五彩云为车盖。

　　［3］句（gòu）芒：古代传说东方青帝之佐。或说木神名。将行：将领随从。

　　［4］嬉（xī）：游戏。

　　［5］唐：陶唐氏，传说中远古部落名，尧乃其领袖。崇山：狄山，尧葬于其阳。

　　［6］虞：有虞氏，传说中远古部落名，舜乃其领袖。九疑：山名，在湖南宁远县，传说舜葬于此山。

　　［7］湛湛：厚得貌。差错：交互。

　　［8］杂遝：人多杂乱貌。胶葛：交错纠缠貌。方驰：并驰。

　　［9］苁（cōng）：通”“。冲，冲撞。纷挐：混乱貌。

　　［10］滂濞：众盛貌。泱轧：无涯际貌。林离：犹淋漓，连续不断貌。

　　［11］攒：攒罗列聚，均为聚集之意。茏茸：聚集貌。

　　［12］流烂：布散。壇：通”啴“，众多貌。陆离：参差不齐貌。

　　［13］雷室：雷渊。砰（pēng）磷（lín）：雷声。郁律：声音不宏畅。

　　［14］洞：通。鬼谷：《集解》引《汉书音义》：”鬼谷在北辰下，众鬼之所聚也。“崫（kū）礨（lěi）嵬（huí）：高峻貌。

　　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1］，朅渡九江而越五河［2］。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3］，杭绝浮渚而涉流沙［4］。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5］，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6］。时若将混浊兮［7］，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8］。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9］，直径驰乎三危［10］。排阊阖而入帝宫兮［11］，载玉女而与之归［12］。舒阆风而摇集兮［13］，亢乌腾而一止［14］。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15］，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16］。戴胜而穴处兮［17］，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18］。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1］八纮（hóng）：高诱注《淮南子·原道训》：”八纮，天之八维也。“此处指八方极远之处。四荒：《尔雅·释地》：”觚竹、北户、西王母、曰下谓之四荒。“此处指四方极远之地。

　　［2］九江：据《汉书·地理志》，九江在汉寻阳境内，即今湖北广济、黄梅一带。五河：五色之河。颜师古引《仙径》云：”紫、碧、绛、青、黄之河也。“

　　［3］经营：往来。炎火：即火焰山。《山海经·大荒西经》：”昆仑之岳，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弱水：古水名。因其力弱不能载物，故名。

　　［4］杭：通”航“，渡。浮渚：流沙中的小块陆地。流沙：泛指沙漠。

　　［5］奄息：停息。总极：葱岭山。总，通”葱“。泛滥：游戏貌。

　　［6］灵娲：女娲，传说中人类的始祖。冯夷：水神河伯。

　　［7］（ài）：阴暗不明貌。

　　［8］屏翳：神名，《正义》引应劭云：”屏翳，天神使也。“风伯：风神飞廉。雨师：司雨之神。

　　［9］轧沕（wù）、洸忽：均言不分明貌。

　　［10］三危：山名，在今甘肃敦煌东南。

　　［11］排：推开。阊阖：传说中的天门。

　　［12］玉女：仙女。

　　［13］舒：当从《汉书》作”登“。阆风：山名，在昆仑山之上。摇集：远集，远止。摇，通”遥“。

　　［14］亢乌腾：《集解》引《汉书音义》：”亢然高飞，如乌之腾也。“

　　［15］低回：盘桓。阴山：山名，在今内蒙中部。

　　［16］西王母：神话人物，在《山海经》中她是一个豹尾虎齿而善啸的怪物。皬（hé）然：白貌。

　　［17］胜：汉代也叫华胜，妇女首饰。穴：洞。

　　［18］三足乌：即三青乌，主为西王母取食。

　　回车朅来兮［1］，绝道不周［2］，会食幽都［3］。呼吸沆瀣兮餐朝霞［4］，噍咀芝英兮叽琼华［5］。侵浔而高纵兮［6］，纷鸿涌而上厉［7］。贯列缺之倒景兮［8］，涉丰隆之滂沛［9］。驰游道而修降兮［10］，骛遗雾而远逝［11］。迫区中之隘狭兮［12］，舒节出乎北垠［13］。遗屯骑于玄阙兮［14］，轶先驱于寒门［15］。下峥嵘而无地兮［16］，上寥廓而无天［17］。视眩眠而无见兮［18］，听惝恍而无闻［19］。乘虚无而上假兮［20］，超无友而独存［21］。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1960年标点本）

　　［1］回：掉转。朅来：犹言去来。

　　［2］不周：不周山，传说在昆仑西北。

　　［3］会食：聚餐。幽都：相传地下后土所治，地下幽冥，故称幽都。

　　［4］沆（hàng）瀣（xiè）：露水。

　　［5］噍（jiào）咀（jǔ）：咀嚼。芝英：芒菌之英。叽（jī）：稍稍吃一点。琼华：玉英。

　　［6］□（xiān）：敏捷。《汉书·司马相如传》作”僸“。司马贞《索隐》：”僸，仰也。“侵浔：渐进。

　　［7］鸿涌：竦踊。上厉：向上直冲。

　　［8］贯：穿。列缺：天上的闪电。景：通”影“。

　　［9］涉：渡过。丰隆：雨师。滂沛：雨水盛大。

　　［10］游道：游车和道车。修：长。降：下。

　　［11］骛：迅急。遗雾：将雾抛在后边。

　　［12］隘狭：狭隘。

　　［13］舒节：缓节。垠：边际。

　　［14］屯骑：众骑。玄阙：北极之山。

　　［15］轶：超越。寒门：地名，在北极。

　　［16］峥嵘：深远貌。

　　［17］寥廓：广远貌。

　　［18］眩眠：昏花。

　　［19］惝恍：不真切。

　　［20］假：至。

　　［21］友：据王先谦《汉书补注》，应作”有“。

　　评

　　《大人赋》是司马相如针对武帝好神仙而作的，其主旨是讽刺求仙之谬举。因此赋中说西王母的长生不死毫不足羡，仙境也是空虚寂寞，孤独无聊。但由于作者把远游求仙的过程写得非常壮观，很有气派，武帝看了之后并不感悟，反而”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可见本文也是”劝百讽一“。

　　《大人赋》是模仿《远游》之作。《远游》是一篇写游仙的骚体赋，写神游仙人之居、天帝之宫和周览四方上下的快乐，故文笔舒徐委曲。《大人赋》虽然也写了轻举远游的壮观，但仅仅是为了衬托仙境的孤独，而且远游的大人有天帝的气派，不仅可以役使各路神灵，而且掌握着对他们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因此文辞精悍而有气势。《大人赋》开头两段写轻举远游的原因及载云上浮时旌旗车马之盛，末段写仙境无见无闻，孤独难忍。中间自”互折窈窕以右转兮“以下，分东南西北四段写求仙的过程。虽然这种结构方式脱胎于《招魂》和《远游》，但条理清楚，层次分明。

　　（贾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