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悼李夫人赋［1］

　　刘彻

　　刘彻（前156-前87），汉景帝子，即位为武帝，在位五十三年（前140—前87）。在政治上，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汉朝成为空前强盛的国家。文化方面，”独尊儒术“，完成了思想统一。由于他尊重文人，并能创作，造就了一个文学繁荣的时代。

　　《悼李夫人赋》表现了汉武帝对亡故的李夫人的深切情感，感情真挚，整篇文字较少有一般赋表现出的刻意铺张，而是随作者的感情发展娓娓叙述，语言自然流畅，哀婉感人。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2］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3］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4］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5］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6］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7］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8］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9］超兮西征，屑兮不见。［10］寖淫敞，寂兮无音，［11］思若流波，怛兮在心。［12］

　　乱曰：［13］”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茸，将安程兮！［14］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15］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响不虚应，亦云已兮，［16］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栗不言，倚所恃兮。［17］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18］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19］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汉书·外戚传上》，中华书局1960年校点本）

　　［1］李夫人：武帝妾，貌美善舞，深得武帝宠幸，早逝。死后，武帝时时思念，绘其图形于甘泉宫。武帝死后，追尊为孝武皇后。

　　［2］连娟：纤弱貌。修嫮（hù）：美好貌。樔（jiǎo）绝：断绝。新宫：指李夫人的棺槨。延贮：久存。泯：灭绝。故乡：指人间。

　　［3］惨：凄惨。郁郁：草木茂盛貌。芜秽：杂乱貌。幽：幽暗的地方，指墓地。释：解开。山椒：山陵。奄：长久貌。修夜：长夜。不阳：不亮。

　　［4］凄泪：凄戾，寒冷貌。桂枝：比喻李夫人。茕茕：怀思貌。畺：“疆”字古文。

　　［5］沈阴：深暗之处，指地下。圹久：旷久，长久。蕃华：指李夫人的盛年美貌。蕃，通“繁”。未央：未尽。穷极：终极，指死。惟：思念。幼眇：婉约貌。相羊：徜徉，徘徊不去貌。

　　［6］俟：等待。函：含。荾（suī）：通“荽”，俗名香菜。荴（fú）：铺布。杂袭：混合。的：明确貌。容与：举止闲暇貌。猗靡：华美貌。缥：不清楚貌。飘姚：随风而动貌。虖：通“乎”，语助词，无义。庄：端庄。

　　［7］燕：安闲貌。淫衍：随意貌。楹：庭堂前的柱子。连流：四处看貌。娥扬：扬起眉毛。娥，指蛾眉，形容眉毛细而长。心逐：内心向望。包红颜：指李夫人的容颜埋藏在地下。弗明：不可见。

　　［8］接狎：亲近。宵：夜。寤梦：再现醒时所见。芒芒：无所知的样子。两句说自己和李夫人断绝了相亲相爱的欢爱而离别，在半夜的睡梦中也空空荡荡。迁化：指死去。反：通“返”。魄：指李夫人的魂魄。

　　［9］何：何其，多么。纷纷：扰乱的样子。裴回：通“徘徊”。势路：执路，走过的路，指生路。势：通“执”。荒忽：精神不定貌。四句说李夫人魂魄依恋不舍地离去。

　　［10］超：远。西征：比喻李夫人死去如太阳西去。屑：很快的样子。

　　［11］寖淫：逐渐的样子。敞：同“惝恍”，听不清貌。

　　［12］流波：绵绵不绝的意思。怛：悲痛。

　　［13］乱：乱辞，在辞赋中常用以总括和结束全文。

　　［14］佳侠：佳丽。函：通“含”。陨：陨落。茸：指卑鄙小人。程：衡量。两句说那些相互嫉妒的小人，何足以和李夫人比较。

　　［15］隆盛：指正当盛年。夭伤：早死。伤，通“殇”。弟子：指李夫人的兄弟和儿子。增欷：反复啜泣。洿沫：泪水满脸流下。怅：惆怅。

　　［16］於邑：通“呜咽”。喧：哭泣不止。四句说自己呜咽哭泣不止，声音很大，但李夫人不知道，空虚中没有任何回应。

　　［17］嫶妍：憔悴貌。稚子：小儿子，指李夫人的遗孤昌邑王。栗：忧伤貌。四句说李夫人憔悴叹息不已，而自己又怜悯其子小而失去母亲，夫人忧伤没有嘱托他，这是有平日的恩宠，知道自己会顾念的。

　　［18］四句说仁者不必盟誓，何况于亲近之人。死者虽已离去，但对死者的遗愿应反复信守而不应稍有遗忘忽略。

　　［19］昭昭：明亮貌，指人间。冥冥：昏暗貌，指墓穴。故庭，指死者生平居住之处。

　　评

　　这是一篇悼亡赋。死者李夫人生前深得汉武帝宠幸，死后武帝作此赋以表达哀痛之情。

　　据史载，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为汉武帝唱歌，歌辞曰：“西北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听了叹息道：“世上哪有这样漂亮的人呢？”平阳公主告诉武帝歌中的绝世佳人就是李延年的妹妹。后来武帝把这位绝世佳人立为夫人，宠爱非常，然而李夫人不幸早亡。所以，赋一开始便用“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两句把死者的美貌和早亡联系起来，表达对李夫人红颜薄命的惋惜，从而引出悼亡文字。从“惨郁郁”以下，正文可分为三层：第一层写作者在李夫人的墓地上久久不愿离去，这时正值秋季，凄厉的秋气摧折了桂枝，作者“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因为这让他想到了致人以死命的更为酷烈的秋气，想到了像桂枝一样的佳人已经香消玉殒。第二层着重写幻觉。朝夕相处的人虽然离去，却总把活生生的身影留了下来。在赋中作者似乎闻到死者生前身上散发的芳香气味，她那雍容大方的举止，那随意抚摸楹柱的姿态，包括勾魂摄魄的流波，无不一一出现在眼前，令人不禁心驰神往，但“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幻觉的破灭，使现实变得更真切，使死生之感更深刻。第三层是作者想象死者离自己而远去的情景，在古人看来，人死亡是灵魂离开躯体，但这灵魂仍然活着，没有形体依托，故而不可见，也不可感。然而作者却想象出“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实际上反映对死者的眷恋，结尾的“思若流水，怛兮在心”两句则直接说出自己的思念和痛苦。乱辞中作者主要写李夫人死后给生者留下的悲哀，其兄弟儿子反复哭泣。以泪洗面，而作者本人也呜咽不止。但死者已矣，哭也无益，作者想到如何安慰死者的在天之灵，李夫人一生只有一个儿子，这也是她留在人世的难以舍弃的骨肉，尽管她并没有给作者以嘱托，而作者则认为，“仁者不誓，岂约亲兮”，一定要满足死者的心愿，照顾好遗孤，表现出作者对死者的生死不渝之情。

　　（刘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