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甘泉赋［1］并序(1)

　　扬雄

　　扬雄（前153—18），一作“杨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市）人。先世以农桑为业，居于岷山之阳。雄为人俶傥不群，不重礼仪，口吃寡言，而好深思，家贫而处之晏然。自幼好学，博览群书，但不为章句之学。慕司马相如赋之弘丽温雅，常拟作以为模式。年四十余，始游长安，投身大司马王音为门下吏，因王音及同郡人尚书郎杨庄推荐，得为待诏。献《甘泉》等赋数篇，拜为侍郎、给事黄门。历成、哀、平三世，仍职位卑下。王莽称帝，建立新朝，雄献《剧秦美新》一文以赞颂其事，校书于天禄阁。刘歆子刘枌曾就学于雄，时得罪，将连及之，雄惧而投阁自杀，不死。莽不问其罪，后拜为大夫。天凤五年病卒，年七十一。

　　扬雄是西汉继司马相如之后最有成就的大赋作家，其风格虽有摹拟相如之处，但亦有自己的个性特色，除弘丽之外，更有细致生动的描绘和深刻的思想见解。其大赋创作以《甘泉》《河东》《羽猎》《长杨》为代表。而《解嘲》《逐贫》等自我表现之作则更具现实意义。扬雄处于末世，经历了社会的衰变，虽一生埋头著述，但多为对现实的感受和对历史反思的结果，《法言》和《太玄》就是这样的作品。在扬雄近三十年的仕宦生涯中，刘汉朝廷的腐败无能和对他本人的压制排斥，使他对刘汉的忠诚产生了怀疑和否定，这在《解嘲》和《太玄》中都有所流露或体现，而王氏家族却是最早扶持他的。于是在政权更替之际，转而靠拢王莽，并寄予社会和个人的希望。王莽未能安定天下，反而激起全国的反抗，终于失败，是扬雄所始料不及的，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位政治家，而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和学者。对他的“变节”不能完全从刘家天下的角度来看待，相反，倒应该珍视他对西汉末年的社会批判及由此而发的哲学思考。甚至应该考虑，王莽除了其本身内在因素之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愚昧和习惯赶下台的。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对扬雄的政治变节行为也许可以正视而心平气和地对待了。

　　据《汉书·成帝纪》载，汉成帝于永始元年立倢伃赵飞燕为皇后，皇后不育，成帝于永始四年正月往甘泉宫郊祭泰畤以求子。待诏扬雄随往，返回长安后奏《甘泉赋》，记叙了祭祀和往返的全过程。

　　孝成帝時［1］，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2］，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3］，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4］。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辞曰：

　　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定泰畤［5］，雍神休，尊明号［6］，同符三皇，录功五帝［7］，恤胤锡羡，拓迹开统［8］。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9］，星陈而天行［10］。诏招摇与太阴兮，伏钩陈使当兵［11］。属堪舆以壁垒兮，梢夔魖而抶獝狂［12］。八神奔而警跸兮，振殷辚而军装［13］。蚩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飞蒙茸而走陆梁［14］。齐总总以撙撙，其相胶葛兮［15］，猋骇云迅［16］，奋以方攘；骈罗列布，鳞以杂沓兮［17］，柴虒参差，鱼颉而鸟［18］；翕赫曶霍，雾集蒙合兮［19］，半散照烂，粲以成章［20］。

　　［1］孝成帝：西汉第十世皇帝刘骜。

　　［2］客：指尚书郎杨庄。扬雄曾作《四隅铭》《绵竹铭》等，杨庄遂向成帝推荐，成帝召见了扬雄，拜为待诏。

　　［3］郊祀：祭天曰郊，祭地曰祀。甘泉：指甘泉宫。甘泉宫建在甘泉山上，一名云阳宫，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原秦始皇于二十七年曾建前殿，后来汉武帝进行了扩建，元鼎五年，宫南立泰一坛，用以祭祀天神泰一。泰畤：即泰一神降临停滞以接受祭享的地方。汉武帝听信方士之言，以泰一为天神之至尊，而五帝为之佐，故于甘泉山南立泰畤。但成帝即位之初，废祭甘泉泰畤和汾阴后土。后来皇后无子，皇太后以为是得罪了天神地祇，下令恢复旧制，故成帝有此举。汾阴：在今山西万荣县境内，以地处汾水之南而得名，原为战国时魏邑。汉武帝时，汾阴境内高丘（一名葵丘）地下发现宝鼎，元鼎四年，武帝于此建后土宫，作为祭祀地祇之所。后土：即指后土宫。

　　［4］承明之庭：指西汉未央宫中的承明殿。殿旁有承明庐，为侍臣值勤住宿之所，扬雄即待诏于此。

　　［5］上玄：指天神。定泰畤：重新营修甘泉之泰畤。《汉书·郊祀志》载成帝母之诏书云：“孝武皇帝大圣通明，始建上下之祀，营泰畤于甘泉，定后土于汾阴。”可知营、定同义。因自成帝停止远道往甘泉祭祀泰一之后，甘泉宫长期失修，又遭大风，树木和竹宫均有毁坏，故须重新修葺，以恢复其为祭天之所的地位。

　　［6］雍神休：聚众天神之美。因为祭祀泰一必将兼及五方天帝等神，甘泉泰一坛下有五帝坛同环，又有群神之坛。雍，同“拥”，《文选》五臣本、六臣本即作“拥”，即总聚而拥有之义。休，美。尊明号：使成帝的天子之明号得到众天神的尊重。

　　［7］同符三皇：使祥瑞的征兆多多显现，能与三皇等同。符，祥瑞的征兆。录功五帝：功绩与五帝相次第。录：等次。

　　［8］恤胤锡羡：祈求天神顾念我的子嗣，多多地赏赐几个儿子。恤，顾念。胤，子嗣。羡，丰多。拓迹开统：开拓延续祖先的基业。统，世代相继的事业系统。

　　［9］历吉日：选择吉日。历，选择。协灵辰：合于吉善的时辰。协，合。

　　［10］星陈而天行：天子之仪仗及全体队伍的排列次序，按众星和天象的排列行阵来布置。陈，同“阵”。行，行列。

　　［11］“诏招摇”二句：命令招摇、太阴和钩陈三位神将统领军队。招摇，天矛星。太阴，岁星的后三星。古人以为它们有凶威，可以驱恶鬼。伏钩陈，即让钩陈神隐藏地率领一批武士暗中保卫，以防不测。伏：隐藏。钩陈，紫微宫外营之星。

　　［12］“属堪舆”二句：嘱咐堪舆神在沿途设置壁垒障碍，驱逐夔、魖和獝狂等恶鬼。属，同“嘱”。堪舆，掌管天地房宅图册的神。夔，木石之怪。魖，耗鬼，见之蚀财，实指人间盗贼。獝（yù）狂，凶恶之鬼。

　　［13］“八神奔”二句：八方之神精神振奋，人多气盛，军装整肃，为警戒清道而奔忙。跸，天子及官员出行，令道中行人回避。殷辚：盛多貌。

　　［14］“蚩尤之伦”二句：众勇猛武士手执兵刃，奔驰跳跃。蚩尤，汉代奉为主兵之神，此指勇猛武士。干将，古代著名长剑之名。玉戚，柄有玉饰的大斧。蒙茸，乱纷纷。陆梁：跳跃貌。

　　［15］“齐总总”二句：各支队伍集聚整齐又相互交错。总总、撙撙，聚束貌。胶葛：杂错貌。

　　［16］“猋骇云迅”二句：形容各支队伍行动如狂飙和飞云，迅速地分散。方攘：分散貌。

　　［17］“骈罗列布”二句：马队两行并列，众多队伍像鱼鳞一样前后顺序排列，骈，两马并列。杂沓，纷纭众多。

　　［18］“柴（cī）虒（zhǐ）参差”二句：出发时队伍时高时低，参差不齐，像鱼游鸟飞一样忽上忽下。柴虒，与参差同义。鱼颉而鸟，即鱼鸟之颉。：同“颃”。颉顽：鱼鸟游动飞翔时上时下貌。

　　［19］“翕赫曶霍”二句：旗帜服饰的光彩忽现忽隐，闪烁不定，好像被尘雾弥漫遮掩一样，翕（xī）赫，光彩炫耀。曶（hū）霍：半明半暗貌。蒙：同“蒙”，迷蒙之气。

　　［20］“半散昭烂”二句：光彩四射，灿烂绚丽，如锦缎上的花纹一般。半：同“泮”。泮散：冰消解。

　　于是乘舆乃登夫凤皇兮翳华芝［1］，驷苍螭兮六素虯，蠖略蕤绥，漓虖［2］。帅尔阴闭，霅然阳开［3］，腾清霄而轶浮景兮［4］，夫何旐郅偈之旖旎也［5］。流星旄以电烛兮，咸翠盖而鸾旗［6］。屯万骑于中营兮，方玉车之千乘［7］。声隐以陆离兮，轻先疾雷而遗风［8］。陵高衍之嵱兮，超纡谲之清澄［9］。登椽栾而羾天门兮，驰阊阖而入凌兢［10］。

　　是时未臻夫甘泉也，乃望通天之绎绎［11］。下阴潜以惨懔兮，上洪纷而相错［12］。直了峣峣以造天兮［13］，厥高庆而不可虖疆度［14］。平原唐其坛曼兮，列新荑于林薄［15］；攒并闾与苃葀兮，纷披丽其亡鄂［16］。崇丘陵之兮，深沟嵚岩而为谷［17］。往往离宮般以相烛兮，封峦石关施靡虖延属［18］。

　　于是大厦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19］。仰矫首以高视兮，目冥眴［20］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21］。徒徊徊以徨徨兮，魂眇眇而昏乱［22］。据轩而周流兮，忽轧而亡垠［23］。翠玉树之青葱兮，壁马犀之瞵［24］。金人仡仡其承钟簴兮，嵌岩岩其龙鳞［25］。扬光曜之燎烛兮，垂景炎之炘炘［26］。配帝居之县圃兮，像泰一之威神［27］。洪台掘其独出兮，北极之嶟嶟［28］。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柍桭［29］。雷郁律而岩窔兮，电倏忽于墙藩［30］。鬼魅不能自还兮，半长途而下颠［31］，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蔑蠓而撇天［32］。

　　［1］乘舆：指天子。凤皇：指天子之车凤辇。翳华芝：车上有华盖遮挡风尘。翳，遮掩。华芝，指华盖。

　　［2］驷苍螭：驾上骏马。六素虬：六匹白马。马八尺以上为龙，螭虬都是龙之别名。该句意谓驾上六匹白色骏马。蠖略：尺蠖屈曲前行的样子，这里形容天子车驾上六匹马奔驰的动态。蕤（hú）绥：花穗下垂随风飘动的样子，这里形容马饰的飘动。漓虖（hū）（shēn）（xǐ）：天子凤辇上旗帜饰物飘扬的样子。

　　［3］帅尔：聚拢的样子。阴闭：如阴云蔽空。霅（sà）然：散开的样子。阳开：如云散日光四射。该二句为形容仪仗队的旌旗在行进中闪烁的样子。

　　［4］腾清霄：队伍登上耸入云霄的高峰。轶浮景（yǐng）：奔驰迅疾超越了自己的影子。轶，超越。浮景：流影。

　　［5］（yú）：绘有鸟隼图案的旗帜。旐（zhào）：绘有龟蛇图案的旗帜。此为泛指各种旌旗。郅（zhì）偈（jié）：旗杆高举的样子。旖旎：旗帜飘扬的样子。

　　［6］星旄：旗上绘有星图，竿端系有牦牛尾的旗帜。流星旄，谓星旄在行进中飘舞。电烛：如闪电一样发光。翠盖：饰翠羽的车盖。鸾旗：绘有鸾凤图案的旗帜，为天子仪仗中所特有。

　　［7］屯：一作“敦”，屯聚。中营：队伍中间部分，为天子所在。方：并列。

　　［8］隐：车声隆隆。陆离：指车声忽大忽小忽隐忽现的样子。轻：轻车，此指先导的轻捷之车。先疾雷：速于迅雷。（sà）：奔驰追逐。遗风：疾风。

　　［9］陵：登上。高衍：高平广袤之处。嵱（yǒng）（sǒng）：上下众多的样子。纡谲：曲折的山路。清澄：入清澄天空的山顶。

　　［10］椽（chuán）栾：甘泉南山名。羾（gòng）：到达。天门：天界的大门。阊阖：天门之名。凌兢：高寒而使人战慄之处。

　　［11］臻：至。通天：通天台，亦称通天观。台高三十丈，去长安二百里，能望见长安城。为汉武帝元封二年所建，在甘泉宫南部之山顶上。绎绎：光亮闪熠。

　　［12］阴潜：深暗。惨懔：一作“惨凛”，寒冷令人战慄的样子。洪纷：形容通天台顶部构造的宏伟奇巧。

　　［13］峣峣（yáo）：高高耸立的样子。造天：直插天空。造，达。

　　［14］“厥高庆”句：它的高峻简直无法勉强地对之测量。庆（qiāng）：同“羌”，语助词。疆：同“强”，勉强。或作“弥”，尽，亦可。弥度：完全测量准确。

　　［15］唐：广大。坛曼：无边无际。新荑：即辛荑，迎春花。林薄：丛林和草地。薄，丛草。

　　［16］攒（cuán）：聚。并闾：棕榈。茇（bà）葀（kuō）：薄荷。披离：枝叶披散的样子。亡鄂：无边无际。亡，同“无”。

　　［17］□□（pō）（wō）：山高大的样子。嵚岩：山涧深险的样子。

　　［18］往往：处处。般：分布。相烛：相互辉映。封峦、石关：甘原山上的离宫名，为秦时所建，武帝时加以修复。施靡：连绵不断。

　　［19］大厦：指甘泉宫前殿，为汉武帝所建，亦称通天殿。它与通天台、泰一坛等众多建筑组成一个整体。云谲波诡：形容大厦构造的曲折精巧。嶊嗺（suī）：大厦上木材攒聚的样子。观：观阙。

　　［20］冥眴（xuàn）：眩晕而眼前发黑。

　　［21］浏滥：王先谦《汉书补注》云：“以上下文推之，浏滥即浏揽，今作浏览。”又胡文瑛《昭明文选笺证》云：“浏与流通。”则浏滥即流览之义。按上句有“仰矫首”，则此句“正流览”正与相对对立。正浏览，即从大厦的正面流览。弘惝：即宏大宽敞。惝，同“敞”。指东西：指划东西之长。漫漫：漫长而看不到头。

　　［22］“徒徊徊”二句：徊徊、徨徨，心惊昏乱的样子。魂眇眇：精神迷乱。

　　［23］据轩：扶着栏杆。周流：四处观览。（yǎng）轧（yà）：亦作坱圠，广大的样子。

　　［24］玉树：通天殿前的玉树，用珊瑚为枝，翠玉为叶。壁马犀：指璧玉、马瑙、犀牛角，同作玉树上的各种点缀装饰。壁，通“璧”。瞵：一作“璘”，五色斑斓。

　　［25］金人：铜人。仡仡：勇健的姿态。钟簴（jù）：悬钟的架子。嵌岩岩：张开。龙鳞：钟簴上饰有两条龙，故有龙鳞。该句谓龙的鳞甲张开。“金人仡仡其承钟簴”有两种解释，唐吕延济以为“言勇武之金人饰以龙文，令负钟簴。”“承”作“负”解释。见《六臣注文选》。清人王先谦《汉书补注》云：“金人捧露盘亦在殿庭。”则金人为一单独器物。而“承”当为前后相承的意思。两解各有道理，然文献不足，无法肯定，留以待考。

　　［26］燎烛：庭中火炬，或火烛。垂景炎之炘炘：意谓燎烛如日光下照之明亮。景炎，强烈的日光。炘炘，光芒四射。

　　［27］“配帝居”二句：配、像同义，都是匹配的意思。言玉树、金人、钟簴、燎烛等物，都与威神泰一神所居之悬圃中的相似。县（xuán）圃：神话中昆仑山有三层：曾城、阆风和县圃。县圃最高，为天帝所居之处。

　　［28］洪台：指通天台。掘：同崛，突出高耸。（zhì），直达。北极：北极星。嶟嶟：竦峭。

　　［29］施（yì）：延列。上荣：房顶四角的飞檐。柍（yāng）桭（chēn）：屋脊。

　　［30］郁律：雷声。岩窔（yǎo）：一作“岩突”，深宫洞房之处。墙藩：垣墙和藩篱。

　　［31］逮：到达。颠：跌落。

　　［32］历倒景：穿过倒影。倒景，日月以上的空间，光自下而上，故影皆倒置。通天台既高于日月，故能穿过倒影。绝飞梁：度越天津。飞梁，凌空架设的桥。此当为横于银河的天津。浮蠛蠓：通天台的顶端浮着淡薄的云气。蠛蠓：小飞蚊，群聚即似浮气，故亦指浮游之雾气。撇天：掠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