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长杨赋并序［1］(1)

　　扬雄

　　据《汉书·成帝纪》及《扬雄传》载，成帝于元延二年冬，行幸长杨宫，从胡客大校猎，扬雄随行，归而献《长杨赋》。则此赋之作，当在元延三年。方伯海评曰：”此赋全为妨民发出难端，后则以安不忘危，层层宛转，以完其说，理足气昌，词文旨远，自是言之者无罪，闻者足戒也。“（引自《评注昭明文选》）赋述长杨狩猎之事，略寓讽喻之意。

　　明年［2］，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3］，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4］，张罗网罝罘［5］，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麋鹿［6］，载以槛车［7］，输长杨射熊馆［8］。以网为周阹［9］，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其辞曰：

　　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沾而恩洽，动不为身。今年猎长杨，先命右扶风，左太华而右褒斜［10］，椓嶻嶭而为弋，纡南山以为罝［11］，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帅军踤阹［12］，锡戎获胡［13］，扼熊罴，拖豪猪，木拥抢累，以为储胥［14］，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虽然，亦颇扰于农民。三旬有馀，其廑至矣［15］，而功不图。恐不识者，外之则以为娱乐之游，内之则不以为乾豆之事［16］，岂为民乎哉！且人君以玄默为神，澹泊为德［17］。今乐远出以露威灵，数摇动以罢车甲［18］，本非人主之急务也，蒙窃惑焉［19］。“

　　［1］《长杨赋》之序见《汉书·扬雄传》，按，《扬雄传》为班固录自扬雄之《自序》，故序文当为扬雄晚年所作。

　　［2］明年：指扬雄作《校猎赋》的第二年。据《汉书·成帝纪》载，成帝于元延二年冬，行幸长杨宫，从胡客大校猎。则此赋之作，当在元延三年。

　　［3］右扶风：汉郡名，在汉长安以西，今户县至宝鸡一带皆属之。汉时与京兆尹、左冯翊共称三辅。南山：终南山，今之秦岭。

　　［4］褒斜：汉称褒斜谷，在今陕西西南，南为褒谷，在勉县境内；北至斜谷，在今眉县西南，全长约四百七十里。谷中有栈道，为古时川陕交通要道。弘农：汉弘农郡，在京兆之东南，今灵宝、商县、渑池、商南等地皆属之。汉中郡治在今安康。

　　［5］罗网罝罘：泛指捕鸟兽的网。罗，本特指捕鸟的网。网，捕鸟兽鱼鳖之网。罝（jū）罘（fú）：特指兔网，也为兽网。

　　［6］豪猪：箭猪，全身生刺毛，或尺余长，尖端如针，白色，遇敌则竖起　←（yòu）玃（jué）：猿猴之类　←为长尾猿，玃为大猴，郭璞《尔雅》注以为即猕猴。

　　［7］槛车：车上有安装着栅栏或木板的大笼子，用以装载野兽或囚犯。

　　［8］长杨：西汉长杨宫，在今周至县之东南三十里。宫中有高大杨树数亩，因以为名。射熊馆：在长杨宫附近。

　　［9］周阹（qū）：原指利用天然山川地势而形成的围阵，以围猎野兽或聚歼敌人。此指围猎野兽的围栏，四周张网，形成一个围猎的圈。盖类似西班牙斗牛场的围栏。

　　［10］太华（huà）：即今陕西华阴县南之华山。

　　［11］”椓嶻嶭“二句：意谓在嶻嶭山，钉上木桩以系网为围猎场之北界。沿着终南山纡曲设网为南界。椓（zhúo），敲击，捶筑。嶻（jié）嶭（niè）：山名，在汉长安之北，今陕西淳北、泾阳、三原三县交界处，亦名嵯峨山。弋，通杙，小木桩。

　　［12］帅军踤阹：率领军队聚于围阵之中。踤（cuì），聚集。

　　［13］锡戎获胡：命令戎胡之人生获野兽，以赏赐之。锡，通”赐“。

　　［14］”木拥“二句：聚簇木桩和竹枪，以为栅栏籓篱，围困猛兽，使不能逃脱。储胥，籓篱障碍之类。

　　［15］廑：古”勤“字。

　　［16］乾（gān）豆：祭祀器皿。豆为盛放祭品的器皿，以木制成，形似高角盘。乾豆为盛肉干的祭器。《礼记·王制》：”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

　　［17］”且人君“二句：意谓人君当以清静无为为自己道德修养。玄默、澹泊：俱为恬静无为之义。

　　［18］罢：同”疲“。六臣本《文选》作”疲“。

　　［19］蒙：蒙昧之人，为子墨客卿自谦之辞。

　　翰林主人曰：”吁，客何谓之兹耶［1］！若客，所谓知其一未睹其二，见其外不识其内。仆尝倦谈，不能一二其详，请略举其凡，而客自览其切焉［2］。“

　　客曰：”唯，唯。“

　　主人曰：”昔有强秦，封豕其士，窫窳其民［3］，凿齿之徒相与摩牙而争之［4］，豪俊麋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5］。于是上帝眷顾高祖［6］，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7］，横钜海，漂昆仑［8］，提剑而叱之［9］，所过麾城邑，下将降旗［10］。一日之战，不可殚记。当此之勤，头蓬不暇梳，饥不及餐。鞮鍪生虮虱，介胄被沾汗［11］，以为万姓请命乎皇天［12］。乃展人之所诎，振人之所乏［13］。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14］。

　　逮至圣文，随风乘流［15］，方垂意于至宁［16］，躬服节俭，绨衣不弊，革鞜不穿［17］，大厦不居，木器无文。于是后宫贱瑇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雕琢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18］，是以玉衡正而泰阶平也［19］。

　　［1］吁：疑怪惊叹之词。何谓兹耶：“怎么说这种话呢？”

　　［2］凡：大概。切：要领。

　　［3］“封豕”二句：意谓强暴之秦国残害士民百姓。封豕：大野猪。窫（yà）窳（yǔ）：传说中兽名。似虎，虎牙，食人。亦作猰貐。《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故封豕和窫窳皆有残害之义。

　　［4］凿齿：据《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凿齿，兽名，齿长三尺，其状如凿，下彻颌下，而持弋盾。”《汉书·扬雄传》服虔注曰：“凿齿，齿长五寸，似凿，亦食人。”故凿齿借指凶暴。《文选》李善注引晋灼曰：“凿齿之徒，谓六国。”六臣注《文选》吕延济注曰：“喻秦之君臣也，相与磨砺爪牙争害于人也。”《汉书补注》引钱大昕说：“所争者秦也，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凿齿之徒谓陈胜、项梁等。”钱说近是。

　　［5］“豪俊”二句：意谓秦末陈胜、项梁等群雄并起，天下混乱，百姓不得安宁。麋沸，沸涌混乱之貌。麋，李善注引《广雅》曰：“麋，糜也。”盖麋与“糜”通，《释名·释饮食》云：“糜，煮米使糜烂也。”即稀粥。云扰，如飞云之乱。群黎，庶民。

　　［6］眷顾：垂爱关注。天帝特加垂爱，而命高祖刘邦安定天下。

　　［7］斗极：北斗星与北极星。天关：北斗星。《文选》李善注引《洛书》：“圣人受命，必顺斗极。”此谓汉高祖奉天命定天下，与斗极的运转相顺应。

　　［8］横钜海，漂昆仑：《文选》李善注曰：“横渡大海也。漂，摇荡之也。”六臣注《文选》吕延济注曰：“横，至也。漂，疾也。言高祖兵威，东至巨海，西自昆仑，可使卒疾而至。”二说俱有可取，善说夸张而虚，济说虽夸大而较实。然自上下文观之，其描写皆虚，故以善说近是。

　　［9］提剑：《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被酒，夜经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道，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此蛇即白帝之子项羽的化身，刘邦为赤帝之子，斩白蛇故事即为刘邦战胜项羽史实的神话。《史记索隐》引《旧汉仪》云：高祖自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提剑而叱之，高祖提剑斩白蛇，叱白蛇让道，意谓击败项羽楚军。

　　［10］麾城邑：意谓高祖挥旌，指挥作战以攻占城邑。（shàn）：艾除、扫荡。下将降旗：意谓俘虏敌将，降取敌帅之旌旗。

　　［11］鞮（dī）鍪（móu）：头盔。介胄：铠甲和头盔，这里主要指铠甲。

　　［12］请命：请求保全性命。高祖替万民向皇天请求保全其性命。

　　［13］展：伸。诎：古“屈”字，冤屈。振：通“赈”，救济。二句意谓人有冤屈则高祖为之伸诉，人有饥寒则给予赈济。

　　［14］规：规划。恢：宏大。七年，指刘邦称帝的七年，刘邦于汉六年即帝，至十二年而崩。密：安宁。三句意谓规划了天下长治久安之策，建立了伟大的皇帝统治的业绩，七年之中天下就安定了。

　　［15］圣文：指汉文帝。随风乘流：顺从高祖之政令教化而行。

　　［16］垂意：留心，关注。至宁：天下的高度稳定。

　　［17］“绨衣”二句：绨（tì）：粗厚结实而平滑的丝布。鞜（tà）：革履。《汉书》颜师古注云：“言不穿敝而已，无取纷华也。”《文选》李善注云：“言不穿不弊，不更为也。”两说皆可取，然善略迂曲。以下文观之，当以颜说更为贴切。意谓文帝只穿不易破的绨衣和革履，只图结实，不图华丽。这就与下文之“除雕琢之巧，恶丽靡而不近”相一致了。

　　［18］晏衍：淫邪之声。郑卫幼眇之声：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郑卫之俗乐，为地方性的流行乐歌，以其不同于传统的雅乐，故儒家排斥之，《论语·卫灵公》有“郑声淫”之语，《礼记·乐记》云：“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后世遂以一切淫邪之声为“郑卫之音”。幼（yào）眇（miǎo）：亦作“幼妙”，形容音乐之微妙曲折。

　　［19］玉衡：北斗星。泰阶：星名，即三台星，分上台、中台、下台，每台两星如台阶，共六星。《汉书·艺文志·天文家》中“泰六符一卷”下，李奇注曰：“三台谓之泰阶，两两成体，三台故六。观色以知吉凶，故曰符。”《汉书·东方朔传》“泰階六符”，应劭注引《皇帝泰阶六符经》云：“三阶平则阴阳和，风雨时，社稷神祇咸获其宜，天下大安，是谓太平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