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捣素赋［1］

　　班倢伃

　　《捣素赋》署名班倢伃，但后人疑其为伪作。其理由是内容不像后宫嫔妃之作，语言风格也和汉代作品有一定距离。但班倢伃入宫前曾长期在宫外生活，对捣衣一类的生活场景当不陌生。因此前人的怀疑并无确切证据。相反赋中引证《采绿》《东山》，则可看出其与《自悼赋》一样为班倢伃之作。这篇作品描写干净细腻，对偶整齐，音韵响亮，是一篇十分难得的抒情小赋。

　　测平分以知岁，酌玉衡之初临［2］。见禽华以麃色，听霜鹤之传音［3］。伫风轩而结睇，对愁云之浮沉［4］。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彫其异心［5］。若乃广储悬月，晖水流清［6］，桂露朝满，凉衿夕轻［7］。燕姜含兰而未吐，赵女抽簧而绝声［8］。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9］。曳罗裙之绮靡，振珠佩之精明［10］。若乃盼睐生姿，动容多制［11］，弱态含羞，妖风靡丽［12］。皎若明魄之升崖，焕若荷华之昭晰［13］。调铅无以玉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14］。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15］。红黛相媚，绮组流光［16］。笑笑移妍，步步生芳［17］。两靥如点，双眉如张［18］。颓肌柔液，音性闲良［19］。于是投香杵，扣玟砧［20］，择鸾声，争凤音［21］。梧因虚而调远，柱由贞而响沉［22］，散繁轻而浮捷，节疏亮而清深［23］。含笙总筑，比玉兼金［24］。不埙不箎，匪瑟匪琴［25］。或旅环而纾郁，或相参而不杂［26］。或将往而中还，或已离而复合。翔鸿为之徘徊，落英为之飒沓［27］。调非常律，声无定本［28］。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飙之远近［29］。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30］。清寡鸾之命群，哀离鹤之归晚［31］。苟是时也［32］，钟期改听，伯牙弛琴［33］。桑间绝响，濮上停音［34］。萧史编管以拟吹，周王调笙以象吟［35］。若乃窈窕姝妙之年，幽闲贞专之性［36］，符皎日之心，甘首疾之病［37］，歌《采绿》之章，发《东山》之咏［38］。望明月而抚心，对秋风而掩镜［39］。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40］。准华裁于昔时，疑形异于今日［41］。想娇奢之或至，许椒兰之多术，熏陋制之无韵，虑蛾眉之为愧［42］。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饮泪［43］。侈长袖于妍袂，缀半月于兰襟［44］。表纤手于微缝，庶见迹而知心［45］。计修路之遐敻，怨芳菲之易泄［46］。书既封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47］。惭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48］。

　　（《古文苑》，《丛书集成》本）

　　［1］捣素：捣洗素丝。素，指未上色的丝织物。

　　［2］测：测量。平分：指昼夜平均分配。知岁：知道时序。酌：斟酌。玉衡：北斗七星中的一星，古人依据其所指方向确定季节。二句说仲秋来临。

　　［3］禽华：即雁来红，形似鸡冠的一种花，深秋时茎叶俱红。麃：通”敷“，涂染。霜鹤：秋天的鹤。鹤在秋天声音格外清厉。

　　［4］伫：立。轩：指堂前檐下的平台。结睇（dì）：凝视。

　　［5］贞脆：指松树经冬常绿和梧桐遇秋而凋的不同品质。二句说松梧虽有不同性质，但对秋天的感受是一致的。

　　［6］储：通”除“，此处指堂前台阶和庭院一带。

　　［7］桂露：秋露。衿（jīn）：通”襟“。

　　［8］燕姜：指齐鲁的美女，此借指燕。含兰而未吐：不唱歌的意思。兰，指口中香气。簧：指笙。

　　［9］相命：谓相互告语而捣素。卷：收卷。霜帛：白色丝帛。

　　［10］曳（yè）：拖。绮靡：精美华丽。振：摇动。珠佩：珠玉佩饰。精明：明亮。

　　［11］盼睐（lài）：顾盼。制：样式。

　　［12］妖风：妖艳的风姿。靡丽：华丽。

　　［13］皎：明亮貌。明魄：即明月。焕：鲜亮貌。昭晰：明亮貌。

　　［14］调铅：涂粉。玉其貌：使其貌白如玉。朱：指口红。异其唇：使其唇与众不同。二句意思是其容貌自然美好，并非打扮可以增色。

　　［15］云霞之迩日：指朝霞。朝霞和太阳同时出现在东方，也距离太阳最近。迩，近。桃李之向春：指在春天开的桃花李花。

　　［16］黛：青黑色，指眉色。媚：美好。绮组：有花纹的丝带，指装饰物。流光：光彩流动。

　　［17］笑笑移妍：每一笑都带来美好的容颜。步步生芳：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芳香之气。

　　［18］两靥如点：两颊上的酒窝像点画出来的那样恰当。靥（yè）：俗称”酒窝“，微笑时脸上产生的微窝。双眉如张：两只眉毛像张开的弓一样弯曲。

　　［19］颓肌：松软的肌肤。柔液：润泽的微汗。音性闲良：声音性格安闲美好。

　　［20］香杵：指击打衣服的棒槌，以其闱中所用，故称香杵。扣：敲。玟砧：指捣衣石。玟（mín）：一种美石。

　　［21］择：择取。争：夺。鸾声：相传鸾鸟鸣叫，声含五音。凤音：相传凤鸟之声有吉祥之兆。

　　［22］梧：指梧桐，常用作琴瑟的材料，此处指杵。虚：指质地空虚。柱：琴瑟上调节弦声的码子，此处指砧。贞：坚硬。

　　［23］散：乐曲牌名。繁轻：繁多而轻微。浮捷：漂浮而快捷。节：音节。疏亮：清亮。

　　［24］总：聚合。筑：乐器的一种。比：接近。玉：泛指以石为材料的乐器。金：泛指以金属为材料的乐器。二句的意思是杵声包含了笙声、筑声和敲击玉的声音。

　　［25］埙（xūn）：一种土制的吹奏乐器。箎（chí）：一种竹制的吹奏乐器。匪：通”非“。二句的意思是说这捣杵声不同于埙、篪、瑟、琴的声音。

　　［26］旅：当是”旋“字形讹。纾郁：纾泻忧思。相参而不杂：各种声音相互交错又不混杂。

　　［27］徘徊：不忍离去的样子。落英：落花。飒沓：繁多貌。

　　［28］常律：通常的声律。定本：确定的声乐依据。二句说捣杵之声纯出于自然。

　　［29］任：任意。落手：指敲击。参差：不齐整貌。从风飚之远近：指声音随着风的疾缓似近似远。

　　［30］连跃：指很快地连续敲击。更投：变换地投杵。暂舒：暂时放慢敲击。长卷：长时间停止。

　　［31］寡鸾：单只的鸾鸟。命：呼叫。离鹤：离群的鹤。

　　［32］是时：此时。

　　［33］钟期：钟子期，春秋时善听琴的人。伯牙：春秋时善弹琴的人。相传钟子期是伯牙的知音，钟子期死，伯牙不再弹琴。弛，废弃。二句意思是捣杵声之美让钟子期不再听伯牙琴。

　　［34］桑间、濮上：本是同一地方，指濮水之上。此指亡国之音。相传殷纣让师延做靡靡之乐，殷亡国。师延抱乐器投濮水而死。春秋时晋国乐师师涓夜经濮水，听到水中有音乐之声，认为是亡国之音。停：原作”传“，从别本改。

　　［35］萧史：人名，相传为秦穆公时人，善吹箫，能作凤鸣，招致凤凰。编管：指编连竹管为箫。拟：模拟。周王：指王子乔，相传为周灵王太子，其吹笙像凤凰鸣声。二句说杵声之美令萧史、王子乔都模仿。

　　［36］窈窕姝妙之年：指正值容颜美好的年龄。幽闲贞专之性：指安静纯情的品性。

　　［37］符：符合。皎日之心：坚定不变之心。《诗·王风·大车》的作者曾指皎日发誓。甘首疾之病：《诗·卫风·伯兮》的女主人公自称为了思念丈夫，头痛也心甘。

　　［38］《采绿》：《诗经》篇名，写妻子思念丈夫。《东山》：《诗经》篇名，写征人思家。

　　［39］抚心：伤怀的样子。掩镜：把镜子收藏起来。妇女因为丈夫不在而不加修饰，所以也不愿照镜子。徐干《室思》诗曰：”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意同此。

　　［40］阅：视。绞练：漂白过的布帛。玄黄：指用玄黄颜色染成的布帛。妙匹：谓与绞练好相配合。匹，配。

　　［41］准：依据。华裁，不实的裁判。二句说按照过去的裁制情况去裁制，恐怕不合乎穿衣人现在的形体。

　　［42］娇：通”骄“。椒兰：香草，用以熏衣物。陋制：指衣物。无韵：没有风度。蛾眉：指服侍在丈夫身旁的女子。四句大意是推想丈夫或许将有奢侈条件来临，可以使用各种熏衣物的香料，但又恐把香料薰在不合适的衣物上，却令身旁服侍的美女感到惭愧。

　　［43］百忧：各种忧虑。盈抱：满怀。千里：千里之外。

　　［44］侈：增加。妍袂：漂亮的袖子。袂，即袖。原作”衭“，据别本改。缀：缝缉衣的边沿。半月：即下面的”襟“。襟：指衣袖交合处。

　　［45］微缝：微细的缝纫。迹：指针线痕迹。二句说在细微的缝纫中表现自己的巧手，希望能在针线痕迹中看见自己的心情。

　　［46］计：估计。修路：长路。遐夐：长远。芳菲：香气。泄：散失。

　　［47］书：信。重题：再次书写封面。笥（sì）：盛衣物的竹器。缄、结：皆结扎的意思。

　　［48］惭行二句：大意是想寄衣物和信给对方，但又感到惭愧而有些话不便说，只能回到空房中哭泣。

　　评

　　捣素，指捣洗素丝。素指未上色的丝织物。《捣素赋》即是通过妇女捣素这一生活细节，表现闺中妇女对远方亲人的怀念。

　　在《诗经》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只是比较客观地叙述秋寒将至，准备寒衣的事情。唐代诗人杜甫《秋兴八首》中之”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则流露出诗人孤身在外，思念家中妻子的情绪。然而，把寒衣之事和思念之情联系起来，《捣素赋》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赋的第一段描写秋天的情景。昼夜平分，玉衡开始转向，先点出仲秋来临。接着描写自然变化，雁来红染上红色，秋鹤的叫声清凉而悠远。女主人公主伫立在高高的平台上，凝望天上乌云，满怀秋思。秋天的变化影响着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虽然松柏梧桐并不凋谢，但对秋天的感受与其他树木没有不同。秋天在文学作品中本来就是表现离情别绪的特殊情境，但作者在这里更突出它的凄厉和万物对于它的深刻感受，为下文的制寒衣作了铺垫。第二段描写女主人公的捣素。先介绍了女主人公的容貌装饰，体现出其身份及形象之美。然后对捣素进行描写。在作者笔下，女主人公似乎不是在捣素，而是敲奏着世界上最美的音乐，它”择鸾声，争凤音“，音色清亮而深沉，节奏飘忽迅捷，包含了丝、竹、金、石、匏、土、革、木八音，但又是自己的独特之声。曲调随意而为，随着敲击者心情的变化而变化，没有依准的规则，是一种不能模仿的自然之声。捣声随着风势忽远忽近，或重或轻，在这声音中，我们可以感到秋夜的凄寒和女主人公的孤独凄苦，在看似客观的描写中融入作者的一片深情。捣素之声本来是极为单调而无意义的，但它寄托了女主人对亲人的思念，如果说最美的音乐是至情之乐，那么，捣素之声为什么不能是这最美的音乐呢？正是基于这样的思维方式，形成了作者新颖独特的艺术构思。第三段写捣素之后制作寒衣和女主人的内心活动。女主人公把素帛染上颜色，准备裁剪缝制衣裳，但又想到”准华裁于昔时，疑形异于今日“，在外的亲人是胖了还是瘦了，这不仅是制衣所需知道的，更是女主人公对对方长期在外的关怀。她又想到对方也许有了新欢，可是大概只有这远在异方的妻子才能真正照顾他，表现出始终不渝之情。女主人公一针一线仔细缝制，希望对方从针线痕迹中体会出自己的苦心。女主人公感到这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衷情，又想寄书信给对方，但屡缄屡开，犹豫不定，终于感到羞惭而不便诉说，只好回到空闰中独自哭泣。情感缠绵委婉，诚挚动人。

　　（郭令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