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慰志赋

　　崔篆

　　崔篆，字亭伯，生卒年不详。涿郡安平（今河北安平县人），是东汉著名文学家崔骃的祖父。王莽新朝时为郡文学，曾以明经征至公车，太保甄丰荐为步兵校尉，辞不就。后以母、兄皆为王莽新宠，才就任为建新（今山东淄博市）大尹，然称病不视事。后经僚属劝谏，强起巡视属县，即释放无辜囚犯两千馀人，而又称病去职。东汉光武帝建武初年，朝廷多有推荐，幽州刺史又举为贤良，皆以“宗门受莽伪宠，惭愧汉朝”而辞归不仕。生平见《后汉书·崔骃传》。

　　崔篆晚年客居滎阳，闭门潜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临终作《慰志赋》以自悼。本篇录自《汉书·崔骃传》，题名“慰志”，意谓自我安慰，自明心志。故刘熙载《艺概·赋概》云：“或问古人赋之言志者，汉如崔篆之《慰志》、冯衍之《显志》”，以为明志之作。

　　嘉昔人之遘辰兮，美伊傅之时［1］。应规矩之淑质兮，过班倕而裁之［2］。协准矱之贞度兮，同断金之玄策［3］。何天衢之盛世兮，超千载而垂绩［4］。岂修德之极致兮，将天祚之攸适［5］？

　　［1］嘉：赞美。遘辰：指遇到的好时机。遘，遇。辰，时。伊：指伊尹，商汤的贤臣，原为汤妻有莘氏之女的陪臣，后助汤攻灭夏桀，被尊为阿衡（宰相）。傅：指傅说（yuè），殷高宗（武丁）的贤臣，传说他原是在傅岩从事版筑的奴隶，武丁访得，举以为相，治理国政，使殷王朝出现了中兴的局面。时：即遇时，逢时。（è）：亦作“遌”，相遇。

　　［2］应：适应，顺应。规矩：工匠用以校正圆形和方形的两种工具，此处喻指治国的法度。淑质：美好的品质。过：遇到。班：公输般，春秋时鲁国的巧匠。倕：一作工倕，古代传说中尧舜时的巧匠。此处班倕喻指商汤和殷高宗。裁：裁取，选用。

　　［3］协：调协。准矱：法则。贞度：符合正道的法度。断金：《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后世喻指同心协力。玄策：神妙的谋略。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他们与贤君协调了最合正道的治国法则，制定了同心协力治国的妙策。

　　［4］天衢：京都，此指商汤、武丁王朝。垂绩：业绩流传。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商汤、武丁王朝多么兴盛啊，虽然超越了千载，他们的业绩仍然流传下来。

　　［5］极致：最高的程度。天祚：上天的赐福。攸适：所往，所向。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这难道不是因为他的品德修养已达到了最高的境界，致使上天的赐福都归向他们那里吗？

　　愍余生之不造兮，丁汉氏之中微［1］。氛霓郁以横厉兮，羲和忽以潜晖［2］。六柄制于家门兮，王纲漼以陵迟［3］。黎共奋以跋扈兮，羿浞狂以恣睢［4］。睹嫚臧而乘衅兮，窃神器之万机［5］。思辅弼以媮存兮，亦号咷以咨［6］。

　　［1］愍：忧伤。不造：不吉利。丁：正当，适逢。中微：指西汉末年政治腐败、国势衰微及王莽专权等情况。

　　［2］氛霓：凶气，妖气。此指王莽专权。郁：浓盛。横厉：气势凶猛的样子。羲和：古代传说中太阳之母，此指太阳，暗喻汉王朝。潜晖：遮蔽光辉。

　　［3］六柄：指掌握在统治者手里的生、杀、贵、贱、贫、富等六种权力。家门：私门，指王莽家族。王纲：朝廷的纲纪。漼（cuī）：同“摧”，摧毁，破坏。陵迟：衰败。

　　［4］黎：指九黎，古代的南方部族，传说在少皞时破坏纲纪，聚众作乱。《国语·楚语下》：“及九皞之方衰也，九黎乱德，人神杂糅，不可方物。”共：指共工，古代的北方部族，传说曾与颛顼争夺帝位。《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奋：骄矜，崛起。跋扈：骄横，强暴。羿，传说中夏代有穷氏之国君，后夺取了帝相的帝位而代夏政。浞：寒浞。原为寒国伯明氏，后为后羿之相。后羿淫逸于田猎，寒浞乘机杀害了后羿，并霸占了后羿的妻室，详见《左传·襄公四年》。狂：狂荡不羁，气势凶猛。恣睢：放纵暴戾的样子。以上黎、共、羿、浞，皆暗喻王莽等人。

　　［5］嫚臧：语出《易·系辞上》：“嫚臧诲盗。”谓因不妥善保管财务而招致盗窃，此处喻汉室衰微，王莽篡夺了权力。衅：空隙。神器：神物，此处指国家政权。万机：皇帝日常处理的繁多政务。

　　［6］辅弼：辅佐朝政的人，指王莽。媮存：苟且图存。号咷：哀呼。咨：回答询问。王莽辅佐汉哀帝、汉平帝时，乘机独掌了朝政。元始五年（公元5年）十二月，王莽毒杀汉平帝，立年仅两岁的宣帝孙孺子婴为皇太子，自己践祚居摄。三年后又废子婴为定安公而自立，建国号曰新，还假惺惺地向孺子婴流涕嘘唏，执其手而自比“周公摄位”，与孺子婴对答询问。

　　嗟三事之我负兮，乃迫余以天威［1］。岂无熊僚之微介兮，悼我生之歼夷［2］。庶明哲之末风兮，惧《大雅》之所讥［3］。遂翕翼以委命兮，受符守乎艮维［4］。恨遭闭而不隐兮，违石门之高踪［5］。扬蛾眉于复关兮，犯孔戒之冶容［6］。懿《氓》蚩之悟悔兮，慕白驹之所从［7］。乃称疾而屡复兮，历三祀而见许［8］。悠轻举以远遁兮，托峻峗以幽处［9］。竫潜思于至赜兮，骋六经之奥府［10］。

　　［1］三事：三公。西汉末年以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为三公，此指甄丰。甄丰于元始二年（公元2年）为大司空。我负：即负我，违背我的意愿。负，违背。天威：朝廷的威严。此指甄丰推荐作者为步兵校尉一事。

　　［2］熊僚：即春秋时楚国勇士熊相宜僚。据《左传·哀公十六年》记载：楚惠王时，白公胜叛乱，石乞推荐熊相宜僚前去刺杀当时的令尹子西，白公胜“与之言，说；告之故，辞；承之以剑，不动”，表现了“不为利啖、不为威惕、不泄人言以求媚”的刚正品格。微介：地位卑贱而品格耿直。悼：哀伤，恐惧。我生：母亲。歼夷：诛灭。

　　［3］庶：庶几、希望。明哲：指明哲保身，语出《诗·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末风：遗风。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希望保持古人那种“明哲保身”的遗风，又怕受到《大雅》的非议。

　　［4］翕翼：收拢肢膀，喻屈身辱志。委命：效命，听从命令。符：符命，公文，此指任命文书。艮：八卦中艮指东北。维：一隅、角落。此指就任为千乘郡太守一事。千乘郡王莽时改为建新郡，在今山东东部淄博、青州一带。

　　［5］闭：指政治黑暗、仕途壅塞。《易·坤文言》：“天地闭，闲人隐。”石门：春秋时鲁国的城外门。《论语·宪问》：“子路宿于石门，晨者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后以石门借指隐居的贤者。高踪：指远离现实、遁世隐居。

　　［6］复关：地名，是《诗·卫风·氓》中女主人公与恋人“氓”相会的地方或“氓”的居处。这位女主人公年轻时与“氓”相爱，分别之后，无限思念，诗中写：“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但年老色衰之后，却为“氓”所弃。此处作者借以自喻，悔恨当年出仕于新莽王朝。孔戒：孔子的告诫。蛾眉、冶容：皆指女人美丽的容貌。《易·系辞》：“冶容诲盗。”传说《系辞》为孔子所作，故曰“孔戒”。

　　［7］懿：赞美。蚩：疑为衍文。悟悔：《氓》中云：“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等，作者借以暗喻对仕莽的悔改。白驹：《诗经·小雅》篇名，《诗小序》：“《白驹》，大夫刺宣王也。”郑玄“笺”：“刺其不能留贤也。”诗中说：“所谓伊人，于焉逍遥。”“所谓伊人，于焉嘉乐。”伊人，即指远遁不仕的贤人。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赞美《氓》的女主人公能够自己悔悟，我羡慕《白驹》中所尊重的那些远遁而逍遥的贤人。

　　［8］称疾：假托有病。复：禀告，陈述，辞謝。祀：年。此句指作者辞去建新大尹职务一事。

　　［9］悠：遥远、长久的样子。轻举：隐遁、避世。托：寄托。峻峗：高山。

　　［10］竫：静。至赜：至深的道理。六经：指儒家的《诗》《书》《易》《礼》《乐》《春秋》六部经典。奥府：深奥微妙的地方。

　　皇再命而绍恤兮，乃云眷乎建武［1］。运欃枪以电扫兮，清六合之土宇［2］。圣德滂以横被兮，黎庶恺以鼓舞［3］。辟四门以博延兮，彼幽牧之我举［4］。分画定而计决兮，岂云贲乎鄙耇［5］。遂悬车以絷马兮，绝时俗之进取［6］。叹暮春之成服兮，阖衡门以扫轨［7］。聊优游以永日兮，守性命以尽齿［8］。贵启体之归全兮，庶不忝乎先子［9］。

　　（《后汉书·崔骃列传》，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

　　［1］皇：皇天。绍：继续。恤：体恤、忧虑。眷：恋念、宠爱。建武：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25—55）。王莽新朝末年，刘秀乘农民起义的东风起兵，废除王莽新朝，建立东汉政权，史称“光武中兴”。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老天爷一再关心和体恤汉家王朝，所以把它的眷爱之心集聚在光武皇帝身上。

　　［2］运：移动。欃枪：彗星的别名，又名扫帚星，古人认为是凶星，多用来喻指邪恶势力，此指王莽。电扫：比喻迅速扫荡净尽，如闪电划过。六合：天下。土宇：国土、疆土。

　　［3］滂：水势洪大的样子。横被：广泛覆盖。黎庶：人民大众。恺：欢乐。

　　［4］延：引进，招请。幽牧：幽州刺史。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光武帝大开四方之门，广泛地引进人才，那幽州刺史又举荐了我。

　　［5］分画定而计决：指自己的宗门受到王莽的恩宠，而自己最后出仕新朝。分画，划分、区分。计决，思虑已定。贲（bì）：装饰。鄙耇：乡野老人，一般用为老人的谦称。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的身份已经划定，并最后出仕新莽，我又怎能在暮老之年再加掩饰而出仕于光武呢？

　　［6］悬车：指年老致仕而隐居。《后汉书·陈寔传》：“时三公每缺，议者归之，累见征命，遂不起，闭门悬车，棲迟养老。”絷马：拴住车马，喻谢绝仕途。进取：追求、求取。此句指辞却光武帝征辟一事。

　　［7］叹：赞叹、赞许。成服：穿上春天的衣服。《论语·先进》：“（曾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表现了曾点优游自得，淡泊仕进的思想情绪。阖：闭。衡门：以横木为门，后指简陋的住处。衡，通“横”。扫轨：扫除车轮的痕迹，比喻隔绝人事。轨，车迹。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赞许曾点那种悠然自得、淡泊仕进的思想，因而要严闭陋室以谢绝人事。

　　［8］优游：悠闲自在、从容洒脱。永日：消磨时光。性命：本性。尽齿：享尽天年。齿，天年、寿数。

　　［9］贵：珍重。启体：犹言启足。《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人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后世以启手足为善终的代称。赵岐注：“郑曰：‘启，开也。曾子以为受身体于父母，不敢毁伤，故使弟子开衾而视之也。’”刘宝楠《正义》：“《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大戴礼记·曾子大孝》：“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予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忝：愧辱。先子：祖先。此指死去的父母。

　　评

　　这是一篇自叙性的抒情赋，全面地抒发了作者屈身事莽和不愿仕汉的复杂心情。《后汉书》本传说，“临终作赋以自悼，名曰《慰志》”，可见此赋作于暮年，其心情是悲伤、沉重的。全赋先赞美伊尹、傅说生遇明君，因而功业垂留后世而不朽；再悲悼自己生不逢时，正遇王莽跋扈、专权而篡汉。第三段说明自己被迫事莽的矛盾心情；最后表明不愿再次出仕东汉王朝的道理。赋中虽然没有节义凛然的词语，但一再表白事莽有愧而要洁身自好，在当时的封建士大夫中，也是一种颇具典型意义的文化心态，至今仍有其认识价值。全赋虽用骚体，但不沿袭屈宋词汇，而从大量经子典籍中铸造新词，化用了许多典故，用来表现自身的遭遇和仕莽不仕汉的矛盾心情，致使文风典雅、深沉、简练，颇能代表由铺张扬厉的逞辞大赋而向简洁、深刻的抒情短赋转化过程中的文学风格。文章结构严谨、条理清晰，抒情曲折起伏，真实自然，语言也是质朴而又典雅的。作者能够真实地揭示自己的心理世界，比起当时一些矫情造作、辞繁意寡的赋作，自有它的可取之处。

　　（霍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