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西京赋(6)

　　［34］顾：回头。鲜卑在羌之东，故曰”顾发乎鲜卑。“此亦橦上之戏。《艺文类聚·居外部》引李尤《平乐观赋》曰：”方曲既设，祕戏连叙。逍遥俯仰，节以鞀鼓。戏车高橦，驰骋百马。连翩九仞，离合上下。或以驰骋，覆车颠倒。乌获扛鼎，千钧若羽。吞刀吐火，燕跃鸟峙。陵高履索，踊跃旋舞。飞丸跳剑，沸渭回扰。巴渝隈一，逾肩相受。有仙驾雀，其形蚴。骑驴驰射，狐兔惊走。侏儒巨人，戏谑为耦。禽鹿六，白象朱首。鱼龙曼延，山阜。龟螭蟾蜍，挈琴鼓缶。“可与此赋相印证。

　　于是众变尽，心酲醉［1］。盘乐极，怅怀萃［2］。阴戒期门，微行要屈［3］。降尊就卑，怀玺藏绂［4］。便旋闾阎，周观郊遂［5］。若神龙之变化，章后皇之为贵［6］。然后历掖庭，适欢馆［7］。捐衰色，从嬿婉［8］。促中堂之陿坐，羽觞行而无筭［9］。秘舞更奏，妙材骋伎［10］。妖蛊艳夫夏姬，美声畅于虞氏［11］。始徐进而羸形，似不任乎罗绮［12］。嚼清商而却转，增婵娟以此豸［13］。纷纵体而迅赴，若惊鹤之群罢［14］。振朱屣于盘樽，奋长袖之飒［15］。要绍修态，丽服飏菁［16］。眳藐流眄，一顾倾城［17］。展季桑门，谁能不营［18］？列爵十四，竞媚取荣［19］。盛衰无常，唯爱所丁［20］。卫后兴于鬒发，飞燕宠于体轻［21］。尔乃逞志究欲，穷身极娱［22］。鉴戒唐《诗》，他人是媮［23］。自君作故，何礼之拘［24］？增昭仪于倢伃，贤既公而又侯［25］。许赵氏以无上［26］，思致董于有虞［27］。王闳争于坐侧，汉载安而不渝［28］。

　　［1］众变尽：上述各种技乐演完了。酲（chéng）：酒醉未醒曰酲。

　　［2］盘乐：游乐。萃：至。此言乐极而惆怅至。

　　［3］阴戒：暗中告诫。期门：官名，掌执兵出入护卫。微行：隐蔽身份，便服出行。要屈：屈尊就卑。吕延济注：”行出不法驾，谓之’要‘，自上杂下谓之’屈‘。“

　　［4］玺（xǐ）：天子印。绂（fú）：系官印的丝带。此言微服出行时，把天子的标志藏起来。

　　［5］便旋：《广雅·释训》云：”徘徊。“闾阎：闾里民巷。郊遂：城外曰郊，郊外曰遂。见前文注。

　　［6］神龙：《说文》：”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章：章明。后皇：天子。吕延济曰：”龙出能变化，言天子或同微人，或复尊位，亦犹神龙焉。以此足明天子之贵矣。“以上言天子微行。

　　［7］掖庭：宫中旁舍，妃嫔所居。《汉书·百官公卿表》：”武帝更名永巷为掖庭。“《续汉书·百官志》：掖庭注曰：”宦者掌后宫贵人采女事。“适欢馆：去欢乐之馆。

　　［8］捐衰色，从嬿婉：抛弃年老色衰的宫妃而选择年轻貌美的佳丽。《汉书·外戚传》李夫人曰：”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嬿婉，美好。

　　［9］促：促迫。中堂：堂中央。促中堂之陿坐：众人在屋中央团团围坐。陿（xiá），通”狭“。羽觞：酒器。《汉书·外戚传》：”酌羽觞兮销忧。“孟康曰：”羽觞，爵（雀）也，作生爵（雀）形，有头尾羽翼。“无筭：谓饮酒无数。筭（suàn），数。

　　［10］秘舞：稀奇的舞。薛综注：”秘，言稀见为奇也。“更：递，更替。奏：进，表演。妙材骋伎：美妙的舞女表现其技艺。

　　［11］妖蛊：即妖媚。夏姬：春秋时郑穆公之女，陈大夫御叔之妻，貌美。虞氏：李善引《七略》曰：”汉兴，善歌者鲁人虞公，发声动梁上尘。“此言歌女容貌比夏姬更妖冶艳丽，声音比虞公更畅达优美。

　　［12］始：歌舞开始时。以下言舞女之态。羸（léi）形：身材瘦弱。不任：不胜。弱极似不胜衣之重。

　　［13］嚼：吐，此指清唱。清商：曲调名。却转：回转身。增婵娟以此豸：舞女显得更婀娜妩媚。婵娟、此豸：吕延济曰：”姿媚妖丽也。“

　　［14］纵体：腾身而起（以赴节拍）。迅赴：舞女的动作迅速地赶着节拍。若群鹤之群罢（pí）：言舞女之态若惊鹤疲而群归。

　　［15］朱屣（xǐ）：红丝鞋。盘樽：食盘与酒樽。此偏义指盘。飒（shī）：舞长袖貌。此即单人盘舞。汉有七盘舞，汉画中有此图像，地上置七个方盘，舞者长袖飘忽舞于七盘之上。

　　［16］要绍：美好貌。薛综注：”谓婵娟作姿容也。“丽服：华丽的服饰。丽服飏菁：谓神采飞扬。飏，飞扬。菁，华美。

　　［17］眳（míng）：眉睫之间。藐：美好貌。流眄：目光斜视流转。眄（miàn），斜视。一顾倾城：《汉书·外戚传》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18］展季：春秋鲁公子展之后，名获，字禽，居于柳下，谥惠，故称柳下惠，季是他的排行。柳下惠有坐怀不乱的故事。《诗·小雅·巷伯》毛传：”柳下惠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用身体暖人曰妪。不逮门，被关在城门外。）桑门：沙门，此指僧人。营：求。此言佳人有倾城之美，即使展季、僧人也会动心。

　　［19］列爵十四：后宫之官从皇后以下凡十四等，皆竞相争媚取宠。《汉书·外戚传》：”汉兴，因秦之称号，帝母称皇太后，祖母称太皇太后，适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至武帝制倢伃、娥、傛华、充依，各有爵位，而元帝加昭仪之号，凡十四等云。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倢伃视上卿，比列侯。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傛华视真二千石，比大上造。美人视二千石，比少上造。八子视千石，比中更。充依视千石，比左更。七子视八百石，比右庶长。良人视八百石，比左庶长。长使视六百石，比五大夫。少使视四百石，比公乘。五官视三百石。顺常视二百石。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皆视百石。上家人子、中家人子视有秩斗食云。五官以下，葬司马门外。“

　　［20］所丁：合皇帝心意的。丁，当。

　　［21］卫后：《汉书》曰：”孝武卫皇后，字子夫。“《汉武故事》：”子夫得幸，头解，上见其发美，悦之。“鬒（zhěn）发：黑发。飞燕：《汉书·外戚传》：”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见而幸之，”为倢伃，贵倾后宫，后立为皇后。“《飞燕外传》云：”赵飞燕能作掌上舞。“言其体轻。

　　［22］逞志、究欲：恣意娱乐。逞，满足。究，穷、尽。《楚辞·大招》：”逞志究欲心意安。“

　　［23］鉴戒唐《诗》：《诗·唐风·山有枢》云：”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媮。“媮，通”愉“。此诗言人不知及时行乐，赋意取此以诫人。此亦反讽之法。

　　［24］故：通”古“。胡绍煐曰：”’故‘与’古‘同，’自君作故‘，犹今人云自君作古耳。“君：创业之帝。何礼之拘：拘何礼。言自君死后，谁还遵守古礼呢？

　　［25］增昭仪于倢伃：赵昭仪事。《汉书·外戚传》：孝成帝赵皇后，有娣为倢伃，绝幸，为昭仪。贤既公而又侯：贤指董贤。《汉书·外戚传》：哀帝时，贤宠爱日甚，诏贤女弟以为昭仪，位次皇后。迁贤父为少府，赐爵关内侯，食邑；复徙为衙卫。又以贤妻父为将作大匠，弟为执金吾。诏封贤为高安侯。顷之，复益贤二千户。又以贤为大司马卫将军。是时贤年二十二。

　　［26］赵氏：赵昭仪。《汉书·外戚传》：帝谓赵昭仪曰：”约以赵氏，故不立许氏，使天下无出赵氏上者。“

　　［27］董：董贤。有虞：虞舜。此言哀帝将董贤比作虞舜，欲禅位于董贤。《汉书·董贤传》：”上置酒麒麟殿，（与）贤父子亲属宴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侧。上有酒所，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闳进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上默然不说（悦）。“

　　［28］王闳：见前文注。载：车载。《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云：”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此处以车载喻社稷。不渝：不变。此言因有王闳之争，哀帝未行禅让，汉之天下没有易主。

　　高祖创业，继体承基［1］。暂劳永逸，无为而治。耽乐是从，何虑何思［2］？多历年所，二百馀朞［3］。徒以地沃野丰，百物殷阜，岩险周固，衿带易守［4］。得之者强，据之者久［5］。流长则难竭，柢深则难朽［6］。故奢泰肆情，馨烈弥茂［7］。鄙生生乎三百之外，传闻于未闻之者［8］。曾髣髴其若梦，未一隅之能睹［9］。此何与于殷人屡迁，前八而后五［10］。居相圮耿，不常厥土［11］。盘庚作诰，帅人以苦［12］。方今圣上，同天号于帝皇，掩四海而为家［13］。富有之业，莫我大也［14］。徒恨不能以靡丽为国华［15］，独俭啬以龌龊［16］，忘《蟋蟀》之谓何［17］。岂欲之而不能，将能之而不欲欤［18］？蒙窃惑焉［19］，愿闻所以辩之之说也［20］。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高祖：刘邦。继体承基：言高祖之子孙承继其帝业。

　　［2］耽乐句：恣意玩乐，无所思虑。

　　［3］二百馀朞：二百馀年。自高祖元年乙未至孺子婴初始元年戊辰，共二百一十四年。朞（jī），一周年。

　　［4］徒以：只因为。地沃野丰，百物殷阜：土地肥沃，田野所产丰饶，物产殷富。殷：多。阜：大。岩险周固：地势险要，防守坚固。薛综注：”谓左崤函，右陇坻，前终南，后高陵。“衿：襟。襟带所以护体，以喻国之关隘易守难攻。与前文”处沃土则逸“相呼应。

　　［5］之：长安之地。

　　［6］柢：树根。

　　［7］奢泰：奢侈无度。肆情：纵情。弥：益。薛注：”言土地险固，故得放心极意，而夸泰之馨烈，益以茂盛。“以上六句言西汉之盛，得利于长安地势。

　　［8］鄙生：凭虚公子自称，谦辞。三百之外：自高祖以下至作赋时，已三百多年了。

　　［9］髣髴：即”仿佛“。一隅：一角。《论语·述而》：”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此言将长安之盛告诉给没听过的人，他们总怀疑是在梦中，因为没见过真正的长安。

　　［10］此：指由长安迁都洛阳事。此何与于殷人屡迁：这和殷商屡次迁徙有什么不同？何与，何异。前八、后五：《书·序》曰”自契至成汤八迁“、”盘庚五迁“。

　　［11］居相：《书·序》曰：”河亶甲居相，作《河亶甲》。“圮（pǐ）耿：《书·序》曰：”祖乙圯于耿。“圮，毁坏。祖乙是河亶甲之子，所居之地相被河水所毁，乃迁于耿。不常厥土：不常在一地居住。

　　［12］盘庚作诰：《书·序》云：”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帅人以苦：率人受迁徙之苦。

　　［13］方今圣上：当今天子。同天号于帝皇：天称皇天，天有五帝，今汉天子称皇帝，兼而有之。掩：覆盖。《礼记·礼运》：孔子曰：”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又曰：”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

　　［14］富有之业，莫我大也：皇帝富有天下，没人能比。

　　［15］徒恨：只恨。恨，通”憾“。国华：一国的标志，精华。

　　［16］俭啬：节俭。龌（wò）龊（chuò）：小节，小气。

　　［17］《蟋蟀》：指《诗·唐风·蟋蟀》，诗刺节俭。薛综注：”言独为此节爱，不念唐《诗》所刺邪。“

　　［18］岂欲二句：是想奢华因没有物质基础而不能呢，还是能奢华却刻意节俭而不想奢华呢？

　　［19］蒙：自谦之称。”言我不解，何故反去西都从东京，置奢逸即节啬也。“（薛综）

　　［20］辩之之说：辩解这个问题的说法、见解。至此为总结语，并致诘问之意，以开下篇。

　　评

　　张衡《二京赋》是汉大赋中京都类的代表作之一，以恢弘的气势和华丽的语言描绘了西京和东京的繁华。刘勰以”迅发以宏富“评之。

　　《二京赋》虽模拟《两都》，但又青出于蓝。《两都》以歌颂为主，赋末致讽，劝百而讽一。”张平子见而陋之“（庾信《哀江南赋序》），遂”精思傅会“，以十年时间写出了思想倾向全新的《二京赋》。《西京》凭借虚公子之口，批判统治者穷奢极欲，”取乐今日，遑恤我后。“《东京》则借安处先生之口赞扬在位者为政简约，崇尚礼仪，并提出了礼仪治国的政治理想。《二京赋》寓讽谏和理想于描述议论之中，增强了个人情感的抒发。内容上，《西京赋》还详细描写了平民百姓、市井游侠、民间百戏、魔术、杂技等，打破了汉大赋只写帝王贵族生活的模式，这在赋的题材内容上是一种开拓。

　　《西京赋》开头部分是引子，假托”雅好博古，学乎旧史氏“、”多识前代之载“的凭虚公子，引出对西京长安的见闻。但不是一开始即论西京之事，而是由自然环境对社会的影响说起，言人在春夏和暖之时和白天有太阳时则舒展，在秋冬之季和夜半、天阴之时则悲愁；这是因为人的活动受到天时的制约；生活于土地肥沃之地则安逸，生活于贫瘠之地则劳苦，这是因为人的活动受到自然环境的制约。”惨则尠于欢，劳则褊于惠，能违之者寡矣。“由大自然对人生存状态的影响，自然地引到社会风俗同自然环境的关系，然后作为一条难以违背的定律确定下来，作为全篇论述的大前提。然后下面说西都时处于”广衍沃野“，八百里秦川，”厥土上上“情况下的繁荣鼎盛。以下铺叙西都长安的形势及当时盛况，其文字可分为七个段落。作者由长安的地理位置（外）写到长安宫殿建筑、市区布局、上林苑概貌（内），再写天子狩猎场面的壮观和猎后的娱乐，结尾以西汉二百年江山引出当今皇帝之治国，作为向《东京赋》的过渡。

　　《后汉书·张衡传》言张衡作《二京赋》是”精思傅会，十年乃成“。这应该主要说作者为创作此赋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为弄清西汉之时和东汉初期的政治、经济、社会状况、文化习俗以至当时长安宫殿、街市的建筑等等，花去了很多时间。尤其关于西汉时长安的景况及当时典章制度、历史掌故、节令风物等，都不能不下一番工夫。它不同于《子虚》《上林》的依据大体印象去铺排敷衍，而是要展现当时的社会状况与文化风貌。张衡此赋达到了作者的目的，因为他的认真、严谨的创作态度，为后人了解西汉文化留下了十分珍贵的材料。凭虚公子宏论，即赋的主体部分，其第一段中提到”巨灵赑屃，高掌远蹠“和秦穆公梦中宾于天帝之所闻钧天之乐的神话，第二段说到娄敬劝高祖都长安之事，这些虽见之典籍，而作者在组织材料中自需一番钩稽和去取的功夫。而更重要的是很多可能在当时也不见于一般史书记载的事，当询之故老、求之民间私记之书。而正是这部分内容，使张衡的这两篇赋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文化史、艺术史上都成了十分重要的文献。

　　作为一篇文学作品，语言方面也很见作者的艺术匠心。一方面每部分开头、结尾或中间转折承接处显出文势，以气驭之，如水之流，十分自然，又表现出作者的情感。如第一段末尾：”是时也，并为强国者六，然而四海同宅西秦，岂不诡哉！“不显得平板呆滞，而有意论风发之感。下一段的领起句：”自我高祖之始入也“，也给人以起伏跌宕之感。其次，其中大部分句子整饬简洁，或连续四言排比，或五言排比，或六言排比，时见工稳的对偶，实开后来骈骊之风。再次，除领起、收束、转承处以散句以造文势者外，齐整的排偶句都押韵，读起来音韵和谐，具声音之美。

　　此赋虽篇幅极长（近五千字），但结构谨严，一环扣一环，丝毫不乱。其中很多描写细致生动，至一千多年后至今日读之，如身临其境，得见西汉王朝之社会生活、民风民俗等。清何焯云：”《西京》一赋可谓逞靡丽之思矣，然须看其用意一线贯穿，措辞分曹按步，实纵横于整肃之中，斯为能事也。“又说：”《两京》全祖孟坚，而语加峭拔，铺张尤甚，此长篇之极轨也。孟坚意主和平，平子多含讽刺。看其两赋间开合处，用意深婉。“这些评价都是公允的。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