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髑髅赋

　　张衡

　　此赋表现了作者生当乱世，对荣位、政治的厌倦，应是汉顺帝永和三年上书乞骸骨前后所作。永和四年（139），张衡即去世。本篇载于《古文苑》卷五、《艺文类聚》卷一七、《初学记》卷一四、《太平御览》卷三七四。

　　张平子将游目于九野，［1］观化乎八方。［2］星回日运，凤举龙骧。［3］南游赤岸，北陟幽乡；［4］西经昧谷，东极扶桑。［5］于是乎季秋之辰，［6］微风起凉。聊回轩驾，左翔右昂。［7］步马于畴阜，逍遥乎陵冈。［8］顾见髑髅，委于路旁。［9］下居淤壤，上负玄霜。［10］张平子怅然而问之曰：“子将并粮推命，以夭逝乎？［11］奔丧此土，流迁来乎？［12］为是上智，为是下愚？［13］为是女人，为是丈夫？”［14］

　　于是肃然有灵，但闻神响，［15］不见其形。答曰：“吾，宋人也，姓庄名周。游心方外，不能自修。［16］寿命终极，来此玄幽。［17］公子何以问之？”对曰：“我欲告之于五岳，祷之于神祇。［18］起子素骨，反子四肢；［19］取耳北坎，求目南离；［20］使东震献足，西坤授腹；五内皆还，六神尽复；［21］子欲之不乎？”髑髅曰：“公子之言殊难也。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荣位在身，不亦轻于尘毛？飞锋曜景，秉尺持刀，［22］巢许所耻，伯成所逃。［23］况我已化，与道逍遥。［24］离朱不能见，子野不能听；［25］尧舜不能赏，桀纣不能刑；虎豹不能害，剑戟不能伤。与阴阳同其流，与元气合其朴，［26］以造化为父母，以天地为床褥，以雷电为鼓扇，［27］以日月为灯烛，以云汉为川池，［28］以星宿为珠玉。合体自然，［29］无情无欲；澄之不清，浑之不浊。不行而至，不疾而速。”

　　于是言卒响绝，神光除灭。顾盼发轸；［30］乃命仆夫假之以缟巾，衾之以玄尘；［31］为之伤涕，酬于路滨。［32］

　　（《古文苑》卷五，《四部丛刊》本）

　　［1］游目：游览。九野：九州地域。

　　［2］观化：观万物的变化。《庄子·至乐》：“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成玄英疏“观化”为“观于变化”。八方：四方和四隅。司马相如《难蜀父老》：“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此处指天地之间。

　　［3］星回日运：星辰日月的运转。此指自然界的变化。凤举龙骧：比喻人事上的飞黄腾达，风云际会。举，升起，飞起。骧（xiáng），奔腾。

　　［4］赤岸：传说中南方极远之地。《吴越春秋》：“禹于是周行宇内，东造绝迹，西极积石，南逾赤岸，北过寒谷。”陟：登。北方高，故曰“陟”。原作“泏”，《古文苑》注云：“一作陟。”今据改。幽乡：即幽都，极北之地。《书·尧典》：“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

　　［5］昧（mèi）谷：传说为日入之处。《书·尧典》：“分命和叔，宅西，曰昧谷。”《传》：“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极：直到尽头，一直到达最远之地。扶桑：原作“浮桑”，据《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改。神话中树名，日居其上，又指神话中最东面日出之处。《山海经·海外东经》：“黑齿国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

　　［6］季秋：深秋九月。

　　［7］轩驾：指车马。车有藩曰轩。左右：指车前驾车的马。翔：指奔驰。昂：抬起头来，马奔腾时的样子。“左翔右昂”一句中互文见义，指马抬着头奔驰。

　　［8］步马：让马漫步。畴阜：田间高地。逍遥：徘徊。陵冈：山冈。

　　［9］顾见：回头看见。髑（dú）髅（lóu）：死人的骨头。委：丢弃。

　　［10］淤（yū）壤：泥沙冲击成的土地。负：盖着。玄霜：青霜。

　　［11］子：你。将：此处表推测语气。并粮：把准备长时间吃的粮按一天吃两天定量的办法吃。推命：不要性命。夭逝：早死。

　　［12］奔丧此土，流迁来乎：由外地奔波流迁而丧命于此吗。“奔”原作“本”，据《太平御览》卷三七四改。

　　［13］为是：还是。表选择。上智：智力特出的人。古代也用以专指统治阶级。下愚：智力低下的人，古代也用以指被统治阶级。

　　［14］丈夫：男人。

　　［15］肃然：严肃地。神：精灵。

　　［16］游心方外：指超然于世俗礼教之外。方外，世外。《庄子·大宗师》：“彼游方之外者也。”自修：自己按一般礼教修身养性。

　　［17］寿命终极：犹言阳寿到头。玄幽：指地下。

　　［18］五岳：指五岳之神。神话迷信中言五岳之神管生死。神祇（qí）：天神地祇。

　　［19］起：指从地下挖出。素骨：白骨。反：返回。

　　［20］北坎、南离、东震、西坤：古代以八方与八卦相配，北方为坎，南方为离，东方为震，西方为兑；西南为坤，西北为乾，东北为艮，东南为巽。《易·说卦》：“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巽为股，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因而此处有“取耳北坎，求目南离；使东震献足，西坤授腹”的话。

　　［21］五内：五脏。六神：古人认为人的五官及心脏都有神明主宰，称六神。

　　［22］此二句八字据《文选》郭泰机《答傅咸》诗注所引补。飞锋曜景：刀剑之光影闪动，刀光剑影飞动。飞锋，挥刀射箭，指军事武功。曜，同“耀”。景，同“影”。《文选》陆机《从军行》“飞锋无绝景，鸣镝自相和。”李善注即引此赋“飞锋曜景”注之。秉尺持刀：犹言手持刀笔。秉，持。尺，尺书，尺简，简册。古代经书和法律用二尺四寸的简策，其馀文书均为一尺二寸，举成数曰“尺书”、“尺简”。《尸子·上》：“书之不盈尺简。”刀，古代官吏写简文写错用刀刮，故常“刀”、“笔”对举，而此处则“刀”“尺”对举。

　　［23］巢许：巢父、许由。尧让天下于巢父，巢父不受，又让许由，许由闻之去河中洗耳。见《潜夫论》《孟子·尽心》赵岐注、皇甫谧《高士传》。伯成：伯成子高。《庄子·天地》：“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

　　［24］化：变化，化为异物，指死去。

　　［25］离朱：即离娄，古代传说视力极好的人。《孟子·离娄上》赵岐注：“离娄，古之明目者，黄帝时人也。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索之。离朱即离娄也，能视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子野：师旷。春秋时晋国乐师，能辨音以知吉凶。师旷字子野，见《左传·昭公八年》。

　　［26］朴：古朴，本来的面貌。

　　［27］鼓：古代给冶炼炉或铸锻炉送风扇火的东西。《三国志·魏书·王粲传》附陈琳：“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以此行事，无异于鼓洪炉以燎毛发。”

　　［28］云汉：银河。《诗·大雅·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29］合体自然：与自然化为一体。

　　［30］顾盼发轸（zhěn）：顾盼之后（觉其无影无声），因而准备开车。轸，车的通称。

　　［31］假：藉，指将髑髅放在缟巾上。缟巾：白色薄绸子作的佩巾。玄尘：尘土。

　　［32］酬：此指祭奠。路滨：路边。

　　评

　　本篇从《庄子·至乐》化出。《至乐》云：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形，撽以马箠，因而问之。“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子之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本篇虽仿《至乐》文字，却假设作者与庄周之髑髅对话，构思巧妙。又本篇含蓄地表现了对政治的看法和急于脱离政治生活的想法，与当时的现实有较密切的联系。赋中说，武功（“飞锋曜景”）、文治（“秉尺持刀”）皆“巢许所耻”，而“荣位在身，不亦轻于鸿毛”，终其篇所表现思想是：做官为宦，不如死去。《后汉书·张衡传》云，张衡任侍中之后，顺帝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阉竖恐终为己患，遂共谗之”。在奸邪残贼的耳目下生活，有话不能说，正义不能维护，而目睹国事日非的状况，作者的痛苦可想而知。赋中说死后“离朱不能见，子野不能听；尧舜不能赏，桀纣不能刑；虎豹不能害，剑戟不能伤”，非无深意。所以，本篇所表现思想与《庄子·至乐》并不完全一样。

　　同髑髅对话，其情节本身已给人以悲凉恐惧之感，赋中又说到只有死后才得休息，更显出作者悲苦的心境。这篇赋可以说是东汉中期黑暗的社会现实在作者心灵上的投影。赋的末尾写对髑髅“假之以缟巾，衾之以玄尘”，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且“为之伤涕，酬于路滨”。这等于说，作者至此才明白了何以《庄子》一书多激愤之词，何以庄周对现实不抱一点希望。全赋表现的感情是深沉的，也耐人寻味。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