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鲁灵光殿赋(1)

　　王延寿

　　王延寿（约143-约163），字文考，一字子山，南郡宜城（今属湖北）人，东汉辞赋家，王逸之子。后溺水身亡，时年仅二十馀岁。事见《后汉书·文苑传》。延寿才华出众，虽早夭，但成就很大。《文心雕龙·诠赋》将其和宋玉、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人并列为十家，以为“辞赋之英杰”。其赋擅长写貌绘形，语言典重瑰丽。现存赋三篇、碑文一篇，均收入《全后汉文》。

　　《后汉书·东海恭王强传》：“初，鲁恭王好宫室，起灵光殿，甚壮丽，是时犹存，故诏强都鲁。”王延寿曾随父在鲁习学，见灵光殿，故作《鲁灵光殿赋》，后蔡邕亦曾欲赋灵光殿，因读延寿之作而辍笔。

　　鲁灵光殿者，盖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之所立也［1］。初，恭王始都下国，好治宫室，遂因鲁僖基兆而营焉［2］。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3］。意者岂非神明依凭支持，以保汉室者也［4］。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5］。予客自南鄙，观艺于鲁，睹斯而眙曰［6］：嗟乎！诗人之兴，感物而作［7］。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8］。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9］？遂作赋曰：

　　粤若稽古帝汉，祖宗浚哲钦明［10］。殷五代之纯熙，绍伊唐之炎精［11］。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12］。敷皇极以创业，协神道而大宁［13］。于是百姓昭明，九族敦序［14］，乃命孝孙，俾侯于鲁［15］。锡介珪以作瑞，宅附庸而开宇［16］。乃立灵光之秘殿，配紫微而为辅［17］。承明堂于少阳，昭列于奎之分野［18］。

　　瞻彼灵光之为状也，则嵯峨嵬，峞巍NFECE［19］。吁可畏乎，其骇人也。迢峣倜傥，丰丽博敞，洞乎，其无垠也［20］。邈希世而特出，羌瓌谲而鸿纷［21］。屹山峙以纡郁，隆崛岉乎青云［22］。郁坱圠以嶒NFECF，NFEA8缯绫而龙鳞［23］。汩硙硙以璀璨，赫而烛坤［24］。状若积石之锵锵，又似乎帝室之威神［25］。崇墉冈连以岭属，朱阙岩岩而双立。高门拟于阊阖，方二轨而并入［26］。

　　于是乎乃历夫太阶，以造其堂。俯仰顾眄，东西周章［27］。彤彩之饰，徒何为乎［28］？澔澔涆涆，流离烂漫［29］。皓壁皜曜以月照，丹柱歙赩而电烻［30］。霞驳云蔚，若阴若阳。瀖濩燐乱，炜炜煌煌［31］。隐阴夏以中处，霐寥窲以峥嵘［32］。鸿炾以阆，萧条而清泠［33］。动滴沥以成响，殷雷应其若惊［34］。耳嘈嘈以失听，目矎矎而丧精［35］。骈密石与琅玕，齐玉珰与璧英［36］。遂排金扉而北入，霄霭霭而晻暧［37］。旋室娟以窈窕，洞房叫窱而幽邃［38］。西厢踟蹰以闲宴，东序重深而奥秘［39］。屹铿瞑以勿罔，屑黡翳以懿濞［40］。魂悚悚其惊斯，心而发悸［41］。

　　于是详察其栋宇，观其结构。规矩应天，上宪觜陬［42］。倔佹云起，嵚崟离搂［43］。三间四表，八维九隅［44］。万楹丛倚，磊砢相扶［45］。浮柱岧嵽以星悬，漂峣而枝拄［46］。飞梁偃蹇以虹指，揭蘧蘧而腾凑［47］。层栌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绍而环句［48］。芝栭攒罗以戢孴，枝牚杈枒而斜据［49］。傍夭以横出，互黝纠而搏负［50］。下岪蔚以璀错，上崎而重注［51］。捷猎鳞集，支离分赴。纵横骆驿，各有所趣［52］。

　　［1］灵光殿：西汉景帝时鲁恭王所建宫殿名，在鲁地（今山东曲阜）。恭王：鲁恭王刘馀，景帝子，母程姬。初为淮南王，后徙鲁，谥曰恭。《史记·五宗世家》载其“好治宫室苑囿狗马”。

　　［2］下国：诸侯国，此指鲁国。鲁僖基兆：谓鲁僖公所建宫室的基址区域。《诗·鲁颂·宫》中所叙建宫室即指此。鲁僖，即春秋时的鲁僖公，名申。僖，《史记》作“釐”。营：建。

　　［3］中微：指西汉亡国。奔突：横冲直撞。西京：西汉都城长安。未央、建章：皆西汉长安宫殿名。前者建于高帝时，后者建于武帝时。见：被。隳（huī）：毁。岿然：高大坚固貌。

　　［4］意者：推测的情况。依凭：即支撑意。也：通“邪”。二句以为灵光不毁象征汉王朝虽中衰但不会灭亡。

　　［5］规矩制度，上应星宿：言宫殿的比例结构和天上的星宿结构相对应。星宿，指觜陬。此三句以为灵光殿合于星宿，象征汉王朝和日月星辰一样永远长久。

　　［6］客：客居。南鄙：南方边鄙之地，此指南郡。观艺于鲁：到鲁国学习六艺。《后汉书·文苑传》注引《博物志》曰：“王子山与父师叔到泰山从鲍子真学算，到鲁，赋灵光殿。”艺，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斯：此，指灵光殿。眙（chì）：惊诧貌。

　　［7］诗人：《诗经》的作者，指下文提到的奚斯。兴：指诗歌创作中的触物兴感。

　　［8］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诗·鲁颂·宫》：“路寝孔硕，新庙奕奕，奚斯所作。”《韩诗》据此以为《宫》为奚斯所作，班固《两都赋序》亦曰：“皋陶歌虞，奚斯颂鲁。”奚斯以，春秋时鲁国大夫。颂，指《宫》诗。德音：指好的名声。昭：昭明。声：歌声。

　　［9］赋：铺陈叙述。颂：赞美颂扬。宣：宣扬。匪：通“非”。

　　［10］粤若：发语词，无义。始见于《书·尧典》。稽古：考古。帝汉：指汉朝。李善曰：“言能顺天地，考行古之道者，帝也。”濬哲：见识深远，聪明智慧。钦明：恭敬贤明。

　　［11］殷：当。五代：指唐尧、虞舜、夏、商、周五个朝代。纯熙：兴盛。绍伊唐之炎精：古人“五德相胜”的观点认为，王朝的更替符合五行相克的循环过程。唐尧属火德，汉朝亦属火德。故云。绍，继承。伊唐，犹有唐，指唐尧时代。“伊”、“有”通借，语气词，无义。炎精，即火德之意。

　　［12］荷天衢以元亨：言顺应着上天的通畅大道。此指改朝换代。《易·大畜》：“何天之衢，亨。”荷，承担。元亨，大通。廓宇宙：指平定天下。作京：犹建都。

　　［13］敷：颁布。皇极：最高的准则，指典章律令等。创业：指开创帝王的事业。协：和。神道：神明之道。大宁：指天下太平。

　　［14］百姓昭明：言百官各就各位，职责分明。百姓，百官。昭明，分明。九族敦序：指亲族之间的亲疏关系得以有条理。九族，《书·尧典》：“以亲九族，九族既睦”，欧阳、夏侯云：“九族者，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皆据异姓有服。”敦，大。序，秩序。

　　［15］孝孙：指鲁恭王刘馀。馀为高祖之曾孙，故云。俾：使。侯：为诸侯。

　　［16］锡：通“赐”。介圭：大圭。用为分封诸侯的凭据，为诸侯所有。瑞：信。宅：居。附庸：附庸国，此指诸侯国鲁国。开宇：开拓疆域。

　　［17］秘殿：神殿，此指灵光殿。配：比照。紫微：紫微宫，星宿名，古人以为是天帝所居之处。辅：藩卫。

　　［18］承：继承。明堂：古代天子举行重要活动的场所。少阳：东方，指鲁国。昭列：通“照烂”，光明灿烂貌。“昭列”下原有“显”字，从王念孙校改删。奎：二十八宿之一，分野在鲁地。古人认为天上每一星宿都有地上相应的州郡，此之谓分野。

　　［19］嵯峨、（zuì）嵬、峞（kuí）巍：皆高峻貌。：通“崔”。（léi）NFECE（kuǐ）：通“磊块”，山石高低不平貌。

　　［20］迢峣：高貌。倜傥：特异。丰丽：犹富丽。博敞：犹阔敞。洞：空貌。（jiāogé）：广大貌。无垠：无边。

　　［21］邈：久远貌。稀世：言世间少有。特出：独出。羌：楚国方言中的语气词。瓌（guī）谲：奇异。瓌，“瑰”之异体。鸿纷：杂乱貌。

　　［22］屹：山立貌。山峙：如山一样耸峙。纡郁：山势起伏貌。隆：隆起。崛岉（wù）：高貌。

　　［23］郁：众多貌。坱（yǎng）圠（yà）：不齐貌。嶒（céng）NFECF（hóng）：深空貌。NFEA8（zè）：山势连绵起伏貌。缯绫：不平貌。

　　［24］汩（yù）：净貌。硙硙（wèi）：堆积貌。璀璨：装饰繁盛貌。赫、：明亮。烛：照。坤：大地。

　　［25］积石：山名。锵锵：庄严貌。帝室：天帝的宫室。威神：威严神圣。

　　［26］崇墉：高墙。冈连、岭属：谓如群山连绵。阙：宫殿大门外左右的建筑，中有道，如墙有缺，故云。阙，通“缺”。阊阖：天门，此指宫殿大门。方：并。二轨：言可并行两车。轨，车道。

　　［27］历：通过。太阶：高大的台阶。造：至。堂：古代宫室，前堂后室。俯仰顾眄：上下观看。顾眄，此为观看之意。顾，回头；眄，斜视。东西：东西南北之省文。左右：前后左右的省文。周章：浏览。

　　［28］彤彩：红颜色。徒：乃。何为：何如。

　　［29］澔澔（hào）涆涆（hàn）：色彩辉映貌。流离：又写作“陆离”，分散貌。烂漫：散乱貌。

　　［30］皓壁：犹言白墙。皜（hào）曜：白光。月照：有如月亮照耀。歙（xī）赩（xì）：红色。电烻（yàn）：如电光闪烁。烻，光亮貌。

　　［31］霞驳云蔚：如云霞一般斑斓绚丽。若阴若阳：或暗或明。瀖（huò）濩（huò）：变化迅疾貌。燐乱：光影散乱不定貌。炜炜（wěi）煌煌：明亮辉煌。

　　［32］隐：藏。阴夏：宫殿中北向之室。霐（hóng）、寥窲（liào）、峥嵘：皆幽深之貌。

　　［33］鸿：宏大。（kuàng）炾（huǎng）、（tǎng）阆（láng）：皆宽敞明亮貌。（sè）：秋风。萧条、清泠（líng）：皆清凉貌。

　　［34］动滴沥以成响，殷雷应其若惊：言屋檐滴水也能造成巨大声响。滴沥，水滴下注。响，回声。殷，雷声。应，响应。

　　［35］嘈嘈：嘈杂声。失听：失去听力。矎（xuān）：不能正视貌。丧精：失去精光。前句写耳承上文“萧条”、“清泠”而言，后句写目承上文“皓壁皜曜”和“丹柱歙赩”而言。

　　［36］骈：并。密石：古代天子宫殿装饰中用的一种石材。《国语·晋语八》：“天子之室，加密石焉。”琅（láng）玕（gān）：美石名。齐：并列。珰：瓦当。璧英：五臣本作“璧瑛”，即“瑛璧”，倒文以叶韵。瑛，玉之美者。璧，通“甓”，砖也。

　　［37］排：推。金扉：金饰的门。北入：由北而入。霄霭霭而晻暧：形容殿内昏暗。霄，云。霭霭，云雾貌。晻暧，遮蔽貌。

　　［38］旋室：曲折的宫室。《淮南子·地形训》：“倾宫、旋室，在昆仑阊阖中。”娟、窈窕：本意皆女子姿态绰约之貌，此处比喻宫室的深幽曲折。洞房：宽敞的内室。叫（yáo）窱（tǎo）、幽邃：皆幽深貌。叫：通“”。

　　［39］西厢：正堂西边的房子。踟蹰：局促，窄小貌。闲宴：休息。晏，通“安”。东序：即东厢。重深：深而又深。奥秘：深奥隐秘。

　　［40］屹：高貌。铿瞑、勿罔：皆视不分明貌。铿瞑：五臣本作“”。勿罔：通“忽恍”。屑：微小貌。黡（yàn）翳：隐蔽貌。懿（yì）濞（yì）：无影无形貌。

　　［41］悚悚：惊貌。斯：此。（sì）：不安貌。悸：心动。

　　［42］应天：上合天象。宪：效法。觜（zī）陬（zōu）：陬觜之倒文，觜星的位置。觜，二十八宿之一，属西方。

　　［43］倔佹云起：言屋顶如云之千状万态。倔佹，通“谲诡”，奇异貌。嵚崟：堆垒貌。离搂：众木依倚之状。

　　［44］三间：言每三间为一室。古代建筑以四立柱之间的区域为一间，则三间即是八立柱之间的区域。四表：四面墙。八维：八方。九隅：八方加正中。

　　［45］楹：柱。丛倚：聚集依靠。磊砢：巨大的树枝。砢，通“柯”。相扶：相互扶持。

　　［46］浮柱：梁上短柱。岧（tiáo）嵽（dì）：通“迢递”，高远。星悬：像群星悬挂在天空。漂：悬浮貌。峣（yáo）（niè）：高而欲坠貌。枝拄：支撑。

　　［47］飞梁：横在空中的屋梁。偃蹇：通“夭矫”，出众貌。虹指：言如虹霓有所指。揭：举起。蘧蘧（qú）：众物攒集貌。腾凑：飞聚。

　　［48］层：高。栌：栌斗，指梁柱交接处的方木。磥（lěi）垝、岌峨：堆垒欲坠貌。曲枅（jiān）：屈曲的拱木。枅，拱木，从卢斗上横过的弓形肘木。要绍、环句：屈曲貌。

　　［49］芝栭（ér）：绘有灵芝图案的枋木。栭，两柱间相连的木料，截面为方形，故又曰枋。攒罗：集中罗列。戢（jí）孴（yì）：众多貌。枝牚（chēng）：斜撑支柱。杈（chā）枒（yá）：斜柱貌。

　　［50］夭：伸舒貌。横出：旁出。黝纠：纠结貌。搏负：相互搏斗背负，形容依倚之貌。

　　［51］岪（bì）蔚：相互遮蔽，形容繁盛之貌。岪：“茀”字形讹。茀，蔽也。璀错：璀璨，光彩夺目貌。崎：高而不安貌。重注：重重相连。

　　［52］捷猎：排比貌。鳞集：言密集如鱼鳞。支离分赴：言椽木分别伸向不同的方向。支离，分散貌。纵横骆驿，各有所趣：言或交错或相连，各有所往的方向。

　　尔乃悬栋结阿，天窗绮疏［1］。圆渊方井，反植荷蕖。发秀吐荣，菡萏披敷。绿房紫菂，窋咤垂珠［2］。云楶藻梲，龙桷雕镂。飞禽走兽，因木生姿［3］。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奋舋而轩鬐［4］。虬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5］。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蛇蟉虬而绕榱［6］。白鹿孑蜺于欂栌，蟠螭宛转而承楣［7］。狡兔跧伏于柎侧，猿狖攀椽而相追［8］。玄熊舑舕以龂龂，却负载而蹲跠［9］。齐首目以瞪眄，徒眽眽而狋狋［10］。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11］。仡欺以，而睽睢，状若悲愁于危处，憯嚬蹙而含悴［12］。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13］。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髣佛［14］。

　　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15］。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16］。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17］。伏羲鳞身，女娲蛇躯［18］。鸿荒朴略，厥状睢盱［19］。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20］。下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21］。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