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王孙赋

　　王延寿

　　原天地之造化，实神伟之屈奇［1］。道玄微以密妙，信无物而不为［2］。

　　有王孙之狡兽，形陋观而丑仪［3］。颜状类乎老公，躯体似乎小儿。眼睚以眄。视睫以睳［4］。突高匡而曲额。瞁历而隳离［5］。□□齁以□，耳聿役以嘀知［6］，口嗛呥以□。唇以［7］，齿崖崖以，嚼而嗫唲［8］，储粮食于两颊，稍委输于胃脾［9］。蜷菟蹲而狗踞，声历鹿而喔咿［10］。或嗝嗝而，又□其若啼［11］。姿僭傔而抵赣。豁盱阋以琐□［12］。眙睕朡而睗，盶而踧［13］。

　　生深山之茂林，处崭岩之嶔崎［14］。性之疾，态峰出而横施［15］。缘百仞之高木，攀窈袅之长枝［16］。背牢落之峻壑，临不测之幽溪［17］。寻柯条以宛转，或捉腐而登危［18］。若将颓而复著，纷嬴绌以陆离［19］。或群跳而电透，瓜悬而瓠垂［20］。上触手而拿攫，下值足而登［21］，互攀揽以狂接，夐儵□而奄赴［22］。时寥落以萧索，乍睥睨而容与［23］。或蹢趹以跳迸，又咨陬而攒聚［24］。扶嵚崟以□。蹑危臬而腾舞［25］。忽涌逸而轻迅，嗟难得而缕［26］。同甘苦于人类，好餔糟而啜醨［27］。乃置酒于其侧，競争饮而地［28］。陋以迷醉，矇眠睡而无知［29］。踅挐鬃以缚，遂缨络而羁縻［30］。归锁系于庭厩，观者吸呷而忘疲［31］。

　　（《古文苑》卷六，《丛书集成》本）

　　［1］原：推究。造化：指天地创造化育万物。屈奇、神伟：皆指神奇怪异的意思。

　　［2］玄微、密妙：皆深微义。玄，原作“元”，清人避“玄烨”讳所改，今正。信：的确。

　　［3］王孙：猴子的一种。王，大也。狡：原本作“狭”，从一本改。观（guàn）：容貌。仪：仪表。

　　［4］颜：指面貌。睚（yá）（jǜ）、□（xuě）眄：皆斜视貌。：原作“”，形讹，今改。□（jí）睫（jié）、（jué）睳（xī）：皆视而不定貌。

　　［5］匡：指眼眶。额：指鼻梁。□：睁大的眼睛。瞁（xì）历、隳（huī）离：皆惊视貌。

　　［6］□（kuī）齁（hōu）、□（xī）□（jiā）：皆鼻息声。聿役、嘀（shi）知：耳朵耸动貌。

　　［7］嗛（xián）呥（rǎn）：咀嚼食物。□（xián）□（zōu）：指有前牙没有内齿貌。（má）□、□（sǎ）□（pī）（nī）：嘴或开或合貌。

　　［8］崖崖、（yǎn）：牙齿排列的样子。（rěn）（rǎn）、嗫（niè）唲（ér）：嘴动的样子。《初学记》作“”。

　　［9］颊：原作“顿”，形讹，今改。委输：输送。

　　［10］蜷：蜷曲着身躯。菟嚼：像兔子蹲着一样。狗踞：像狗蹲的样子。菟，《初学记》作“兔”。历鹿：轳辘声。喔（ō）咿（yī）：笑声。

　　［11］嗝（gé）嗝：鸡叫声。（huò）：呕吐声。（zhāi）□（xù）：抽泣声。□：原作“□”，形讹，今改。

　　［12］僭（cǎn）傔（qiǎn）：倨傲貌。《尔雅·释训上》：“僭傔，抗竦也。”抵赣：傲慢貌。盱阋：眼神不定貌。阋，通“睨”，斜视。醯（xī）：酸。此句说王孙像吸酸一样紧锁眉头左顾右盼。

　　［13］眙（chì）：直视貌。睕（wān）（zōng）：偷视。（mí）睗（shì）：斜视。盶（ruǎn）：通“睆”，略带妩媚貌。（ruǎn）（rún）：“儒儿”之倒文，柔顺貌。踧（cù）（zǐ）：通“哫訾”，忸怩貌。此句说王孙的状貌像曲意逢迎的小人。

　　［14］崭岩：高而险的山崖。嵚（qīn）崎（qí）：险峻貌。

　　［15］（piāo）（jí）、（biàn）疾：轻迅敏捷。态峰出而横施：言王孙的姿态凌空出现在山峰之上。由“姿僭傔而抵赣”至“态峰出而横施”八句据《初学记》补。

　　［16］缘：攀援。仞：古代度量单位，七尺为仞。窈袅：细长貌。

　　［17］牢落：深邃空旷貌。峻壑：深险山谷。不测：深不可测量。

　　［18］宛转：曲折而行。腐：枯败的枝条。危：高。

　　［19］著：附着。赢绌：或离或合貌。嬴，原作“绌”，从《艺文类聚》改。陆离：纷乱的样子。

　　［20］电透：像闪电一般快速跳跃。（diǎo）：悬挂的样子。瓠（hù）：葫芦。

　　［21］拿攫：抓取。登跂：两足分采峡谷树枝分杈而上。跂，通歧，此处指树杈。

　　［22］夐：远。儵（shū）（sēn）：通“倏眒”，迅疾貌。奄赴：快速而去。

　　［23］寥落、萧索：皆空旷寂寥之义，形容王孙安静貌。乍：暂。睥睨：环顾傲视。容与：从容。

　　［24］蹢（zhì）趹（jué）：投足腾跳。蹢，通“掷”。迸：分散。咨陬：本义为咨询商讨，此处形容聚集貌。攒聚：群聚。

　　［25］嵚（qīn）崟（yín）：高耸的山。（chén）（chuán）：结队追逐貌。危臬：高臬。臬：没有旁枝的枯木。

　　［26］嗟：原作“羌”，今本《文选·吴都赋》有“嗟难得而视缕”，据改。（luán）缕：委曲以求之义。此句大意说王孙奔跑迅捷，虽多方捕捉仍难获取。

　　［27］（bū）：食。糟：酒糟。啜（chuò）：饮。醨（shī）：酒汁。《楚辞·渔父》：“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两句说王孙的嗜好同于人类，喜欢饮食酒糟酒汁。

　　［28］侧：旁边。（yuān）：仆倒：

　　［29］（hòng）：醉。陋（hóu）：酒醉站立不稳貌。矇：迷矇，有睡意的样子。

　　［30］踅：通“暂”，迅速。鬉：鬃毛。（niè）缚：以绳系缚。绳子。缨络：缠绕。羁縻：束缚。

　　［31］庭厩：庭院中的牢圈。吸呷：咋舌惊叹貌。两句说王孙被关在牢圈里，人们看了惊叹不已。

　　评

　　宋人章樵《古文苑》注以为，《王孙赋》是作者通过猴子比喻狡猾善变的小人，最终因贪欲之心暴露而被制伏。但从作品的整体看，作者对王孙并不显得厌恶，章樵的说法似不可信。王孙是生活在山林之中最具灵性的动物，和其他动物相比，它长得与众不同又机灵可爱，生长在多山多水的南郡，这正是作者的家乡，所以作者对它有过仔细观察。在观察中，作者感到自然造化神奇无比，于是通过对王孙这种动物的描写，表现对于大自然的热爱。

　　这篇赋基本上沿袭了自西汉以来体物赋的路子，当时抒情小赋虽已出现，却对它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不过作者以自己独到的艺术感受力和表现方式给原有的形式增加了生命活力，仍然写出了优秀作品。其艺术成就如下：

　　一、在整体结构上，改变过去以物为主的铺叙方式，采用以我为主的铺叙方式。过去的辞赋作家往往事先确定了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等空间方位，然后依此次序观察对象，进行描写。而这篇作品则是描写对象在作者眼中变换位置，作家可以自由地把握对象，对象反映在作品中就不再是呆板被动的了。全赋分三个段落：第一段赞叹自然造化无所不能，领出对王孙的描写，其“神伟以屈奇”和“玄微以妙密”是要向我们说明大自然的作品王孙同样神奇奥妙。第二段是给王孙画一个近景像。首先用容貌似老公而躯体像小儿这样强烈的反差映衬，勾勒出整体轮廓，给人一个怪异的印象。接下来是一笔一笔细细描绘，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两颊，直至踡卧的姿势都一一介绍。最后写了王孙发出的各种奇怪声音及表现出的各种样子。第三段把王孙放在它的生活环境中描写，着重表现它的生活习性。它生活在深山密林中，习惯临高履危，常常攀援在下有不测深谷的树枝上，有时好像从树上坠落，却又附着在另一棵枝干上，跳跃像闪电一样迅疾，吊在树上又像垂悬的瓠瓜。有时远赴而去，有时从容自得，有时四散奔逃，有时聚集一处，可以沿险峻的高山上结队逐追，也可以在挺直的树干上腾跳舞蹈，但王孙作为动物，却有和人一样的饮酒嗜好，于是人们把酒放在它的附近，骗它喝得醉醺醺，仆倒在地时，捆绑起来，送进庭厩，成了赏玩之物。全文的描写线索由近及远，从特写画面到全景画面。虽然和传统大赋比，所用笔墨不多，却非常细致全面，既可以看到描写对象的局部特征，又可以看到描写对象的整体活动及相应背景。

　　二、《文心雕龙·才略》说作者“善图物写貌”，《诠赋》又说：“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虽然后者主要指《鲁灵光殿赋》，但在作者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所体现，看了这篇作品，我们会发现作者在遣词造句时用形容词多带有一些动态效果，如写眼睛，用“睚”□“眄”、“睳”□“睫”；写嘴，用“嗛呥”□“”□“”□“□”等等，这样，作者并不注意那些固定的，一眼就能察觉的内容如色彩等，而是去找同中的异，这异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写王孙的活动是本赋最精彩的部分，作者不仅是写一个个动作，而是在这些动作中体现敏捷和惊险，把王孙写得生气勃勃，栩栩如生。

　　（郭令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