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述志赋(1)

　　刘基

　　刘基（1311—1375），字伯温，晚号黎眉公。处州青田（今属浙江）人。元元统元年（1333）进士，授瑞州路高安县丞。后任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曾助元军击方国珍等，与元将石抹宜孙坚守处州。为当权者压抑排挤，弃官隐居于青田山中，发愤著《郁离子》以针砭时政、抒情明志。朱元璋攻占浙东后，礼聘出山，刘基与宋濂等应召到南京，深受朱元璋倚重，参与机要，成为明朝开国元勋之一。官至弘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受权臣李善长、胡惟庸等排斥，入明仍不甚得志。洪武四年（1371）辞官归里。后受胡惟庸诬陷，被朱元璋疑忌，忧愤而卒。谥文成。刘基诗文兼长，风格多样。元末所著诗文，大都收入《覆瓿集》；入明诗文，收入其子刘仲璟所编的《黎眉公集》。诗多表现民生疾苦，感慨人世沧桑，咏叹怀才不遇，间有一些颂圣、游仙之作。风格沉郁顿挫，不事绮靡，于元末“铁崖体”之外，别树一帜。其文以寓言体散文最为出色，风格古朴浑厚，闳深肃括，颇有唐宋逸韵，与宋濂、王祎等共开一代文风。《四库全书总目》曰：“今观二家（宋濂、刘基）之集，濂文雍容浑穆，如天间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基文神锋四出，如千金骏足，飞腾飘瞥，蓦涧注波。”赋作现存八篇。明成化六年，御史戴鱀与杭州太守张僖等汇刻刘基著述为《诚意伯文集》二十卷。现通行本为《四部丛刊》本《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二十卷。《明史》有传。

　　此赋当作于元至正十八年（1358）底刘基愤而辞官归里之时，时作者四十八岁。据《明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赠太师谥文成护军诚意伯刘公神道碑铭》：“时经略使李谷凤奏守臣功绩，而执政者皆右方氏，遂抑公功，仅由儒学副提举格授处州路总管府判，诸将莫不解体。公拜敕曰：‘臣不敢负国。今无所宣力矣。’遂弃官归。时义从者俱畏方氏残虐，从公居青田山中。乃著《郁离子》。”《明史·刘基传》亦载：“方国珍起海上，掠郡县，有司不能制。行省复辟基为元帅府都事。基议筑庆元诸城以逼贼，国珍气沮。及左丞帖里帖木儿招谕国珍，基言方氏兄弟首乱，不诛无以惩后。国珍惧，厚赂基。基不受。国珍乃使人浮海至京，贿用事者。遂招抚国珍，授以官，而责基擅威福，羁管绍兴，方氏遂愈横。亡何，山寇蜂起，行省复辟基剿捕，与行院判石抹宜孙守处州。经略使李国凤上其功，执政以方氏故抑之，授总管府判，不与兵事。基遂弃官还青田，著《郁离子》以见志。时避方氏者争依基，基稍为部署，寇不敢犯。”

　　鲜余生之眇眇兮，荷后皇之深仁［1］。具五气以成形兮［2］，受明命而为人［3］。体乾坤之粹精兮［4］，晞日月之景光［5］。漱飞泉之华滋兮［6］，浥灏露之醇英［7］。制杜蘅以为衣兮，藉茝若之菲菲［8］。佩琳璆之玲珑兮［9］，带文藻之葳蕤［10］。朝濯发于兰池兮［11］，夕偃息乎琼苑［12］。愿驰鹜以远游兮［13］，及白日之未晚。驾轻轺之将将兮［14］，服苍虬之□□□□［15］。遵大路以周流兮［16］，曳虹蜺之委蛇［17］。挟长离而乘鹓兮［18］，欵阊阖之九门［19］。丰隆为余先导兮［20］，白灵为余骏奔［21］。前烛阴以启途兮［22］，飏凯风使清埃［23］。觐北斗于文昌兮［24］，朝玉皇于帝台［25］。食玄圃之丹荑兮［26］，澡天潢之芳津［27］。激微焱于桂枝兮［28］，轻波起而龙鳞［29］。清都不可以久留兮，忽乘云而遐征［30］。浮江湖之浩溔兮［31］，陵山岳之峥嵘［32］。野莽苍以多榛兮，路险隘而纡曲［33］。猰貐炰烋而攫噬兮［34］，蝮蛇蜿蜒以当陆［35］。郁忡忡以怵惕兮［36］，遹皇皇以营营［37］。雨淫淫而不止兮，雾黯黯以昼冥［38］。乌鸢号以成群兮［39］，凤孤栖而无所。楚屈原之独醒兮，众皆以为之咎［40］。欲振迅以高举兮，无六翮以奋飞［41］。将抑志以从俗兮，非余心之所怡［42］。长太息以增欷兮，哀时世之异常［43］。

　　弃韶夏而非听兮［44］，登襟佅于中堂［45］。芼轩于以和羹兮［46］，腌鲍鱼而实俎［47］。斮楩楠以给爨兮［48］，束荆棘而为柱［49］。施罾于丘陵兮［50］，怨鲂鲤之弗获［51］。虎兕逸于山林兮，循户庭以求索［52］。前蒙瞍以指途兮［53］，强杨子使操辕［54］。命侏儒令举鼎兮［55］，刖都庐使守阍［56］。岁冉冉而将颓兮，日暧暧以就昧［57］。松柏摧而根死兮，江河化而为浍［58］。

　　秣余马于不周兮［59］，整余辔于樊桐［60］。无蓍龟以决疑兮［61］，迷不知余所从。抟扶摇以为舆兮［62］，揽列缺以为辀［63］。骖青鸾之茇茇兮［64］，超烟霭而上浮［65］。梁天津以济河兮［66］，睇紫微之神阙［67］。开明怒目而电视兮［68］，貔豹吼而山裂［69］。进无人以为之先容兮，欲自献而不敢［70］。气勃郁以凭中兮，心恻伤以憯懔［71］。过少微而历明堂兮［72］，就轩辕而陈情［73］。雷霆砰其隐辚兮［74］，马辟易而不行［75］。访六符于泰阶兮［76］，求民极之所在［77］。咎繇不可以作兮，竞狂直以为罪［78］。凌天街以径度兮，造旬始而瞻西［79］。清众畏谗而卷舌兮，孰能白予之忠诚［80］。怊愮其无止兮，默悄悄以狐疑［81］。要傅说于箕尾兮［82］，命灵龟使占之［83］。曰有名必有实兮，若形影之相因［84］。相福极出自天兮［85］，又何尤乎世之人。鼎胡峙而不烹兮［86］，旗胡张而弗麾［87］。弧不可以射侯兮［88］，驷不可以策而［89］。驰众蠕蠕以朵颐兮［90］，若颓波之东趍［91］。谓翚翟为弗章兮［92］，爱羸豕之负途［93］。方不可刓而规兮［94］，白不可涅而黑［95］。悲桂椒之芬芳兮［96］，与朝菌而偕落［97］。殷比干之剖心兮［98］，时岂不知其为。圣人鲁仲尼之过化兮［99］，焉役役而无所容［100］。其身由强义而罹殃兮［101］，惠直道而被黜［102］。子胥忠而殒命兮［103］，伯夷清而不食［104］。将登山而迷路兮，欲涉水而无航［105］。东西南北安所之兮，顾焉择其所长［106］。神冥冥而不下兮，龟又厌而弗告［107］。思纠结而不抽兮［108］，意恍惚以震悼［109］。忽滥氾以遐举兮［110］，行游目于大荒［111］。羲和不可扳而留兮［112］，恐年岁之弗将。驾广漠而南征兮，叫重华于九疑［113］。山岑岑以蔽天兮，江淼淼而不可窥［114］。邅吾道夫西陲兮，听鸣凤于岐阳［115］。慨禾黍之离离兮［116］，梧桐摧而不生。浮龙门以溯河兮［117］，访夏后之遗迹［118］。川渎混而不分兮［119］，鲸鲵起而人立［120］。揽绯辔而回鹜兮［121］，谒陶唐之旧京［122］。无衣裳以御寒兮，哀蟋蟀之悲鸣［123］。心悢悢以增伤兮，神梦梦其若醉［124］。泪落落以交流兮［125］，忧湛湛而来会［126］。傅说之版筑兮，无武丁其谁举［127］。夷吾不逢夫鲍叔兮，竞沦没于囹圄［128］。推竭心以服勤兮，上介山而立枯［129］。种霸越而灭吴兮，终刎颈于属镂［130］。乐毅升于金台兮，何遁逃而走赵［131］？周条侯之耿介兮，卒含怨以饿殍［132］。忠有蔽而不昭兮，道有塞而不行。名不可强而立兮，功不可期而成［133］。李斯上书以相秦兮，空自陷于罪尤［134］。买臣显而僇辱兮，岂如负薪之无忧［135］。鱼赴饵以中钩兮，雉慕媒而膺镝［136］。凤凰翔于丹穴兮，又何患乎矰弋［137］。返余旆之旖旎兮，还余车之辚辚［138］。采薇蕨于山阿兮［139］，撷芹藻于水滨［140］。列玄泉以莹心兮，坐素石以怡情［141］。聆嘤鸣之悦豫兮，玩卉木之敷荣［142］。挹清风之冷冷兮，照秋月之娟娟［143］。登高丘以咏歌兮，聊逍遥以永年［144］。

　　（《刘基集》卷一五，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

　　［1］眇眇：微小。荷：承担。后皇：即后主，指继嗣前王的君主。深仁：深厚的仁德。

　　［2］五气：指肺、心、肝、脾、肾五脏的特征。《周礼·天官·疾医》：“以五气、五声、五色眡其死生。”

　　［3］明命：光明的使命。

　　［4］体：身体。乾坤：天地。《易·说卦》：“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粹精：即精粹，淳美的意思。

　　［5］晞（xī）：干，与“湿”相反。景光：犹言祥光。

　　［6］漱：洗漱。飞泉：喷泉。华滋：茂盛。

　　［7］浥（yì）：湿润。灏露：指自然生成的露水。醇英：纯洁的花。

　　［8］杜蘅：香草名，似葵而香，根可入药。屈原《离骚》：“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茝若：白芷和杜若。菲菲：盛浓的样子。多指香味。

　　［9］佩：戴。琳璆（qiú）：皆美玉名。玲珑：玉声。

　　［10］文藻：词采，文采。葳（wēì）蕤（ruì）：鲜丽的样子。

　　［11］濯发：洗发。兰池：陂名，秦始皇引渭水修建。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池中筑蓬莱山，刻石为鲸鱼，长二百丈。

　　［12］偃息：安卧。琼苑：华贵的园林。

　　［13］驰鹜：奔走。屈原《离骚》：“忽驰鹜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14］轻轺（yáo）：轻捷的车。轺，小车。将将：象声词，同“锵锵”。

　　［15］服：驾，拉车。苍虬：苍龙。虬，传说中的无角龙。□□：马行不止的样子。

　　［16］遵：循，沿着。周流：周游各地。屈原《离骚》：“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17］曳：拉，牵引。虹蜺：相传虹有雌雄之别，色鲜盛者为雄，色暗淡者为雌；雄曰虹，雌曰蜺，合称虹蜺。委蛇（yí）：绵延曲折的样子。

　　［18］长离：灵鸟名。沈括《梦溪笔谈·象数》：“四方取象苍龙、白虎，朱雀、龟蛇。唯朱雀莫知何物，但谓鸟而朱者，羽族赤而翔上，集必附木，此火之象也。或谓之长离，盖云离方之长耳，或云鸟即凤也，故谓之凤鸟。”鹓：传说为凤一类的鸟。

　　［19］欵：俗“款”字，至，留止。阊阖：天门。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忘予。”王逸注：“阍，主门者也。阊阖，天门也。”

　　［20］丰隆：传说中的云师。屈原《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先导：在前引导。

　　［21］白灵：白色的神灵，这里指白麟，白色的麒麟。《礼记·礼运》：“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古人以此四灵为祥瑞之兽。骏奔：急速奔走。

　　［22］烛阴：神名。《山海经·海外北经》：“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注：“烛龙也。是烛九阴，因名烛阴。”启途：开路。

　　［23］飏：即“扬”，飞扬。凯风：和风。后称南风为凯风。清埃：犹清尘。

　　［24］觐：拜见。北斗：斗宿之称。二十八宿之一，玄武七宿的首宿。文昌：斗魁上六星的总称。《史记·天官书》：“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宫。”

　　［25］朝：朝拜。玉皇：天帝。帝台：神名：《山海经·中山经》：“苦山之首，曰休与之山，其上有石焉，名曰帝台之棋。五色而文，其状如鹑卵。”注：“帝台，神人名。”

　　［26］玄圃：相传昆仑山顶，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为神仙所居。玄圃即其中之一。丹荑：指初生的赤芝。《文选·郭璞〈游仙诗〉》：“临源挹清波，陵岗掇丹荑。”李善注：“《本草经》曰：‘赤芝，一名丹芝，食之延年。’凡草之初生，通名曰荑，故曰丹荑。”

　　［27］澡：洗。天潢：星名。《史记·天官书》：“王良……旁有八星，绝汉，曰天璜。”芳津：谓皮肤润泽，也指润泽的皮肤。

　　［28］焱（yàn）：火花。桂枝：古代妇女首饰步摇上的饰物。

　　［29］龙麟：形容水波荡漾，如龙背上的斑纹一样。

　　［30］清都：古时谓天帝所居的宫阙。遐征：远征。

　　［31］浩溔（ɡào）：同“灏溔”，水无边际的样子。

　　［32］峥嵘：山势高峻的样子。

　　［33］莽苍：空旷无际的样子。形容郊野景色迷茫。榛：木名。灌木或小乔木。果实叫榛子，果仁可吃。险：险要。隘：狭窄。纡曲：屈曲，回旋。

　　［34］猰（yà）貐（yǔ）：一种食人怪兽。炰（páo）烋（xiāo）：猛兽怒吼。《诗·大雅·荡》：“女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郑玄笺：“炰烋，自矜气健之貌。”攫噬：用爪抓取吃。

　　［35］蝮（fù）蛇：毒蛇，多居湿地。蜿蜒：龙蛇行走的样子。当陆：草名，俗称章柳。

　　［36］忡忡：忧愁的样子。怵（chù）惕：戒惧，惊惧。

　　［37］遹（yù）：发语词。皇皇：同“惶惶”，心里不安的样子。营营：往来盘旋的样子。《诗·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毛传：“营营，往来貌。”

　　［38］淫淫：流而不止的样子。黯黯：昏暗阴沉的样子。

　　［39］乌：乌鸦。鸢（yuān）：老鹰。

　　［40］独醒：比喻异乎流俗。《楚辞·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咎：罪过，过失。

　　［41］振：举起。迅：快。六翮：健羽。奋飞：鸟振翼高飞。

　　［42］抑志：压抑自己的志向。从俗：迎合时俗。屈原《离骚》：“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怡：和悦，愉快。

　　［43］太息：叹息。欷（xī）：抽泣的声音。时世：时代。

　　［44］韶：传说舜所作乐曲名。《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夏：乐歌名。《诗·周颂·时迈》：“我求懿德，肆于时夏。”郑玄注：“乐歌大者称夏。”

　　［45］襟：即“僸”，音乐名。佅（mài）：古乐名。据《文选·班固〈东都赋〉》李善注引《孝经·钩命诀》曰：“东夷之乐曰佅……北夷之名曰僸。”中堂：正屋。

　　［46］芼（mào）：蔬菜。轩于：即“轩芋”，莸草。《尔雅·释草》：“莤，蔓于”注：“草生水中，一名轩于，江东曰莤。”和羹：用不同调味品配制的羹汤。

　　［47］腌：以盐渍食物。鲍鱼：盐渍鱼，其气味腥臭。俎（zǔ）：古代祭祀、设宴时陈置牲口的礼器，木制，漆饰。实俎，即“俎实”，俎上所盛之物。《公羊传·定公十四年》：“脤者何，俎实也。”注：“实，俎肉也。”

　　［48］斮（zhuó）：斩断。楩（pián）楠（nán）：皆为木名。楠，一作“柟”。《汉书·司马相如传》：“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注：“楩，即今黄楩木也。楠，今所谓楠木。”给（jǐ）：供应。爨（cuàn）：灶。

　　［49］荆棘：丛生有刺的灌木。

　　［50］施：设置。罾（zēnɡ）：鱼网。（lù）：小鱼网。丘陵：连绵起伏的山坡地。丘，小土山。陵，大土山。

　　［51］怨：埋怨。鲂（fánɡ）：鱼名，一名鳊鱼。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下《维鲂及□NFDE6》：“鲂，今伊、洛、济、颖鲂鱼也。广而薄，肥恬而少力，细鳞，鱼之美者。”鲤：即鲤鱼。

　　［52］兕（sì）：一种似牛的野兽。户庭：犹门庭。

　　［53］蒙瞍：即蒙叟，指庄周。叟，老者之尊称。

　　［54］杨子：又称杨朱、阳子或阳生。战国时魏人，字子居。后于墨翟，前于孟轲。其说重在爱己，不以物累，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与墨子的“兼爱”思想相反，同被当时儒家斥为异端。著述散见于《孟子》《庄子》《荀子》和《韩非子》中。操辕：掌把车辕。

　　［55］命：命令。侏儒：身材特别矮小的人。举：高举。

　　［56］刖（yuè）：古代砍掉脚的酷刑。都庐：本为杂技名，此处指从事杂技的人。守阍：守门。阍，门。

　　［57］冉冉：渐进的样子。颓：落，落下。暧暧：昏暗不明的样子。昧：暗。

　　［58］浍（kuài）：田间排水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