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钱赋

　　黄省曾

　　有物于此：生于太昊，取诸流泉［1］。非规非矩，里方外圆［2］。非帛非粟，日用首先。不足而行，匪翼而骞［3］。什伍以居，背腹相联［4］。虚衷善受，长于纪年［5］。好逐贪鄙，恒远圣贤［6］。芳者使秽，朴者使奸。兴灾召戾，昏智陨廉［7］。剧营务殖，天下趋焉［8］。舟波骑险，鸷取孔艰［9］。巧聚必散，广溢易颠［10］。臣愚不识，敢请大贤［11］。乃谓之曰：此夫肉幕周美而躬被文章者欤［12］？炉冶陶范而镕炼肖质者欤［13］？逆求悖出、身毙名破、求之不息、老而益笃者欤［14］？充羡者仇雠为戚，单虚者密亲且携［15］；目曰铜臭［16］、淆以锡铅作伪欺世而盛显者欤［17］？千文成贯，五铢为体［18］，凡今之人，皆与终始［19］，是之谓钱理［20］。

　　（《历代赋汇》卷九七，凤凰出版社2004年）

　　［1］太昊（hào）：传说中的古帝王号。泉：古代钱的异称。《史记·平淮书》司马贞索隐：“钱本名泉，言货之流如泉也。”取诸流泉，是说取之于如流泉一样的易货活动中。

　　［2］规：画圆的工具。矩：画方形的工具。里方外圆：鲁褒《钱神论》：“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上智先觉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

　　［3］匪翼而骞（qiān）：鲁褒《钱神论》说钱“无翼而飞，无足而走”。

　　［4］什伍：本意为古代户籍与军队的编制，户籍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军队以五人为伍，二伍为什。此处“什伍以居”，是说按一定数目，将钱串在一起。背腹相联：指甲钱背与乙钱腹相联，以此类推，串在一起。

　　［5］虚衷：指钱中间方孔。善受：好回收，便于将其收串在一起。长于纪年：古代铜钱一般都铸有纪年的文字，如“宣和通宝”、“永乐通宝”等。

　　［6］好逐贪鄙，恒远圣贤：是说钱好追逐贪鄙之辈，常常远离圣贤之人。实则是贪鄙之辈好追逐钱，圣贤之人常常远离钱。

　　［7］兴灾召戾（lì）：兴起灾祸，招致犯罪。昏智：使聪明人变得昏庸。陨廉：使有道德的人失掉廉洁。

　　［8］剧：极，甚。营：谋求。务：务必，一定。殖：增长，繁殖。趋：奔竞。成公绥《钱神论》：“路中纷纷，行人悠悠，载驰载驱，唯钱是求。”

　　［9］鸷（zhì）：凶猛的鸟。孔：甚，狠。这两句是说人们要获得金钱，像舟行有风浪，骑乘有艰险一样，但人们还是要像鸷鸟那样凶猛的去攫取金钱。鲁褒《钱神论》：“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已已：止住，自制。）

　　［10］巧聚：用奸巧的伎俩去聚敛钱财。广溢：广泛地榨取财富而财源涌溢。易颠：容易颠覆败亡而人财两空。

　　［11］敢：表示谦逊的敬辞。

　　［12］肉：《汉书·食货志》：“（周景王）铸大钱，文曰宝货，肉、好皆有周郭。”韦昭注：“肉，钱形也；好，孔也。”幕：钱背。躬被文章：身披花纹图案。

　　［13］陶范：陶制的铸钱模型。肖：毕肖，很像。质：指模型。

　　［14］逆求：不以正道求取。悖（bèi）出：胡乱花费掉。老而益笃（dǔ）：指有人越老越贪财。笃，甚。

　　［15］充羡者：富足有盈余之人。羡，盈馀。仇雠（chóu）为戚：仇人变为亲人。单虚者：财力单薄虚弱的穷人。密亲且携：叛离关系密切的亲戚。携，叛离。

　　［16］目曰：称做。铜臭：东汉崔烈以五百万买得司徒，问其子崔钧：“吾居三公，于议者如何？”崔钧说：“论者嫌其铜臭。”

　　［17］淆以锡铅：指私自铸钱者，用锡铅掺假以牟取暴利。《汉书·食货志》：“贾谊谏曰：’法使天下公得顾租，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其罪黥。‘”

　　［18］千文成贯：一千枚铜钱串成一贯。贯为古代串钱的绳索。五铢（zhū）为体：铢，古代重量单位。一枚铜钱重五铢，以此重为体制。

　　［19］皆与终始：人的一生都与钱始终不离。

　　［20］是之谓：这就是所谓。钱理：钱的本质。

　　评

　　钱（货币）在商品交换中作为一般等价物的商品，充当媒介，起流通手段的作用。随着商品生产的不断发展，钱，在商品流通中的权力越来越大，拥有一定数量的钱，就等于拥有一定数量的等价商品，于是人们追求货币的贮藏。对贪鄙之人唯钱是求的行径，晋代的成公绥和鲁褒都写过《钱神论》予以鞭挞和嘲讽。黄省曾写作《钱赋》，自然是受到先辈作家作品的启发，但更重要的是创作激情和动因，来自明代的社会现实。明代嘉靖、万历时期，上自皇帝，下至文人士子，大都沉湎于酒色财气之中。“凡文武迁擢，不论可否，但衡金之多寡而畀之”（《明史》），连刑法狱讼也是“权门之利害如响，富室之贿赂通神”（《明嘉靖实录》）。真可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金瓶梅》四十八回）。金钱腐蚀人类正常关系的现实，引人注目，发人深思。黄省曾的《钱赋》正是借物刺人因钱讽世之作。

　　全赋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以四言诗式韵语咏物而发问。从“生于太昊”至“长于纪年”六句，咏钱的体形特征，具体而简洁。“好逐贪鄙”至“广溢易颠”六句，咏钱的操行特征。逐贪鄙，远圣贤，使芳者秽，朴者奸，兴灾祸，召犯罪，使人丧失理智，寡廉鲜耻，揭露犀利而深刻。“剧营务殖”以下三句，描述社会众生相：钱被天下人攫取、巧聚、广溢。第二部分以散文疑问句式描述钱的形体特征和钱对人的腐蚀作用。这两部分都用隐语（谜语），把钱的特征暗示出来，让读者去揣摩猜测。第三部分，先以四言诗式韵语总括钱的体制特点和作用，最后一句以散文韵语道出谜底。

　　这篇二百零六字的小赋，具有很大的概括力，体物写貌简洁贴切，憎恶之情鲜明强烈，对金钱的功能、威力、危害的揭示不乏深度和广度。这种揭露和嘲讽，不惟切中时弊，而且对当代世界仍未失去其讽刺意义。在写法上，本赋完全模仿荀况的《赋篇》，一问一答，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张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