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布赋有序(1)

　　徐献忠

　　徐献忠（1493—1569），字伯臣，号长谷。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明嘉靖四年（1525）中举，再试不第，授奉化知县。嘉靖二十三年（1544），因傲抗上司沈恺，去职。乐吴兴山水，徙居吴地，与何良俊、董宜阳、张之象俱以文章气节名，时称“四贤”。嘉靖二十六年（1547），曾游宜兴土洞，作《秋日阳羡舟中》诗。嘉靖三十九年（1560），刊刻所辑《吴兴掌故集》十七卷。嘉靖四十三年（1564），松江府知府袁汝是与其乡士大夫醵金刊刻了由其门人董宜阳编次的诗文集《长谷集》十五卷，其中赋一卷、诗三卷、文十一卷。病卒于吴兴（今属浙江），门人私谥贞宪先生。其论诗云：“诗人之作，代出意匠，以增前人之能。”于后学有所启迪。工诗文，善书法。诗风开爽清逸，文多小品。尤善赋，名动一时。著述甚丰，涉及诗歌、散文、辞赋、民俗掌故、金石、水利、乐府、钱法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朱彝尊《诗话》称“其诗冲澹无累句，所少者警拔”，认为“足为定评”，又言“至其《论松江加耗》《守备》《钱法》《水利》诸书，条析利弊，皆颇详悉，在一乡亦足资考核焉。”著作除《长谷集》外，还辑著有《乐府原》十五卷、《水品》二卷、《金石文》七卷、《六朝声偶》七卷、《百家唐诗》一百卷等。《明史》卷二八七《文苑》三《文徵明传》后附有小传。

　　此赋的创作时间，按马积高先生《赋史》所言，当作于明嘉靖初。

　　邑人以布缕为业［1］，农甿之困［2］，借以稍济。然其为生甚疲苦，非若他郡邑蚕缫枲苎之业［3］，力少利倍者可同语也。然天下所共衣被［4］，而详其衷者甚寡［5］，于是核其事，告诸观风者作《布赋》［6］。

　　客有至吴下邑［7］，览织妇之布素［8］，歆卉物之流泽［9］，收岛夷之末计［10］，启闺房之长息［11］。乃喟然而叹曰［12］：“美哉布也！是固一匹，可以愧盗心不得千金之偿约者欤［13］？何赍者之逐逐［14］，而拾者之堇堇也［15］？”

　　下邑之士曰：“罗纨绣文［16］，素绨绵绫［17］，长裙交袆［18］，流景飞晶［19］。此居者之所扬辉［20］，而观者之所凝睇也［21］。子不是慕而慕。诸贫民之业，亦有说乎？”

　　客曰：“布通贵贱之服，不择温凉，而适其为制也。疏陋缣缯［22］，密殊绢縠［23］，有氍毹之毛毳［24］，齐缟素之洁白［25］，贱靡绮之浮华［26］，伤贝锦之徒饰［27］。孺夫匹妇可济其乏缺［28］，通都大邑与千乘之富相埒［29］，岂虚言哉！”

　　曰：“子何不伤其劳而徒羡其美，不稽其私而徒夸其会［30］，子亦欲闻其劳且病乎？若乃铁木相轧［31］，手挽足压。且□NFEA8□且扐［32］，出絮吐核［33］。张弓挂弦，弦急声噎。牵条络车［34］，吚哑错杂［35］。借光于膏，继夜于日。心急忘寐，力疲歌发。衾簟空寒［36］，漏水寂溢［37］。妇子喧阗［38］，老稚毕力［39］。”

　　客曰：“若是劳乎？”

　　曰：“未也。釐妇卷袖［40］，妖姬解珮［41］。含秋入机［42］，凝寒弄杼［43］。流苏绾综［44］，一伏一起。踏蹑相次［45］，上下不已。缕断苦接［46］，梭涩恐腻［47］。手习槛匡［48］，声扬宫徵［49］。长夜凄然［50］，得尺望咫［51］。寒鸡喔喔［52］，解轴趋市［53］。方是时也，母闻谤而不暇投杼［54］，妻迎夫而帖然坐起［55］。”

　　客曰：“若是劳乎？”

　　曰：“未也。织妇抱冻龟手不顾［56］，匹夫怀饥奔走长路［57］。持莽莽者以入市［58］，恐精粗之不中数［59］。饰粉傅脂［60］，护持风露［61］。摩肩臂以授人［62］，腾口说而售我［63］。思得金之如攫［64］，媚贾师以如父［65］。幸而入选，如脱重负，坐守风檐［66］，平明返顾［67］。”

　　客曰：“若是劳乎？”

　　曰：“未也。妇辞机而望远，子牵裳而愬饥［68］。先洁釜而待米［69］，旋汲水而候炊［70］。语少待以相慰，既久伫而始归。夫婴婴以捐涕［71］，云攘攘者在途［72］。索子钱而不释［73］，并布母以如飞［74］。夫狼攫虎啖［75］，肉寒骨解，无一语之抗声［76］，犹三呼而称怪。握两手以授之，拂空拳而吞欬［77］。虽卒岁之靡从［78］，完小信而不怠［79］。是岂但一妇织而衣十人，殆所谓一室肥而众俱瘵者也［80］？”

　　客曰：“若是病乎？”

　　曰：“未也。海上之民，土薄水浅，其恶易遘［81］。枵腹者未知其税驾［82］，鹑衣者徒羡夫长袖［83］。夫广储丰积［84］，出自农夫之耕；一丝寸缕［85］，皆从匹妇之手。然而茧丝告成［86］，置蚕不问；耕犁召丰［87］，于牛何有？是固天下之同风［88］，惟江南为丛薮［89］。畮钟之他税从［90］，升涂泥之末路［91］，计斗是以手不停机［92］，而终岁无衣穷年，仡仡而不赡其口［93］。”

　　客曰：“何言之过也。沧海变迁［94］，化为陵陆［95］。禹土涂泥［96］，荫注滐渌［97］。禾黍芃芃［98］，满家弥谷［99］。贫携白堕［100］，富树华屋［101］。婚媾靡靡［102］，徒侣簇簇［103］。顾今日之江南，殆海内之乐国。虽有布缕之征［104］，亦岂加于谷粟？何徒抱杞人之忧［105］，损名都之望乎［106］？”

　　曰：“否否［107］，不然。恒岁之运［108］，水毁木饥［109］，消长相代［110］，前建后除［111］。阳九阴七［112］，听命皇祇［113］。今昔庚申［114］，火仇冯夷［115］，亢令烁金［116］，天汉飞灰［117］。槁土沃焦［118］，赤地坼龟［119］。既葵藜之莫采［120］，亦木棉之变衰［121］。枝无垂菝［122］，絮罕葳蕤［123］。倾筐脱负［124］，采掇支离［125］。寡夫拥肿［126］，哲妇鸱夷［127］。里胥蹀躞［128］，督邮喧豗［129］。无尺寸之可缝，况纲运之崔巍［130］。匪凶岁之取盈［131］，仰国计之在兹［132］。当是时也，虽使星婺献技［133］，火鼠脱鬣［134］。罄大夏之全产［135］，省公仪之百室［136］。偪阳不悬于城雉［137］，匡庐借练于飞瀑［138］，亦何以应之？”

　　客曰：“嗟哉！下邑之民若是病乎？”

　　曰：“未也。工以习胜，巧自技生。伤末路之靡淫［139］，变素朴为华英［140］。始力作以助农［141］，终繴丽以耀名［142］。竞良工之巧思［143］，幻化国之神能［144］。于是飘絮若蓬［145］，刻缕若髟［146］，积岁成匹，累纤敌绒［147］。广倍乎东海之二尺，袤齐乎别渚之五虹［148］。凿以团凤［149］，绕以飞龙［150］，缀金章以错缘［151］，变腥草之鲜红［152］。烂太霞之朝采［153］，奇景乌之晶莹［154］。袨已浮乎龙水［155］，绡何羡乎鲛宫［156］！盖其技巧始于渡海之黄妪［157］，彰闻出自恋阙之钜公［158］。忘万家之膏腴［159］，邀一日之欢悰［160］。传观内近［161］，遂入公宫［162］。一匹遂抵于千缗［163］，联筐始达于重瞳［164］。民已穷而益偪［165］，霜既结而冰从。呜呼嗟乎！蒟酱竹杖［166］，天马蒲萄［167］，通西国而开越巂［168］，穷异诡而驰臆胸［169］，启皇武之远略［170］，罪臣骞之作俑［171］。朝槿不思其暮落［172］，寒灰尚恋夫冬烘［173］。竟残桃之取戾［174］，何献曝之耿衷［175］。方今圣主飞龙［176］，问民疾苦，诸非著令［177］，改不暖坐［178］。首蠲兹役［179］，恤我陨仆［180］。尚衣之□□绣有章［181］，进御之浮靡不取［182］。免徭征之巨累［183］，思息肩而就卧［184］。虽红纱之纲运尚存，而貂珰之督课稍妥［185］。”

　　客乃瞿然作而言曰［186］：“甚哉！鄙人不知民之病苦若是也。九月授衣［187］，犹以为晚，终岁作劳［188］，祁寒不免［189］。吾又何敢袖手以向人［190］，徒负暄而思暖［191］？”

　　（《历代赋汇》卷七一，凤凰出版社2004年）

　　［1］邑人：同乡的人。布缕：布与线。

　　［2］农甿（ménɡ）：农民。甿，同“氓”，百姓。

　　［3］蚕缫（sāo）：饲蚕缫丝。《孟子·滕文公下》：“夫人蚕缫，以为衣服。”枲（xǐ）：大麻的雄株，只开雄花，不结子，纤维可织麻布。苎（zhù）：苎麻。

　　［4］衣被：穿衣盖被。比喻养护、加惠。

　　［5］衷：内心。

　　［6］观风：观察民情，了解施政得失。语出《礼记·王制》：“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7］吴：泛指江浙地区。下邑：小地方，小县。

　　［8］览：观看。织妇：指从事纺织劳动的妇女。布素：布衣素服。布指质地，素指颜色，形容衣着检朴。

　　［9］歆（xīn）：羡慕。卉物：草木物产。卉，草的总称。流泽：谓流布恩德。《荀子·礼论》：“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有王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庙，所以别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

　　［10］岛夷：古指我国东部近海一带及海岛上的居民。《书·禹贡》：“大陆既作，岛夷皮服。”

　　［11］闺房：本指女子的卧室，此借指妇女。长息：长叹。

　　［12］喟然而叹：叹息。喟然，感叹、叹息的样子。《礼记·礼运》：“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

　　［13］盗心：盗贼之心，偷盗之心。千金：极言钱财多。偿约：即偿还的诺言。《汉书·直不疑传》：“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其同舍郎金去。已而同舍郎觉，亡意不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后告归者至而归金，亡金郎大惭，以此称为长者。”

　　［14］赍（jī）：遣送，送。逐逐：急于得利的样子。《易·颐》：“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15］拾者：捡取的人。堇（jǐn）堇：仅仅，极言少。

　　［16］罗纨：泛指精美的丝织品。桓宽《盐铁论·散不足》：“夫罗纨文绣者，人君后妃之服也。”绣文：彩色绣花的丝织口或衣服。

　　［17］素绨（tí）：白色的厚实平滑而有光泽的丝织物。锦绫：色彩鲜艳华美的丝织品。

　　［18］袆（huī）：佩巾。佩于前身可以蔽膝，故也称蔽膝。

　　［19］流景（yǐnɡ）：闪耀的光彩。飞晶：形容明亮发光。

　　［20］扬辉：发出光辉。曹植《七启》：“符采照烂，流景扬辉。”

　　［21］凝睇：注视。

　　［22］疏陋：疏远简陋。缣缯：即“缯缣”，双丝织成的细绢。

　　［23］密：接近，贴近。殊：不同。绢：平纹的生丝织物，似缣而疏，挺括清爽。縠（hú）：绉纱。

　　［24］氍（qú）毹（yú）：一种毛织或毛与其他材料混合的毯子，可用作地毯、壁毯等。毛毳（cuì）：兽的毛皮。毳，鸟兽的细毛。

　　［25］缟素：白色。

　　［26］靡绮：即“绮靡”，侈丽豪华。浮华：讲究表面上的华丽或阔气，不务实际。

　　［27］贝锦：指像贝的文采一样美丽的织锦。《文选·左思〈蜀都赋〉》：“贝锦斐成，濯色江波。”刘逵注：“贝锦，锦文也。谯周《益州志》云：’成都织锦既成，濯于江水，其文分明，胜于初成，他水濯之，不如江水也。‘”徒饰：虚饰。

　　［28］孺夫：指幼儿、儿童。匹妇：指平民妇女。乏缺：缺少，不够。

　　［29］通都大邑：四通八达的大城市。都，都市。千乘（shènɡ）：即“千乘万骑”，形容车马之盛。相埒：相等。

　　［30］稽：考核。私：隐秘。会：通“绘”，杂彩色。

　　［31］若乃：至于。用于句子开头，表示另起一事。铁木：泛指用铁或木制成的刑具，此指轧棉花的器具。轧：压。

　　［32］□NFEA8□（wèi）：饲，哺食。扐（lè）：通“勒”。

　　［33］出絮吐核：指轧出棉絮，将棉籽分离出来。

　　［34］络车：缫丝车。

　　［35］吚哑：象声词，形容摩擦碰撞声。错杂：交错混杂。

　　［36］衾簟：被子和竹席。空寒：空虚寒冷。

　　［37］漏水：漏壶所漏下的水。漏，漏壶，古代利用滴水多寡来计量时间的一种仪器。

　　［38］妇子：指妻子儿女。喧阗：喧哗。

　　［39］老稚：老幼，老人和小孩。毕力：尽力，全力。

　　［40］釐妇：寡妇。釐，通“嫠”。

　　［41］妖姬：美女。解珮：解下佩带的饰物。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

　　［42］含秋：带着悲愁之容。

　　［43］凝寒：严寒。此指愁容满面的样子。弄杼：摆弄织机。杼，织机。

　　［44］流苏：用彩色羽毛或丝线等制成的穗状垂饰物，常饰于车马、帷帐等物上。绾：联结，系结。综：织机上使经线上下交错以便梭子通过的装置。

　　［45］踏蹑：谓织布时踩踏织机的踏板。刘孝威《鄀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诗：“度梭环欲动，踏蹑佩珠鸣。”相次：依为次第，相继。

　　［46］缕：麻线，丝线。

　　［47］梭：梭子。涩：不光滑。

　　［48］习：通晓，熟悉。槛匡：此指织机。

　　［49］宫徵：古代五音中宫音与徵音的并称，泛指乐曲。

　　［50］凄然：寒冷的样子。

　　［51］咫（zhǐ）：周制八寸为咫，十寸为尺。

　　［52］寒鸡：冬天的鸡。喔喔：鸡鸣的声音。

　　［53］解：放下。趋市：赶往街市。

　　［54］闻谤：听到诽谤的话。不暇：没有时间。投杼：比喻谣言众多，动摇了对最亲近者的信心。《战国策·秦策二》：“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曾参者，与曾子同名族，杀人。人告曾子之母曰：’渐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也。‘织自若。有顷，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夫以曾子之贤，与母之信，而三人疑之，虽慈母不能信也。”

　　［55］帖然：顺从的样子。坐起：安坐或起立。指举止行动。

　　［56］抱冻：忍冻。龟（jūn）手：冻裂手上的皮肤。龟，通“皲”。

　　［57］匹夫：古指平民中的男子。怀饥：忍饥挨饿。

　　［58］莽莽：众多的样子，犹累累。

　　［59］精粗：精密与粗疏。《礼记·王制》：“布帛精粗不中数，幅广狭不中量，不粥于市。”不中（zhònɡ）：不符合。数（shù）：数目，规格。

　　［60］饰粉：用粉妆饰容貌。傅脂：涂搽脂粉。

　　［61］护持：保护维持。风露：风和露。

　　［62］摩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拥挤。授人：交付给别人。

　　［63］腾口：张口放言。

　　［64］得金：获得金钱。攫：鸟用爪迅速抓取。引申为夺取。

　　［65］媚：谄媚，讨好。贾师：古时管理市场和平定物价的人。《周礼·地官·序言》：“贾师二十肆则一人。”郑玄注：“贾师定物贾。”

　　［66］坐守：坐着守候。风檐：指风中的屋檐。

　　［67］平明：犹黎明，天刚亮的时候。返顾：回头看。

　　［68］牵裳：拉扯着衣襟。愬饥：诉说饥饿。愬，诉说，告发。

　　［69］洁釜：洗干净锅。釜，古代的炊器。

　　［70］汲水：打水。候炊：等待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