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哀赋并序(1)

　　夏完淳

　　夏完淳（1631—1647），原名复，字存古，号小隐，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明末著名少年英烈兼诗文大家。他生而早慧，天赋极高，据说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十一二岁”抵掌谈烽警及九边情形，娓娓可听“，十五岁从父夏允彝起兵抗清。允彝兵败自沉后，完淳与其师陈子龙、岳父钱栴歃血倡义，在太湖吴易军中作参谋，积极参与抗清复国大业，南明监国鲁王遥授他中书舍人，易败后，完淳继续为抗清事业奔走。顺治四年（1647）夏因交通鲁王事被捕，同年秋英勇就义于南京，年仅十七岁。完淳自幼在父亲和老师的复古主义文学主张指导下进行学习，与张溥、陈子龙等当时一批敦品积学之士相交往。受汉魏六朝文学影响颇大，尤善韵文。侯玄涵曾转述完淳说自己”有韵之文，自谓无敌；无韵之文，通达而已。“前期作品受拟古主义影响，内容比较单薄；明亡后所作诗赋散文，抒写国难家仇之恨，表达抗清复国之志，俯览古今，纵横开阖，一洗模拟面貌，形成了慷慨悲壮、清新朗丽的独特风格。完淳有文集多种以抄本和刻本行世。1807年由王昶、庄师洛编刻的《夏节愍全集》十四卷较为完备，1959年中华书局据以编校印行《夏完淳集》。白坚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夏完淳集笺校》十卷，附录六种，在目前夏集中最为详赡精审。夏完淳赋作现存二十二篇。

　　《大哀赋》作于1646年秋，时当京师（北京）先后被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和汉奸吴三桂引导的清军攻破的第三年，南明弘光朝的京都、原大明王朝的陪都南京被清军攻破的第二年，同时又是完淳亲身参与的江南义军两度兵败之后。这时虽然明鲁王、唐王、桂王等先后在浙东、福建、广东和云南等地建立政权，但明王朝大势已去。完淳父夏允彝已于去年兵败后自沉殉国，完淳遵父命毁家助饷的吴易军亦已再度溃散。江南国土沦丧，生民涂炭。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完淳以其全部生命、血泪和情志，写出了传诵当世、光照千秋的不朽名篇《大哀赋》。

　　越以乙酉之年［1］，壬午之月［2］，玉鼎再亏［3］，金陵不复［4］；公私倾覆，天地崩离［5］；托命牛衣［6］，巢身蜗室［7］。吊东幸之翠华［8］，蒙尘枳道［9］；望北来之浴铁［10］，饮马姑苏［11］；申胥之七日依墙，秦庭何在［12］；墨允之三年采蕨，周粟难餐［13］。黄农虞夏［14］，遐哉尚友之乡［15］；南北东西，渺矣安身之处。在昔士衡有辩亡之文［16］，孝穆有归梁之札［17］。客儿饮恨于帝秦［18］，子山伤心于哀乱［19］。咸悲家国，共见词章。余始成童［20］，便膺多难［21］，揭竿报国，束发从军［22］；朱雀戈船［23］，萧萧长往［24］，黄龙战舰［25］，茫茫不归；两镇丧师［26］，孤城溃版［27］。三军鱼腹，云横歇浦之帆；一水狼烟，风动秦房之火［28］。戎行星散［29］，幕府飙离［30］；长剑短衣［31］，未识从军之乐；青磷蔓草［32］，先悲行路之难［33］。故国云亡，旧乡已破，先君绝命［34］，哭药房于九渊［35］；慈母披缁［36］，隔祇林于百里［37］。羁孤薄命，漂泊无家。万里风尘，志存复楚［38］；三春壁垒［39］，计失依刘［40］。蜀市子规，千山俱哭［41］；吴江精卫，一水群飞［42］。泣海岛之田横，尚无其地［43］；葬平陵之翟义，未有其人［44］。天晦地冥，久同泉下［45］；日暮途远，何意人间！鲁酒楚歌，乌能为乐［46］；吴歈越唱，只令人悲［47］。已矣何言，哀哉自悼；聊为兹赋，以舒郁怀。呜呼！黄旗紫盖，雪戟霜矛［48］，何以南朝天子，竟投大将之弋；北部单于，遂击降王之组［49］。岂高庙之馨，十七世而傍移，孝陵之泽，三百年而中断乎［50］！此天时人事，可以疾首痛心者矣。国屯家难［51］，瞻草木而抚膺；岳圮辰倾［52］，睹河山而失色。劳者言以达其情，穷人歌以志其事。追原禍始，几及千言。寄愁心于诗酒，阮籍穷途；结豪士于屠箫，张良仓海［53］。后有作者，其重悲余志也夫！

　　［1］越：即”粤“，发语词，无实义。乙酉之年：即1645年。

　　［2］壬午之月：农历五月。

　　［3］玉鼎再亏：指南明王朝灭亡。顺治二年（1645）五月，清兵攻陷南京。

　　［4］金陵：南京。

　　［5］”公私“二句：指国家覆亡。联系前四句意谓弘光朝覆灭，1644年5月，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改次年为弘光元年。1645年5月，清兵渡江，弘光帝出奔，被俘解回南京，降清。

　　［6］牛衣：典出《汉书·王章传》。本指供牛御寒用的披盖物，汉王章病，家贫无被，卧牛衣中，后因以指潦倒贫寒。

　　［7］蜗室：简陋狭小的房屋。

　　［8］东幸：福王原封洛阳，故云东幸。翠华：此指皇帝仪仗。此句言朱由崧被清兵俘虏一事。

　　［9］蒙尘：指天子逃亡在外，使其蒙受风尘。枳道：亭名，故址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秦子婴在此向刘邦投降，此指弘光帝屈辱降清。

　　［10］北来之浴铁：指南下的清军。浴铁，谓披铁甲的战马。

　　［11］姑苏：即今江苏苏州市。

　　［12］”申胥“二句：申包胥赴秦乞救楚，依于庭墙而泣，七日七夜卜绝声，秦于是出兵救楚。

　　［13］”墨允“二句：墨允，指墨胎允，即伯夷，尝与弟叔齐互让王位，结伴出逃，投周伯。周灭商后，二人耻食周粟，采薇首阳山，最后饿死。

　　［14］黄农虞夏：指黄帝、神农氏、有虞氏、夏后氏。

　　［15］遐：遥远。尚友：尚，通”上“。指上与古人做朋友。

　　［16］士衡：晋陆机字，其《辩亡论》上、下主要叙述吴国灭亡的缘由。

　　［17］孝穆：南朝陈徐陵字，徐陵在梁时出使北魏，被阻不得归，写有《与王僧辨书》，即归梁之札。

　　［18］客儿：南朝谢灵运小名。谢诗《临川被收》中有”韩亡子兴奋，秦帝鲁连耻“的句子。表达他对刘宋王朝的对抗态度。

　　［19］子山：北周庾信字。信由梁出使西魏，屈仕敌国，虽居高官。但思念乡国之情极苦，其《哀江南赋》是这种情感的集中流露。

　　［20］成童：十五岁以上为成童，一说八岁。

　　［21］膺：遭受。

　　［22］束发：古代男孩成童时要束发，故常以束发代指成童。

　　［23］朱雀：二十八宿中南方七宿的总称，又是传说中的南方之神，此代指南明。戈船：古代战船的一种。

　　［24］萧萧：摇晃摆动的样子。

　　［25］黄龙：吴帝孙权的年号，孙吴建都金陵，故以黄龙暗指南明政权。

　　［26］两镇丧师：清顺治二年（1645）六月，江南军民为反抗清军暴行纷纷起义，明总兵吴志葵与黄蜚两支水师为义军主力。八月初兵败松江，吴、黄被俘牺牲。

　　［27］孤城：松江城。溃版：指城池被攻陷。

　　［28］”三军“四句：谓义军败绩。歇浦，黄埔江的别称，吴、黄水师联军在此处被清军击溃。秦房之火，借项羽焚烧阿房宫事喻清军烧杀抢掠的暴行。

　　［29］戎行（háng）：指军队。

　　［30］幕府：古代军队出征，以幕作帐，故称古代将军府为幕府。飙离：被狂风吹散。

　　［31］长剑短衣：从军的装束。

　　［32］青磷蔓草：磷光在草丛中闪烁，死寂恐怖之象。

　　［33］行路之难：古乐府诗有《行路难》，后人多有仿作，感慨人生多艰。

　　［34］先君绝命：指1645年南明军溃败后，夏完淳之父夏允彝自沉殉国。

　　［35］药房：本指仙人的水下宫殿。这里借指夏允彝沉水后的归宿。

　　［36］慈母披缁：夏完淳的嫡母盛氏明亡后出家。

　　［37］祇林：印度佛教圣地之一，后用为佛寺的代称。夏完淳嫡母盛氏在国破家亡后遁入空门。

　　［38］志存复楚：指兴复明王朝。

　　［39］三春：春季的第三个月。壁垒：古时军营的围墙。

　　［40］依刘：《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后来指依附有权力地位的人。此可能指夏完淳父子依附南明吴淞总兵吴志葵。

　　［41］子规：即杜鹃鸟，传说为蜀帝杜宇（即后文望帝）的魂魄所化，常夜鸣，声音凄切。

　　［42］吴江：太湖所在的长江流域。精卫：炎帝少女女娃溺死东海化为鸟，其志不泯，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此处借指坚持抗清的义士。

　　［43］田横：楚汉相争时为齐相国，国破后自立为齐王，率从属五百人逃往海岛。刘邦称帝后招之，前往洛阳途中羞为汉臣而自杀，岛中部属闻讯亦皆自杀。

　　［44］翟义：汉河东郡太守，王莽篡位时举兵讨伐，兵败被杀。

　　［45］泉下：黄泉之下。

　　［46］鲁酒：据传古时鲁地产的酒味薄。庾信《哀江南赋》：”鲁酒非取乐之方，楚歌无忘忧之用。“

　　［47］吴歈（yú）越唱：指吴越之地的歌曲。歈，歌。

　　［48］黄旗紫盖：皇帝的仪仗。

　　［49］”何以“四句：言弘光帝被俘事。北部单于，此指清兵。降王，谓弘光帝。

　　［50］”岂高庙“四句：言明朝灭亡。高庙、孝陵，皆指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十七世，明朝自太祖朱元璋至思宗朱由检共十六世，十七世则为他姓取代。三百年，明朝共历约三百年。

　　［51］国屯家难：国家艰难。屯，艰难。

　　［52］岳圮（pǐ）辰倾：山崩星坠，比喻明朝覆亡。

　　［53］”寄愁心“四句：言复国无望，贤士遁匿。阮籍穷途，《晋书·阮籍传》载，”（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经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后常指无路可走的痛苦和悲哀。结豪士于屠箫，指刘邦结交樊哙、周勃起兵反秦事。樊哙为屠夫，杀狗谋生；周勃以吹箫发丧谋生。张良仓海，《史记·留侯世家》：”良尝学礼于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于博浪沙中，误中副车。“

　　维昭代之代兴也［1］，秉土德而绍王［2］，丽旭日以承天［3］，执帝柄而司命［4］，聿岳镇而辰悬［5］，扫旄头以静街［6］，鞭角端以定边［7］。穷邛莋，通浪玄［8］；朔方大出［9］，南交凯旋［10］。崇文会武［11］，东鲽西鹣［12］。阅兵则法高司马［13］，论都则赋雄孟坚［14］。备礼乐于虎观［15］，绝烽火于狼烟。法不更而泽久［16］，兵不耀而威宣［17］，俪唐虞而比德［18］，尚殷周而卜年［19］。

　　［1］昭代：指明朝。代兴：更迭兴起。

　　［2］土德：五德之一，古以五行相生相克附会王朝命运，谓土胜者为得土德，也用以称帝后功德。明朝自谓属土德。绍王：承继王业。

　　［3］丽旭日：旭日当空。丽，附着。承天：秉承天意。

　　［4］执帝柄：执掌帝王的权力。司命：执掌天命。

　　［5］聿：语助词，无义。岳镇：五岳镇守朝廷之义。辰悬：星辰高悬。

　　［6］扫旄头：先驱骑兵清理道路。

　　［7］鞭：驱使。角端：传说中的神兽。

　　［8］”穷邛筰“二句：言明疆域南穷邛都、筰都，北通乐浪、玄菟。此四郡皆为汉置。

　　［9］朔方：汉郡名，在今内蒙古，此泛指北方。大出：军队大举出击，行至遥远的边地。

　　［10］南交：指南方交州，辖境相当于今广东、广西的大部。

　　［11］崇文会武：崇尚文武。

　　［12］鲽（dié）：比目鱼。鹣（jiān）：比翼鸟。鲽、鹣常喻并比的人或事物。

　　［13］法高司马：指比司马穰苴的兵法还高明。

　　［14］孟坚：班固字孟坚，为汉赋大家。

　　［15］虎观：汉宫名，授议儒家经典之所。

　　［16］泽久：恩泽长久。

　　［17］兵不耀而威宣：不炫耀威力而威名远播。

　　［18］俪：匹配。唐：尧。虞：舜。

　　［19］尚殷周而卜年：占卜明朝所历年代，其绵长超过了殷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