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小时不识月赋并序(1)

　　黄遵宪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人。清光绪二年（1876）举人。次年随何如璋出使日本，任参赞。八年（1882）调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十一年（1885）请假回国，撰成《日本国志》。十六年（1890）随薛福成出使英国，任参赞。后又调任驻新加坡总领事。二十年（1894）奉调回国。二十三年（1897）改任湖南长宝盐法道，署理按察使，协助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与梁启超、谭嗣同等创办时务学堂和南学会，宣传维新，成效显著。次年任命为出使日本大臣，未及赴任，戊戌政变发生，革职回籍。晚年以著述兴学终于乡里。黄遵宪是晚清著名的维新派代表和新派诗作家，主张”我手写我口“，成为”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其诗既有爱国救亡的巨大政治热情和变旧创新的锐意革新精神，又能”吟到中华以外天“，”独辟异境，不愧中国诗界之哥伦布矣“（高旭《愿无尽庐诗话》）。故其成就不仅高出于同时旧派诗的作家，而且也超越了同时新派诗的作家。著有《人境庐诗草》十一卷，《日本杂事诗》二卷，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最为详备。集外诗文，有1960年中华书局版《人境庐集外诗辑》及1981年《文献》杂志载《人境庐杂文钞》等。赋作仅存《小时不识月赋》一篇，本集未收。

　　据钱仲联《黄公度先生年谱》和黄遵宪《己亥杂诗》（其四十）”锦袍曾赋小时月，月照恒河鬓已华“及其自注”’小时不识月‘，余进学时赋题也“，可知此赋作于清同治六年（1867），时年二十岁。此年春，作者应院试，入州学，成秀才。《小时不识月赋》系以童生应嘉应州学试时所作的科场文字。

　　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为韵［1］。

　　碧宇光澄［2］，青春梦绕［3］。旧事茫茫，予怀渺渺［4］。月何分于古今［5］，人犹忆乎少小［6］。举头即见［7］，依然皓魄团团［8］；总角何知［9］，漫道小时了了［10］。

　　昔李青莲神仙骨格，诗酒生涯［11］。偶琼筵之小坐，向玉宇而翘思［12］。清影堪邀，且喜三人共盏［13］；韶华易逝［14］，那堪两鬓已丝［15］。未知过客光阴［16］，几逢圆月？每望广寒宫阙［17］，便忆儿时。

　　细数前尘［18］，尚能仿佛［19］。灯共人篝［20］，果从母乞［21］。鬓边之玉帽斜欹［22］，膝下之彩衣低拂［23］。骑来竹马，长干之侣欢然［24］；梦入绳床，湘管之花鄂不［25］。

　　偶绮阁之春嬉［26］，见玉阶之月色［27］。忽流满地之辉［28］，莫解中情之惑［29］。几时修到？竟如七宝装成［30］；何处飞来［31］？不用一钱买得［32］。只昨夜高擎珠箔［33］，偶尔招邀［34］；似春风吹入罗帏，未曾相识［35］。

　　何半钩兮弯环［36］？复一轮兮出没［37］。羌珠斗之光凝［38］，更星潢之艳发［39］。相逢倍觉依依［40］，怪事辄呼咄咄［41］。倘使层梯取得，愿登百尺之台［42］；只应香饼分来［43］，误指中秋之月。

　　问天不语［44］，愈极模糊。屡低头而思起［45］，奈欲唤而名无。阿姊聪明［46］，搴帘学拜［47］；群儿三五［48］，捉影相娱。几从华屋秋澄［49］，凝眸谛视［50］；每见银河夜转，拍手欢呼［51］。

　　如此心情，犹能揣度［52］。曾圆缺之几回［53］，已容颜之非昨［54］。恐蟾兔其笑人［55］，竟江湖之落魄［56］。偶然今夕重逢，愿有新诗之作。想当日铜鞮争唱［57］，都如宵梦一场［58］；算几番玉镜高悬［59］，未及少年行乐［60］。

　　因慨夫老大依人［61］，关山作客［62］。桃园春色之宵［63］，牛渚秋江之夕［64］。谢公别处，客散天青［65］；宛水歌中［66］，沙寒鸥白［67］。历数游踪，都成浪迹［68］。空学浣花老友［69］，儿女遥怜［70］；只同中圣浩然，风流自适［71］。

　　孰若髻挽青丝［72］，头峣紫玉［73］。捉花底之迷藏［74］，向墙阴而踯躅［75］。银床高卧，翻疑地上霜华［76］；翠袖同看，未解闺中心曲［77］。可惜流光弹指［78］，此景难追［79］；即今皎魄当头［80］，童心顿触［81］。盖其别翻隽语［82］，故作疑团［83］。真粲花之有舌［84］，拟琢玉以成盘［85］。早岁香名［86］，艳说谪仙位业［87］；扁舟午夜，饱看采石波澜［88］。仰公千载［89］，对月三叹。我自惭绿鬓华年［90］，曾无才调［91］；恨未识锦袍仙客［92］，相与盘桓［93］。

　　（《人境庐杂文钞》，《文献》丛刊1981年）

　　［1］律赋限韵，此赋十韵，韵脚即为”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十字。”小时不识月“二句，出自李白《古朗月行》。

　　［2］碧宇：蔚蓝的天空。宇，空间的总称。澄（chéng）：明净，清澈。

　　［3］青春：指春季。因春季草木一片青葱，故称青春。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4］”予怀“句：苏轼《前赤壁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渺渺，悠远貌。

　　［5］”月何“句：化用李白《把酒问月》诗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6］少小：即”小时“，幼年时。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7］”举头“句：化用李白《静夜思》诗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8］皓魄：犹”素魄“，明月。皓，明亮，洁白。《诗·陈风·月出》：”月出皓兮，佼人兮。“魄，月初出或将没时的微光。团团：圆貌。班婕妤《怨歌行》：”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李白《古朗月行》：”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9］总角：古代男女未成年前将头发束成两个结，形状如角，故称总角。总，聚束。角，小髻。后因称童年时代为总角。《诗·齐风·甫田》：”婉兮娈兮，总角丱兮。“

　　［10］漫道：漫说。漫，随意，不受拘束。了了：聪明，懂事。《世说新语·言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11］”昔李“二句：化用李白《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诗句：”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李青莲，李白号青莲居士。神仙，即谪仙。《新唐书·李白传》：”白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故后人称李白为”诗仙“。李白《对酒忆贺监》（其一）：”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骨格，指人的品质、气格。诗酒，赋诗饮酒。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生涯，生活。

　　［12］”偶琼“二句：化用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文句：”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偶，偶尔，偶然。琼筵，盛筵。琼，比喻精美的事物。玉宇，明净的天空。陆游《江月歌》：”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翘思，举首遥想。

　　［13］”清影“二句：化用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诗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清影，指明月。苏轼《水调歌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14］”韶华“句：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韶（sháo）华，美好的青春年华。

　　［15］丝：形容白发。李白《上三峡》：”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16］”未知“句：化用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文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又李白《拟古十二首》（其九）：”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光阴，时间。光，明；阴，暗。指日月的推移。江淹《别赋》：”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17］广寒：传说中月宫的名称。《龙城录·明皇梦游广寒宫》载，唐玄宗于八月望日游月中，见一大宫府，榜曰：”广寒清虚之府“。后人因称月宫为广寒宫。

　　［18］数（shǔ）：数说，列举。前尘：往事，旧事。佛教称色、香、声、味、能、法为六尘；当前境界为六尘所成，都非真实，故称前尘。

　　［19］仿佛：大体相像，看不真切。

　　［20］”灯共“句：《宋史·陈彭年传》：”彭年幼好学。母惟一子，爱之，禁其夜读书。彭年篝灯密室，不令母知。“篝（gōu），篝灯，即灯笼。

　　［21］果：果品。乞：求取。

　　［22］欹（qī）：通”攲“，倾斜。

　　［23］彩衣：彩色丝织物做成的衣服。孟浩然《送张参明经举兼向泾州省觐》：”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拂：摆动。拂衣，犹振衣，表示兴奋。杨恽《报孙会宗书》：”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

　　［24］”骑来“二句：化用李白《长干行》诗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竹马，儿童游戏时当马骑的竹竿。长干，地名，在今江苏南京市秦淮河南，靠近长江。侣，同伴。欢然，快乐、欢喜的样子。然，语助词。

　　［25］”梦入“二句：化用李白故事，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绳床，即交椅，亦称”胡床“。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湘管，湘竹笔管。鄂（è）不（fū），花萼与花蒂。《诗·小雅·常棣》：”常棣之华，鄂不□NFECA□□NFECA□。“鄂，通”萼“，花托。不，同”柎“，花蒂。一说，花开放貌。毛传：”鄂，犹鄂鄂然，言外发也。“

　　［26］绮阁：华丽的阁楼。

　　［27］”见玉“句：化用李白《玉阶怨》诗句：”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28］”忽流“句：言月光洒满大地。辉，光辉，光彩。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29］”莫解“句：无法排解心中的疑惑。中情，内心。屈原《离骚》：”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

　　［30］”几时“二句：古代民间传说，月由七宝合成，人间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见《酉阳杂俎·天咫》。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修到，修成。修，修饰，整治。到，得，成。七宝，泛指多种宝物。装，装饰。

　　［31］”何处“句：李白《古朗月行》：”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32］”不用“句：化用李白《襄阳歌》诗句：”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33］擎（qíng）：举。珠箔（bó）：即珠帘，用珍珠缀饰的帘子。李白《登锦城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34］招邀：邀约。李白《寄上吴王三首》（其三）：”洒扫黄金台，招邀青云客。“

　　［35］”似春“二句：化用李白《春思》诗句：”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罗帏（wéi），丝织的帷帐。帏，帐子。《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36］半钩：半月。钩，指钩月，弯月。弯环：半圆，弓月形。

　　［37］复：又。出没：忽隐忽现。

　　［38］羌：语助词。珠斗：北斗星。王维《同崔员外秋宵寓直》：”月迥藏珠斗，云消出绛河。“光凝：光彩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