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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记》 作者:何兆武

5.老友郑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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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和我在北京师大附中是同级而不同班,我是甲班,他是乙班。日本占领北平之后两年,他们中学毕业,万里迢迢历尽艰辛,由北京到天津,再到上海,再到香港,再到越南海防,再到海口、老街,转乘滇越窄轨小火车(夜间停开,白天可以随时随地停车上下人),历时三个月才到达昆明。除此之外,我知道有些人是走陆路,由深圳西行通过封锁线到洛阳、西安再入四川。我认得一个30年代的老清华叫朱家源,他的弟弟是著名的文物专家朱家溍,他们家在北京住的是僧格林沁的王府。1939年朱家源离开北京走的就是这条路,结果走了半年。还有一种方法,《围城》里写的大概就是这条路,从上海至浙江入江西,下广西到贵州或四川、云南,一路走走停停,兼打零工维持生活,这样走总需一年时间。
当然,他们从日本统治区辗转逃到后方,等待他们的会是最艰苦的生活,且又背景离乡,不知归来何日。可是他们却九死如饴不顾一切危艰险阻逃出来,那种精神实在令人感动。这样逃到大后方的不是少数,而是大量大批的各行各业各色人等,说它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移民潮,恐怕不过分。
1939秋,我在昆明又与十多位北京的同学重逢,感激之情难以言喻。次年,我和林生在同一个宿舍里住上下铺,自然我们成为好友,加之日本飞机轰炸天天跑警报,又为我们的友谊增添了生死与共的色彩。1946年复员,他北上去南开大学物理系做助教,1948年去美国留学读博士,以全优成绩获Ohio大学博士学位,留在美国任教,1956年回国,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时隔十年再相聚自然非常欢喜,不过因为大家都忙——忙着不务正业,而且我在城内,他在西郊,所以每年只能见上两三面,直到文革。文革开始后,正常秩序已荡然无存,互相不通信息,想来都不会好过。有一次在路上碰见他,我说我老想去看你,但是不敢去,怕彼此惹麻烦。他说:“就这样见了面,不也很好吗?”一直到文革以后,几个老同学才恢复了正常的联系。然而时间不能倒流,老同学已半为鬼录,即使在世也老病相寻。林生和我虽相距不远(他住中关村,我住清华),但一年也只见面两三次。近年他患重病,交流困难,青年时的那种恣意交流的乐趣大概是永远不可得而再了。
林生原入化学系,读完二年级后决心转入物理系,但是由于须补读物理系二年级课程的缘故,他又多读了一年。我的印象是他被当代物理科学的神奇理论及其神奇的进展所吸引,所以情愿多读一年以补足物理学的基础。林生极其用功,每天都在图书馆一直读到闭馆,而且一直到现在,他写字从来都是一笔不苟极其工整,那种科学家的严谨精神可谓“跃然纸上”,我的字则潦草不堪,往往连自己都认辨不出。林生多次向我提出,不懂物理学,缺乏对近代物理科学的知识,就是一个科学盲,对于世界的认识是重大的缺欠。但是当时我没有勇气去读物理,因为要读物理,还要首先补读高等数学,这对简直我是难以企及的事。我以为他一定是被近代物理学的神奇所震撼,满怀惊奇与敬畏之情去看待物理世界的神奇,一直到老年,我还从他那里得到许多思想上的启发,而我对于物理学的知识还只限于青年时期所读到艾丁顿的《物理世界真诠》一书(TheNatureofPhysicalWorld,192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中译本)。后来还看到一本书《比一千个太阳还亮》,是德文书Hellerals1,000Sonne的中译本,描述20年代之初一群青年学生在哥廷根(Göttingen)大学追随M.Born大师的游学生活。他们那时(一战后)生活清贫而精神世界非常丰富,有点类似我们战时的学生生活,所以深有同感而推荐与给他。我还记得林生说,他学物理是从经典物理学入手的,所以想问题总是先从经典物理学入手,直到想不通的时候,才把思路转移到近代量子论、相对论的轨道上来。他的这个说法给了我启发。好比我们搞历史的人,老一辈的从五德终始的正统观念入手,年青一代则要从五种生产方式入手,一旦成为习惯就再也改不了。无怪Pascal的名言:习惯就是第二天性。先入为主的思想,无疑是给自己的思想缠了足,当已有的思路行不通时,应尝试转换思想的座标。
林生是一个勤奋而严谨的科学家,但科学性并不能涵盖人性的全部,他也有细腻甚至脆弱的一面,为一点小事,可以背上沉重的感情负担,甚至儿时的小事,成人以后还满怀歉疚。他向我背诵过卢梭《忏悔录》里的一段文字,大概那引起了他思想的共鸣。出国后,有一次他给我信说:小时候就听老师说过,中国在地球上是美国的另一侧,真想有一个长管子插过来,就可以和国内亲友见面了。感情细腻是经不住狂风暴雨的。大概是高能物理学家的身份保护了他,没有在文革中受到太大的冲击,但他后来也下了干校,也被抄家。虽然没有正面向我谈起,但我知道至少有两件事情很伤他的心。林生也爱好古典音乐,尤其喜欢芬兰Sibelius(西贝柳斯)的作品,从美国带了很多唱片回来,可是抄家的时候都给砸了,这让他很伤心。再有就是把他的小孩说成是狗崽子,对小孩的内心伤害非常大。最近我看了章含之的《跨过厚厚的大红门》,属于个人感情的事情不去议论,但里边有一段故事让我看了非常生气。有一次开会,乔冠华把章含之留下来,她以为有什么事情,结果乔冠华拿出肖邦的钢琴曲唱片,请她一起听。这段文字让我很反感。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把我们的唱片都砸了,可是他们作为高级领导却在那里独自享受,这是说不过去的。
70年代王浩回国,我请他吃饭,邀林生作陪,他坚决不肯出席,这使我多年引为遗憾,两个好友自此终生不再见面。当时的法网和文网既严且密,陈良壁就叫我不要见王浩,文革末期,外文所的袁可嘉(九叶诗人之一)学长即因为见一美籍老同学而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当然,这已是过去的历史,袁可嘉近年常居美国,身体健康不佳,恐已无再回国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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