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杂志-社会冷暖面对

“千万别告诉ta，我觉得ta会承受不了。”

这是我经常在临床上听见病人家属跟我的特殊交代，这也成为中国式医患关系最特殊的一个场景。医学伦理最基本的原则之一“保密”，在中国的伦理观里被颠覆成了“对家属诚实，对本人保密”。 

一

我一直记得那个老太太锲而不舍的追问：“我到底是不是癌症啊？”

老太太的儿子特别交代过，要说息肉。我说：“老太太，你别管这些，不是癌，是息肉。”

“那息肉为什么要化疗？”

“因为要预防癌变啊！”还好是个老太太，不会上网自己搜。要是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病人，我觉得我接下来极有可能就是被发现在进行欺骗，被当做无良医生捅死，然后灵魂悲催地听见人世间一片拍手叫好。

老太太问我的时候，脸色是青黑的。有一些病人，你看着他们在化疗的过程中，生命的气息被一点点消耗，比如越来越晦暗的脸色。

化疗的意义，其实真是因病情而异的，早期癌症经过手术切除后，辅助化疗确实能降低复发和转移的几率，改善患者的预后。但是对于晚期肿瘤，化疗只是在延长极其有限的生命，比如对某些恶性程度特别高的肿瘤，最有效的药物，其“有效”的意义，也仅仅是将生存预期从三个月提高到六个月，而且代价可能是极为高昂的费用和并不那么轻松的化疗反应。

是不是对于每个人，把生命多延长三个月都那么重要吗？而且多出来的那几个月，很可能是待在病床上的生活，这样的生存，又是人人所希望的吗？

在病人被剥脱知情权的时候，选择权也被无情地剥脱了。我们口口声声说是为病人好，但是这个“好”的标准，该由谁来掌握呢？我们是为病人好，还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二

有时候我们低估了病人的智商。

我们以为病人不会上网，没有什么文化，就能轻易地瞒过去。但是其实这需要的不是智商，更多的是情商——态度，敷衍的话语，遮遮掩掩的表现，病人总归能觉察出异常。况且癌症的治疗往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瞒哪可能瞒到底？

有一天我值班，一个老先生进来所能不能让他看一眼他这次的检查结果。

不清楚情况自然我首先的策略就是打哈哈，老先生看我的态度，就说：“小伙子，我早就知道我自己的情况了，不就是晚期吗，我知道我复发了，我就来看看。”

老先生都这么说了，我也就给他看了，老先生边看边跟我说：“我们家的人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他们不跟我说，我就假装我也不知道。”

原来老爷子自己也是实力派演员。

我只是在想，既然其实大家都知道，捅破中间那层纸，是不是本来还有机会说更多没有顾忌的话，到要走的时候，还能有一点真诚的东西被留下？ 

三

有时候我们真的低估了病人的承受能力。

当我在问那个从中医科转过来的结肠癌老爷子病史的时候，真觉得中国人能忍耐绝对是达到一定境界的，老爷子整整便血1年，每天便血十几次，硬是拖到了入院时一查血常规马上就接到电话报危急值的程度才住院。

独子在国外，长期空巢老人的生活让老爷子的老伴练就得精明无比，以致于很长时间我都在和老太太斗智斗勇，当然老太太一开始也要求病情保密，我也跟老太太做工作，说瞒是瞒不住的，而且后期还有那么多治疗，你要不跟病人说，病人后续怎么配合治疗？而且你不说，病人只能瞎猜，瞎猜一些更可怕更悲观的怎么办？

老太太最终被我说动了，于是当决定由我亲自向病人告知病情的时，我决定用上当年医患沟通概论上学习的告知坏消息中技巧，兴师动众地要把还在输三升袋的老爷子折腾到病房。当时护工、隔壁病床的家属纷纷对我如此不人道地折腾行为表示谴责的时候，老太太一边吃力地举着三升袋，一边高喊“支持医生”，这场景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滑稽。

然而当我把病情告知老先生后，老先生好像完全没有什么复杂的心理斗争过程很快就接受了，因为他接下来并不关心他还要治疗多长时间，要怎么治疗，因为“我按你们说的做就是了”，他关心更多的是，以后还能不能“做事”。我说老先生你要做什么事？老先生说好多事，要买菜、买米、买油、买鸡蛋，要去很远的地方，要自己提回来，老房子没有电梯，上楼中间要歇很多次……

疾病，未必比真实的生活更严峻。

后来老先生来化疗的时候，单位的老同志来看他，他拉着我说：“这是我们厂工会的，你帮忙给我开一张证明说我是结肠癌，这样我们工会每个月会给我50块的补助。”那语气，很平常。

接受，其实并不是那么困难的过程。

后来老先生的儿子回过一次国，陪他老爸做过一程化疗，在那个开着暖气透着阳光的病房里的一整个白天，我想那对父子两人都将是此后记忆中温暖的一笔。

后来老先生的儿子回美国了，还是老两口来做化疗，来抽血检查，老太太后来就成了我的十三姨，每次来都给我带点零食。 

四

当我告诉她，这个手术对病人的打击很大的，做完说不定病人就会肝衰竭，会死的。

“会死？”她惊讶地跌坐在椅子上，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完全理解她的反应，孩子才半岁，老公竟然就突然成了肝癌而且肝内广泛转移，而病人目前除了巩膜有黄染基本没有别的症状。本来疾病就已经犹如晴天霹雳，霹雳完了我告诉她接下来可能就是家破人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不该手术，我特别想告诉他，但是他们家里面人不让。

我老公都跟我说，你给我说吧，是肝癌我们治就是了，不怕。但是我不能讲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有时候不是我们怕病人没有准备好，而是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我们没有准备好。 

五 

这一次是我选择的隐瞒。

病人结肠癌术后做了两程化疗，在复查，CT发现肝转移灶，而且是大量的转移灶。在电脑上看片子，滚着鼠标往下一个个层面展现时，那些转移灶如同烟火爆炸般的呈现，如死神最狰狞的魔爪。

她那个朴实的丈夫问我能不能吃点中药，我说也许没什么必要了，说出口时觉得残酷得可怕。

病人也开始说右上腹有时候胀痛，止痛药有时也不管用。我知道那是转移灶的缘故。

我说没事，就是化疗的反应。

其实，有时候，医生也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 

甚至，医学都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 

六

说到底，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人，会无助，会彷徨，会无奈，会失望。

我们也会选择接受，选择承担，选择面对，选择给自己希望，也给别人力量。

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只感谢在此刻，你们陪我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