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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民调查》 作者:陈桂棣

第八章:破题——5 一号议案

    在安徽省全面试点的头一年,虽然出现过淮北平原的砀山县陈庄镇,江南山区的宁国市南极乡,依然在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南不北,地处江淮之间的肥东县龙塘乡和来安县广大乡,也照旧是我行我素,甚至闹出了人命,但是,全省的总体的形势,还是令人振奋的。税费改革不仅减轻了农民负担,给农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推动了乡镇财税征管体制上的改革,改善了党群干群关系,也促进了农村基层民主政治的建设,维护了农村社会的稳定。
    一句话:开局喜人。
    也许正因为有了如此喜人的开局,2000年十二月十三日,财政部长项怀诚就在北京发表了这样一个讲话:“明年将加快全国农村税费改革的步伐,中央财政也将每年拿出二百亿元人民币用于对地方转移支付以支持这项改革。”
    2001年二月十五日,《新华网》接着也发布了一条有关的新闻信息:《中国农村税费改革全面展开》。消息称,“2000年三月,中国政府决定先在安徽全省开始税费改革的试点工作,今年在全国推广,2002年基本完成。”
    这是新闻传媒第一次公开披露中国农村税费改革的时间表。这个时间表,明白无误地表明:从试点,到全国推广,直到基本完成,每一个阶段只用一年时间;整个工作不超过三年。就是说,被称作继土改、“大包干”之后中国农村第三次伟大改革的农村税费改革,将在本届政府任期之内大功告成。
    面对如此消息,不少有识之士深表怀疑,觉得既不现实,也不可能。因为,这项改革已经触及到了一些深层次的体制问题,涉及到一些重大的改革方向,许多问题是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才逐渐暴露出来的,有许多我们过去不曾熟悉的东西,还需要进一步去认识,寻求凸现出来的这些新问题的解决办法,也有待时日。可以说,这场伟大的改革,还只是刚刚破题,现在就宣布此项工作将于2002年“基本完成”,无论怎么说都过于草率,而且,让人不可思议。《新华网》上的消息,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就在《新华网》发布这条消息不久,全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会议便在安徽省省会合肥市隆重召开。
    因为农村税费改革已经成了党中央、国务院在农业发展的新阶段为解决好“三农”问题采取的一项重大举措,又是事关各省农村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局,所以,决定将被扩大试点的二十个省的省委书记或省长,国务院有关各部的部长,几乎尽数赶往了中国中部的这座城市。
    据统计,合肥的会议,仅正部(省)级领导就来了四十八位。因此,这个会,不但成了安徽省历史上规格最高的一次会议,也成为中国近年来有关农村改革规格最高的一次全国性会议。
    会上,国务院全面部署了农村税费改革的工作。
    如果不是两会期间出现了一件轰动性的事件,合肥会议的精神肯定就会很快地在全国更大的范围得到贯彻落实,就像《新华网》所说的那样,由中央部署安徽首先试点的这场农村税费改革,真的可能在最短的时间推向全国。
    但是,在随后召开的全国人大会议上的一件议案,却改变了中国农村税费改革的这种进程。
    合肥会议这边刚刚结束,那边九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就在北京拉开了序幕。会上,朱总理代表国务院,作了《关于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纲要的报告》。他在报告中强调:“十五”期间要把全面贯彻党在农村的基本政策,加强农业基础地位和增加农民收入,作为经济工作的首要任务。
    许多代表听了朱总理的工作报告,心中的感伤却远多于兴奋。因为加强农业基础地位这类“常识性”的话,几乎是每会必讲,已经不知讲了多少年,可直到今天,“三农”问题依然还是中国最大的问题。八十年代中期之后,当农民负担问题日益突出,一九九年二月国务院就发出了《关于切实减轻农民负担的通知》,同年九月,党中央、国务院又作出了坚决制止乱收费和各种摊派的决定,这以后差不多年年都下达这样的通知或是决定,但时至今日,农民负担仍是叫人扼腕叹息的一桩事情!
    福建代表团的人大代表饶作勋发言时,就坦陈当前农民最担心政策不稳,最怕的是负担过重;四川代表曹庆泽,毫不客气地指出,朱总理的报告中虽然提出千方百计增加农民收入,但是并没有举出突破性的过硬措施。
    与九届人大四次会议先后召开的全国政协十届四次会议,共有十位委员在大会上发言,其中半数言及农业、农村、农民的问题。
    两会期间,丹麦记者甚至反诘到会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部长张左己所在的部,是否不管农民,只是城里人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
    在大会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朱总理曾就中外记者关心的农村税费改革给大家详细算了一笔账:“我们目前从农民手里收取三百亿元的农业税,六百亿元的乡统筹、村提留,再加上乱收费,大约从农民那里一年要拿走一千二百亿元,甚至还要更多。我们这一次的税费改革,就是要把我们现在收取的三百亿元的农业税提高到五百亿元,也就是从百分之五提高到百分之八点四,把其他的乡统筹、村提留的六百亿元和乱收费一律减掉。当然,农民减负担,地方财政会有缺口,这个缺口很大,中央财政又会拿出二百亿到三百亿来补贴给困难省区市的农村的。但是,这个缺口还是很大的。”
    如果要把九亿农民的负担减下来,地方财政的缺口究竟会有多大?
    农民负担真的一年就只有一千二百亿吗?“甚至还要更多”,这“还要更多”又是多少呢?
    朱总理都没有具体说。
    决定农村税费改革的成功与否,能否真正地把农民的负担减下来,其关键之处,无疑就在于把账算清楚。这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是含糊不得的。只有弄得一清二楚了,各方面的配套改革才可能做到心中有数。
    《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的作者李昌平,对此作过具体的调查,他十分坦率地表明:“中国农民的负担远远不止一千多个亿,至少是在四千亿元以上!”
    他分类列出几笔账:全国县、乡、村所欠债务有六千亿元之多,仅每年需要支付的利息至少在八百亿;全国农村义务教育需支付七百万名老师的年工资就是八百亿,每年支付校舍维修、设备仪器的添置和教育的欠债等就有五百亿;全国县、乡党委政府及各有关部门“干部”计有一千九百多万人,村、组级“干部”两千三百多万人,每年工资一项就又要两千五百亿。
    以上三项,最低年支出便要四千六百亿元以上。
    此外,全国近三千个县,约有近三万个科局,近五万个乡镇,七十万个乡镇所属部门都需要运转,还有四百万个自然村近八亿生活在农村的农民公共品的需求,这些每年至少还要三千亿元。
    总之,在县以下的各项支出中,百分之七十到八十是要由农民负担的。农民的口袋就是县乡财政。若按现在的农民负担政策,农民每年的实际负担则高达四千亿至五千亿元!
    与农民的实际负担如此之大,这显然正是中央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而农民负担却一直无法根除的原因所在。这也再一次证明了朱总理总理在李昌平的一封信上批过的那句话:“我们往往把好的情况当作普遍情况,而又误信下面报喜,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最有发言权的还是安徽省的代表。
    因为税改在安徽试点已经一年了,一年里,省委、省政府默默地克服着重重困难,可谓竭尽全力,但仍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改革试点之后,乡镇村级组织的经费变得捉襟见肘,还可以从精简机构、裁减人员、增效节支上来寻求解决的途径,但是,目前实施的这个税费改革的方案,将原有的教育附加费和教育集资予以取消,而这个缺口又非常大,以致相当多的农村中小学办不下去,农村教师拿不到工资。如果安徽的同志不把试点工作中出现的这种有关义务教育上的问题,及时反映上去,并得到有效的解决,一旦中央将税改工作在全国展开,农村义务教育受到的冲击,以及造成的损失,那将会是无法估量的。
    因此,安徽省的人大代表觉得有责任将这件事写成一个议案提交大会。
    于是,就在这次全国人大的会议上,安徽省代表团在认真总结了一年来农村税费改革的利弊得失之后,提交了一份要求加大基础教育投入,尽快制定《义务教育投入法》的议案。
    安徽省代表团提出的这个议案,顿时在各省的代表中间引起强烈反响,成为轰动一时的热门话题,并被列为这次大会的“一号议案”。
    发起这个议案的,是安徽的一位女代表。她就是安徽省教育厅的副厅长胡平平。
    胡平平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两会最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
    胡平平已经当过两届全国人大代表了,人民代表为人民代言,早已成为她自觉的行动。她所以会想到要提交这样一个议案,不光因为她是教育厅副厅长,她本人也就是教师出身,再说安徽又是农业大省,关注农村教育的发展,尤其是乡村教师的生活和工作的环境,便成了她万死不辞、乐此不疲的一件事。
    通过认真调查,胡平平发现,安徽在搞农村税费改革之前,农村义务教育的经费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乡镇财政拨款;二是向农民征收“三提五统”中的一项,即“教育附加费”;再就是向农民搞“教育集资”。一九九四年以前,各地农村基本上都没有欠过教师的工资,九四年因为实行了国税地税分税制,地方上的财力受到了削弱,农村义务教育的经费,就主要依赖于向农民收取教育附加费和教育集资,余下的,全省农村每年教师工资还有的三亿元的缺口,是靠向银行借贷发放的。截止2000年,仅这一项的负债,已累计高达十七亿元。实施税费改革之后,教育附加费和
    教育集资两项收费全被取消,改革后的农村义务教育经费要求从乡镇财政预算中安排,可乡镇财政原本已是寅吃卯粮,这笔经费其实便没有了着落。省教育厅为此作过调查,2000年安徽全省乡镇可用财力只是四十六亿元,而全省乡镇负责供给的六十六万人的工资额就已经是四十九亿五千多万元,根本没钱再往教育上投入。更何况,税费改革的两项有关教育的收费,每年空出来的缺口就是十一亿元。按规定,农村中小学危房的改造,每年还需要三亿元,以前这钱也是靠向农民伸手解决的,现在也就不能再向农民收取。这样加在一起,安徽全省农村义务教育经费上的缺口,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
    形势一下变得十分严峻。仅税费改革搞得最早的一个阜阳地区,截止到2001年春天,就已累计拖欠教师工资六亿一千七百二十七万元,全地区平均拖欠教师十个月工资;有的,是自税费改革以来就再没给教师发过工资!
    全省农村义务教育欠下的教师工资、银行债务、教育布局调整的基建费用以及危房改造资金,累计高达六十多亿元!
    胡平平一想到这些就心急如焚。
    这么大的缺口怎么办?似乎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不就是把百分之四十的农村中小学停办,再不就只能这样继续拖欠下去。
    农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是,轻了农民的担子,饿了教师的肚子,误了俺们的孩子!”
    许多农村教师百思不解:国家既然禁止了乡镇政府的乱收费,那么首先就得保证这笔庞大的开支有“出处”,这道理听起来似乎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么多的城市义务教育经费,又是如何解决来源的呢?怎么没见哪个城市的政府向市民收费来办义务教育呢?农民已经交了农业税和农业特产税,本就该和城里工作的市民一样成为纳税人,按照“公共财政”的原则,中央政府财政收入的支出就应该考虑到全体国民的利益,不应该“城乡分割,一国两策”。况且,从根本上说,义务教育本就应该由政府财政拨款,否则还叫个什么“义务教育”呢?
    问题的症结当然不在税费改革,只是由于税费改革工作的展开,使得这样一个长期被农民负担掩盖的深层次的体制问题突显出来,这就是:中央与地方在财权和事权上的严重脱离,以致地方财政收入太少而负责的事务却又太多。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同样说明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目前中国的义务教育的投入中,百分之七十八由乡镇负担,这其中,绝大部分又是由农民“买了单”;百分之九由县财政负担,县乡两级的负担高达百分之八十六;省市(地)还负责了百分之十一;中央负担的,仅是百分之二左右!
    无论怎么看,这样的政策设计,都是极不合理、也无道理的。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工业国家,都认为教育是生产发展的首要因素,是振奋一个民族的强大动力。全世界的年教育经费,在公共资金的支出中,大都仅次于军事费用,占居第二位。全球工业化国家的人口只占到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但其教育经费却比发展中国家多出十倍以上;而中国人口超过了世界总人口的五分之一,教育经费却仅占到三十分之一。这让人难以思议。
    我们可以花那么大的气力去争取一个体育项目的第一,而对教育,尤其是义务教育,这个真正与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息息相关的重大项目,竟是长期的熟视无睹,这同样让人不得要领。
    建国五十多年了,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也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在中国的农民中,没有接受过起码的文化教育的,何止千万?而且还有那么多的文盲。面对今天经济文化依然如此落后的中国广大农村,如果我们不回避事实,就不能不承认,在教育上,我们确实是个失败者。
    中央实行财经集权的初衷,就是为了集中财力办大事,而九亿农民义务教育的事还小吗?
    应该说加大对农村义务教育的投入,尽快制定《义务教育投入法》,这不仅是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实际需要,更是贯彻落实《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的迫切需要。中共中央、国务院早在一九九三年就颁布了《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明确规定:教育经费的支出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到世纪末应达到百分之四。可是,到了一九九九年,也仅实现百分之二点七九,少投入了一点二个百分点。2000年,我国生产总值实现八万九千四百零四亿元,财政收入达到一万三千三百八十亿元,如果按照《纲要》规定的教育投入达到国民生产总值百分之四的目标,就应增加一千一百亿元以上的教育经费。
    如果中央财政按照《纲要》的规定拿出一千一百亿元,中国的农村义务教育乃至农村税费改革中的许多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我们必须认识到,要求加大对农村义务教育的投入,不是在对农民“发善心”,也不是在对他们搞“施舍”。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八年,国家仅通过工农业产品价格差就从农民那里无偿地拿走了一万亿元;改革开放以来通过粮食定购价低于市场价,从农民的手里拿走的就更多。
    我们已经欠了他们太久太久,也太多太多,不能也不应该再这样欠下去了!
    胡平平决计要写这个议案的想法,立刻得到了安徽省委、省政府、省人大和省政协四大班子领导的高度重视。最后,省里决定将它作为安徽省代表团的一件议案,提交本次大会。
    一号提案一出现,不仅引起两会代表的强烈反响,还引起出席过全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会议的二十个省区领导的格外注意。现在,他们都认真地算了一下细账,于是先后写出报告,要求中央财政帮助解决试点工作中转移支付所需要的资金。有一个省,只是要求解决义务教育和机构改革的实际困难,就申请补助一百零五亿元。各省加起来,少说也有一千多亿元!
    改革,改出这么大的缺口,这是朱总理没有料到的。中央财政也不可能一下支付出那么多的。
    是呀,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中国农村的问题是长年积累的结果,更是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诸多矛盾的综合显现。问题实在是太多,也太复杂了。
    切实减轻农民负担,毫无疑问是农村税费改革第一位的目标。但深究农民负担的成因,其复杂的程度,却足以让所有人都会感到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有机构庞大、人浮于事的原因;有匮于投入,基础薄弱的原因;有财政体制不顺,流通领域梗塞的原因;有城乡分割,待遇不公的原因;有监管失控,贪污腐败的原因;有社会和经济上固有的,深层次的,许许多多的原因;当然,也有农民自身的原因……
    小平同志就说过:中国的经济要出问题,可能就出在农业上。因为中国的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当我们感觉到需要认真解决它时,就可能已经发展成了大问题。
    2001年四月,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两会闭幕不久,海外传媒突然热闹起来,关于中国农村税费改革遭遇流产的报道连篇累牍。
    当然这是毫无根据的。“确保农村税费改革取得成功”——中国政府的这种决心是坚定不移的。中国的农村税费改革没有流产,也不可能流产,只是再听不到《新华网》曾经披露过的那个改革的时间表。中央重新作出决定:继续由安徽省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探索,全国其他省区暂不扩大试点。
    尽管这种调整,与合肥会议的部署有了很大的不同,出现这种变化,前后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这确实又是极其负责任的态度,是一种最冷静而又最明智的决策!
    就在美国《华尔街日报》在报道中国农村税费改革受挫、流产的时候,人们却在中国中央电视台的屏幕上,看到朱总理总理正在安徽农村视察,他勉励安徽省的广大干部和群众再接再厉,努力解决好农村税费改革中遇到的新矛盾和新问题,坚决把这项改革全面引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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