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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泪与笑的关怀》 作者:贺享雍

第64章

  表妹走后没几天,妹妹突然跑回来了。这次,她说什么也不愿到外婆那儿去了。我和爷爷问了半天,她都不肯说,最后爷爷生气了,她才说出原因。她说外婆从表妹出院走后,不但成天心神不宁,嘴也比过去唠叨多了。她不敢让妹妹一个人离开一步,必须随时跟在她身边。妹妹只要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她都要用那种怪怪的像是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妹妹看,尤其是妹妹的下半身,好像要剜透妹妹的身子一样,常常看得妹妹发抖。我听了妹妹的讲述,突然想起了过去在童话书里看过的狼外婆的故事,好像那些狼外婆也是用那样的眼光看人的。于是我也对爷爷说:“爷爷,就让妹妹回来吧!勇勇哥走了,家里也没有多少人了,我会带她!”<\/p>

  爷爷卷起了一袋烟慢慢抽着,刺鼻的烟味呛得我和妹妹咳了几声。我们都没敢打断爷爷,等着他吸完了烟说话。爷爷并没有等烟吸完,他只吸了一会儿,就取出烟杆对我们说:“玲玲,爷爷何尝不想把你带回来?可你想过你们外婆吗?露露走了,除了你们俩,她再也没亲人了。如果你也走了,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玲玲,还是回去吧,不要让你外婆伤心,好不好?”妹妹抽泣着说:“可我怕,爷爷!”<\/p>

  爷爷把烟袋放到了一边,把妹妹拉进了怀里,抚摩着她的头说:“别怕,玲玲,那是外婆关心你,怕你也被坏人害了,怕什么呢!”劝了一阵,妹妹不哭了。第二天,妹妹还是听了爷爷的话,又回去了。<\/p>

  但妹妹还是回来了,因为外婆在一个下午突然猝死了。这是离我们秋季开学一个多星期前的事。那天下午,外婆下地割猪草。和往常一样,外婆现在不管干什么,都要把妹妹叫到身边,好像家里也藏着一个坏人似的。外婆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肩上背着一只大背篼。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蓝布褂子,没戴草帽,因为太阳都在偏西了,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妹妹手里也拿了一把镰刀,她都十一岁了,能帮外婆做些活儿了。她们下到红薯地里,立即惊起了一群又大又肥的绿色蚱蜢,像狂风刮起的草叶一样,“扑棱棱”地在她们身边乱飞起来。外婆右手向空中一伸,就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一只。妹妹一看,惊得叫了起来:“外婆,你怎么抓住了的?”<\/p>

  外婆笑嘻嘻地说:“抓住就抓住了呗,还怎么抓住的!”妹妹扔下镰刀,故意去红薯棵子里蹚,把那些才歇下去的蚱蜢重新惊飞出来,然后扑着双手,满地去抓,可一只也没抓住。她有些失望地走回来,对外婆说:“外婆,你教我,怎么抓?”<\/p>

  外婆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我跟你说,外婆这一手,是在三年自然灾害里练出来的。”<\/p>

  妹妹歪着脑袋,对外婆的话似乎十分奇怪:“外婆,什么是三年自然灾害?我能不能也到三年自然灾害里去练?”妹妹的眼神对三年自然灾害充满了向往。<\/p>

  “傻丫头,你什么都能想,就是不能想三年自然灾害!你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是什么吗?就是没吃的,饿死人!那时我正好像你这么大,饿得没法了,就出去抓蚱蜢,抓知了,抓笋壳虫,甚至连屎壳郎也抓,整整抓了三年,你说我这手和眼睛还不练出来?后来那些蚱蜢、知了、笋壳虫、屎壳郎见了我,都不敢出来了。蚱蜢见了我,连飞也不飞了,只趴在地上打抖;知了伏在树上,吓得一声也不敢吭;甚至连屎壳郎都不敢往屎粪堆里钻,改为往树上爬!”<\/p>

  “真的,外婆?”妹妹觉得很新鲜,瞪着亮亮的大眼问外婆,“外婆,你把它们抓回来做什么呀?”<\/p>

  “吃呀!”外婆咂吧咂吧嘴,“放在火里烧了,香着呢!”可妹妹却觉得十分厌恶,马上捂了嘴,对外婆说:“外婆,你不要说了,我都快吐了!”“好,外婆不说了,割猪草吧!”<\/p>

  说着,外婆弯下腰,撩翻起一片片红薯藤,一股薯叶的酸腐的气味夹着灼热的地气迎面扑来。这种气息让外婆感到踏实,感到舒坦。如果哪一天的日子里缺少了这种气味,她会睡不着觉。她从已经裂开的土里看到了正在膨胀的薯块,这薯块在她眼前不断长大,渐渐地像是隆起了一座山。她感到有些眩晕,土地好像在旋转。她把镰刀拄在土里休息了一会儿,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于是她一边选着那些叶片又绿又大的红薯藤割着,一边又对妹妹说开了:“玲玲,今年雨水均匀,可又要挖一季好红薯了!可惜我们家那两头架子猪七月份卖了,要不,外婆今年又得杀三头肥猪过年了!”<\/p>

  妹妹说:“外婆,杀那么多猪做什么呀?有一头猪够吃了就行了,你看你有多累呀!”外婆说:“是呀,我外孙女心肠真好,知道疼外婆了!不过你不知道,收这么多红薯,要不喂猪就烂掉了,多可惜呀!”说完,又自顾自地感叹说:“现在日子真是好了,红薯都没人吃了!要放在过去,那可是半年粮呢,哪舍得喂猪呀!”<\/p>

  说完,外婆割满了一把薯藤,她把镰刀含进嘴里,想直起身来把薯藤捆住。可就在她的腰刚刚伸直的时候,她突然晃了起来,晃得并不重,只是像微风中的树叶那样,轻轻地摇摆了一下。外婆向空中伸出了双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她除了抓住一把空荡荡的空气以外,什么也没有。接着,外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惨淡和空洞的微笑,张了张嘴,似乎喊出了很大的声音,可这些声音却都变成了一个个破裂在空中的气泡。她听见了巨大的音响,那是如雷霆般轰鸣的声音,如狂风暴雨卷过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沉进了一个声音的湖泊。可没过多久,这些声音就听不见了,但她还能勉强看得见万千条金线里,飞着成群结队的黑色蝴蝶,她觉得这些蝴蝶在向她不断冲来。突然,她一条腿无力地弯曲下来,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另一条腿也瘫软地着了地。当双腿都着了地的时候,外婆像是听到了来自一个遥远地方的神秘信号,手拄在散发着腐殖气味的泥地上,头一点一点地向下垂到了胸脯上。这时,她不但什么都听不见,而且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用手拄着地,垂着头跪着,如同对着大地祈祷一般,或正在进行着一场庄严的仪式似的。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永远,像是无限,像是奇迹,也像是寓言。<\/p>

  可实际上,这并没有多久。因为在外婆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妹妹并没有停止和外婆说话。只是她没有抬起头来,她在一个劲地割着猪草。她听了外婆的话,生命在她体内燃烧起来,一连串她觉得奇怪和想穷根究底的问题折磨着她,她想向外婆问个明白。于是她一边认真地割着猪草,一边对外婆问:“外婆,红薯怎么能成半年粮呢?”<\/p>

  她连问了两遍,都没听见外婆答应,就又说:“外婆,红薯吃多了不好,红薯吃多了嗳气,你说是不是?”<\/p>

  可是她还是没有听见外婆的回答。她这才有些奇怪了,抬起头来。她看见了仄歪着身子跪在地上的外婆。<\/p>

  “外婆,外婆,你怎么了?”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大声叫了起来。但外婆没有答应,却刮起了一阵风,翻起了一地碧绿的薯叶,薯叶的背面比表面颜色还深,有点像涂了墨汁一般。妹妹急了,扔了镰刀跑过去。她跑到外婆身边,又大声喊了几声,见外婆还是没有答应,她就想把外婆含在嘴里的镰刀取下来。在从山头射过来的一抹金色的阳光里,外婆嘴里的弯镰刀闪着月牙一样洁白的光芒。妹妹刚伸出手去取,外婆的身子却随着她的手往前一扑,就倒在了地上。<\/p>

  妹妹吓住了。她不知道外婆已经像头顶落山的太阳,把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献给了大地以后,她带着餍足了的喜悦、镇静和满足走向了永恒。她以为外婆是发痧或昏迷,就抱着外婆的身子使劲地摇。可摇着摇着,她忽然感到外婆的身子在变凉,凉得比土地还冷。她攥着外婆的手,像是攥着了一根冰棍。这时,我这个傻妹妹才忽然觉得不好,坐在地里大哭了起来。<\/p>

  我和爷爷是在吃过晚饭后才获得这个消息的。我们赶到外婆家里的时候,外婆已经被他们塆里的人抬回来,停在一块门板上了。她还保持着在地里倒下的姿势,一条腿往前蜷缩着,一条腿朝后屈着,头抵在胸口。但她脸上却显得非常平静和安详,先前在地里浮现出的一抹惨淡和空洞的笑容,现在凝固在了嘴角,不但不再显得空洞,反而有种幸福和甜蜜的样子。<\/p>

  “没办法,我们把她抬回来时,她身子已经僵硬了!”他们塆里人对企图把外婆的手脚弄直的爷爷说。<\/p>

  爷爷拉了一阵,摇了摇头,放弃了努力。当天晚上,塆里人到镇上租了一口冰棺回来,把外婆装进了里面,等待舅舅舅妈、小姨和我妈妈他们回来办丧事。第二天晚上,舅舅舅妈回来了,他们是坐飞机回来的。接着,爸爸妈妈、小姨和成忠叔也先后回来了。我以为表妹也会回来,可是她没有回来。舅妈私下里对我说,就要开学了,表妹上的是一所民工子弟学校,这学校进的民工子女很多,要是赶不上开学进以后就进不了。我听了,心里失落了许久。<\/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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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级干部留守—泪与笑的关怀留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