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交完班之后，贺燕子简单地打扮了一下，就匆匆忙忙地往杏园路的黑桃皇后歌舞厅赶去。

　　她下班后不光是在就近的歌厅酒楼里唱卡拉OK唱民歌赚小钱，还捎带着到处打听寻找刘倩倩的下落。经过几年在榆河城里的闯荡，贺燕子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胆小害羞的小女子了，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成熟、老练而且学会唱流行歌跳华尔兹的半个城里人了。

　　天生性格倔强的贺燕子，小时候就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做人原则，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她为人处世向来旗帜鲜明毫不含糊。在某些方面，她完全继承了她爸那剽悍硬朗的个性。

　　在榆河副食加工厂打临工时，一位阿姨曾抚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农村女娃娃进城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千万要当心。娃娃要记住，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些话语燕子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温暖在心。刘倩倩上当受骗之后的堕落，更是给了燕子当头一棒，使她进入花花世界以后快要麻木了的心又有所警觉。她时常提醒着自己，宁愿吃苦受罪也绝不学坏，就是城市里待不下去了，回家种田也是一茬人哩。

　　祖祖辈辈的先人们都是从这块黄土地上走过来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不是照样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吗？只要有个相爱的伴侣，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可以过得开开心心，何必干那种下九流的营生，让人看不起，给先人们丢尽了脸面。

　　刘倩倩成了她们三个人最近以来挂在嘴边的话题和穿在心上的牵挂。

　　燕子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她们姊妹三个从米脂老家来榆河的那个傍晚的情景。

　　月亮从村头跑牛峁那边冉冉升起，繁忙热闹了一天的村子这时候变得静悄悄起来。河沟里的青蛙和柳树上的雀雀，互相呼应着开始了那不间断的马拉松式的鸣叫。

　　已经是深秋了，川道里成熟了的高秆作物，散发出一股清香扑鼻的诱人香味。突然间，密集的庄稼地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声，不用猜，肯定是野物趁着这夜幕降临跑出来偷吃成熟了的庄稼了。

　　拖拉机停在村头戏楼坪的跟前，里面装满了卫军准备贩卖到榆河城的小米和粉条。这个心眼活泛的后生，农活一闲就叼开空空倒贩起了生意买卖，把农村的土特产拉到城里卖掉，再把城里的家常日用品和洋玩意贩回到乡村里来。在方圆几十里的一道川里，卫军家的光景也算得上过得是有棱有角的。先富起来的卫军惹得好多庄稼汉既羡慕又眼红，许多年轻人纷纷效仿起他的生意之道，有的后生甚至不惜血本，借高利贷款买下拖拉机也跑起了生意买卖。

　　前村的张三小，竟然胆大地买回一辆崭新的东风大卡车，专门跑宁夏、西安，搞起了长途拉运的生意来。

　　起身时，卫军特意把几条新麻袋铺开并弄成个深窝窝，让她们三个人坐了进去，这样既保险又暖和，而且困了还能靠着睡。他开玩笑地对这三个女子说道：“我这一趟，把你们三个俊女女连同这些小米粉条一起拉到榆河城里，卖给从缅甸偷渡过来的人蛇贩子手里，你们再也甭想回咱这山沟沟里了。”

　　三个女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回敬她们村里的生意油子道：“快把你那花眼眼黑美翠婆姨卖到云南、贵州去，听说那里缺女人哩。”

　　“把这个媳妇卖了，说不定还能娶个更漂亮的白牡丹回来。”

　　“要不叫你婆姨三天两头跟上你出门哩，原来是出去给她重寻茬茬哩。”

　　拖拉机在几个年轻人的耍笑声中，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下突突响着，绕过对岸古老的石头桥向村外驶去。

　　王月红、贺燕子、刘倩倩三个女孩子，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出远门，难免对养育了她们的大山深沟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之情。正如俗话说的那样：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们的土窝窝。这些女娃娃们长这么大，除过在几十里路外的米家店上过几年中学外，连大城市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在她们的眼里，米家店就是一座不错的城市了，那里有街道、有商店，还有传递通向四面八方信息的邮电局。对于大山外面的世界，她们实在是了解甚少，只是从书本上和电视电影里看到过。年轻人的好奇心理使得这些女孩子非常向往大城市里的生活：

　　那里车水马龙人山人海，那里千姿百态飞红流绿。

　　正因为城市的魅力所在，才使得这些年轻人信心十足地决定离开穷乡僻壤的家乡，到繁花似锦的大城市去打拼一番。反正不上学了，女娃娃家待在家里也干不了繁重的农活，到外边闯一闯也未尝不可。一来逛了城市长了见识，二来还能给家里增添一些小收入，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在当今的农村，外出打工赚钱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时尚潮流。

　　月亮圆圆地挂在晴朗朗的天空当中，拖拉机不断地突突叫着，穿梭在浓密的庄稼地中间的公路上。连绵起伏的群山沟壑就像油画家用炭笔勾画出来似的，依次排开错落有致地被渐渐甩在了她们的后头。大自然在这朦胧的月光下显得越发的美丽多姿，让人不由得产生许多遐想。

　　三个女孩子一路上兴奋地说着、笑着，她们格外的高兴，直到深夜时分，她们还在叽叽喳喳说着话儿。三个年轻女子在谈论着充满希望的明天，憧憬着未来五彩缤纷的梦幻。

　　可是令贺燕子没有料到的是，进城之后才短短的几年，她们三姐妹的命运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更让她心痛难受的是，刘倩倩的学坏堕落，让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这就是她眼皮底下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哪！

　　灯光闪烁的歌厅里，这时候早已高朋满座。留着分头穿着一身崭新白色西装的主持人，一边拿着话筒对着台下的观众在说着什么，一边收集着从观众席递上来的点播演唱人员和歌曲的名单。

　　乐队各就各位。沙沙小姐穿着一身红色长裙，手里拿着话筒准备登台演唱。

　　燕子在后台迅速地化妆，因为她知道热情的来客很可能下一个就将点她的名字，要她上台演唱。尽管榆河像她这样临时按钟点唱歌挣钱的女孩很多，但是燕子现在在这些场合中也算一位走红的业余歌手了。

　　果然不出燕子的预料，沙沙小姐唱完邓丽君的一首老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时，台下响起了歌迷们的声音：“燕子燕子你最棒，月亮之上来清唱。”接下来就是歌迷们有节奏的拍手声音。

　　容不得燕子再想什么，男主持人已经走出去报幕说出了她的名字。燕子从沙沙小姐手里接过话筒直接走到台子中央，在大家雷鸣般的掌声当中，燕子亮开嗓门清唱了一首当今乐坛风靡一时的《月亮之上》。

　　口哨声、鼓掌声再次响起，还有两个小伙、姑娘跑到台上给燕子送鲜花，表示对她甜美歌声的认可和赞美。

　　来宾席上又有人在喊叫，让贺燕子再唱一首陕北民歌《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还有几个人让她唱郭兰英的成名歌曲《兰花花》，更多的人则点名要听《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没有办法，来宾们的要求难以推辞，再说自己本身就是来唱歌挣小费的，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了。燕子将抱在怀里的几束鲜花就地放在台子上，然后动情地对着台下的来宾们说：“谢谢大家的掌声，谢谢大家对我这个弱女子的鼓励，下面我就再给大家唱一首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希望大家能够喜欢。”接着燕子就非常投入地唱了起来。在燕子唱歌的过程当中，她突然发现台下靠后排位子上，月红和虎娃正站起来微笑着向她招手示意。这两个家伙，今晚竟然也有空来这里听歌。燕子一边唱着，一边从台上转下来绕过黑压压的人群，走到他俩跟前和两位同学激动地握了握手，然后又唱着重新转到台子中央。有好朋友捧场，燕子觉得这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唱完，在观众的掌声当中，她礼貌地低了个头，当准备下台退到幕后时，只见一个留着长发的男青年，手里拿着一支小红花跑了上来。他嘴里喷着浓浓的酒气，流里流气地把小红花递给燕子说：“妹子，你不能就这样下去。我刚才在台底下呐喊让你唱《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你却偏偏不听话，唱了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分明是有意刁难哩。这下好了，我亲自上台来站在你跟前听你唱《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离了哥哥你痒得活不成个人，前半夜想得睡不着觉，后半夜想得胡翻腾；鸡叫头遍起了床，精尻子寻哥满街上奔。’你唱了我给你一百元钱，算奖给你的小费。”这个不识高低的家伙一边说着，一边对燕子动手动脚起来。

　　烈性女可杀不可辱，忍无可忍的贺燕子举起手就给了这个在广众面前耍流氓的长发小伙一记耳光子。

　　这一下台上乱了套，那个二货见燕子竟然动手打他，他哪里能够受得了这个，借着酒劲，立马和她扭打在了一起。等台下杨虎娃和王月红反应过来台子上发生的事情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冲了上去。杨虎娃一个马步跨到台子上，和一个叫不上名字冲上来的后生一道，几拳就把那个不识好歹的长发小伙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这时从后台跑出几个工作人员，拼命地往开拉他们。

　　一时间，歌厅一片混乱，许多人纷纷站起来看这打架斗殴的红火热闹，刺耳的口哨声、斥责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把这个歌厅吵得像个雀窝一样，快要爆炸了似的。不知哪一个二杆子货在这时候乱中添乱，趁机把歌厅的电源给切断了，顿时歌厅里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不时地有妇女的尖叫声娃娃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更有瞎货在这时候有意将手中的矿泉水瓶子砸在人群圪里，时不时听见有被砸上的人在惊慌失措地喊叫着“妈哟”的声音。有的妇女、娃娃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吓坏了，放开嗓子哭叫起来。

　　见事态严重失控，有人用手机拨通了110报警。几分钟后，全副武装的警察迅速赶到了出事的现场。他们制止了这场本来不该发生的骚乱事件，并带走了无故闹事的长发小伙和动手打人的杨虎娃以及那个长得帅气的操着外地口音的叫不上名字的后生。

　　燕子被工作人员扶到后台去了。她的衣服被扯得四分五裂，脸上也被长发小伙抓伤了多处，但并无大碍。这会儿她还在低声地哭着，王月红走到跟前，有几个和燕子平时在一块唱歌的女孩，正高一声低一声地劝着她。当燕子看见月红时，她把头扎在月红怀里说：“看咱农村人进城挣两个钱有多难。本来好好的个事情，人家无凭无故地就想污辱你的人格，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月红给燕子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捡去她头上的纸片说：“在公众场合下，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龟孙货，不要说扇他两耳光子，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委屈。你甭怕，刚才的情景大伙都看见了，相信公安局的人不会把虎娃和那个小伙子怎样。”突然月红像记起什么似的，她问燕子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帅气的一个外地小伙。

　　燕子说，他是一个忠实歌迷，叫侯汪洋，经常晚上来听歌，是经营茶叶买卖的小老板。“大概你们两个有点意思吧。”月红说，“要不在这种场合他怎会挺身而出？看你的衣服让那坏给扯成个甚了，我看先到我那边换上两件衣服，然后咱俩再到派出所看虎娃和你那位勇敢正义的帅气小伙汪洋先生。”

　　燕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哽咽着说：“我没啥事，你赶紧想办法把虎娃和汪洋给保出来。必要时看能不能让江书记出面说个情。”

　　月红平静地说：“虎娃和汪洋是行侠仗义之人，公安人员会公正地处理这件事的，还是咱俩相跟着一块走吧。”说完，月红扶着一瘸一拐的燕子，离开了没了人影、烟雾灰尘乱飞的黑桃皇后歌舞厅。